宛蓉道:“这太虚幻境,原来竟是有的。我看那《红楼梦》的书,一百二十回说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只说太虚幻境内有警幻仙姑,却怎么又没有芙蓉城的话呢?究竟那一百二十回的事,不知可全然不错么,这是什么人做的,怎么单说咱们荣玉府的故事呢?”宝钗道:“那《红楼梦》的书一百二十回,是曹楝亭先生的公子曹雪芹做的。那一百二十回书里的事,丝毫不错。他只做到一百二十回,书便止了。故此总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你们这些人在后的怎么能说到呢?所以芙蓉城就是太虚幻境的话,《红楼梦》书里也尚未曾说着了呢!听见说现在又有人做出《后红楼梦》的书来,其中支离妄诞,与曹雪芹先生的书,竟有天渊之隔了。”宛蓉道:“《后红楼梦》听见有这部书,却还没见过,想谅必是说的我们这些人了。但是这曹先生做的一百二十回书,如走盘之珠,我们没见过的人,即如二姑妈、琏二大娘、林姑娘这些人,这会子看了这书就犹如见了这些人的一般。只怕这《后红楼梦》的笔法,断不能如这曹先生的,必定难免画虎类犬之诮故耳。”宝钗道:“纵然他是狗尾续貂,到底也要看看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呢?”到了晚上,桂芳下了衙门回来,先到宝钗屋里来见宝钗。宝钗便也把梦中之事,告诉了他,并说起《后红楼梦》的话来。桂芳道:“这曹雪芹先生做的《红楼梦》的书,已是家弦户诵,妇人孺子皆知,把从前一切小说尽皆抹倒。今儿正同甄妹丈谈论这《红楼梦》的书,他说南京织造曹楝亭先生的儿子曹雪芹做出这部书来,总说的是尊府的事,内中也有他家君在里头。所以外人都说:‘甄即是贾,贾又即是甄’,并没有两个人呢!又有人说:“甄贾都是借说,其实是雪芹先生自道呢!’这真假事迹,都是现在的,也不须分辨。总而言之,这书做的空前彻后,实在好的了不得。可笑后人不度德、不量力,便都想续出后本来。不但事迹全讹,并且支离的不成话说了。先是有人做了一部《后红楼梦》来,便又有人做了一部《绮楼重梦》出来。山东都阃府秦雪坞因见了《后红楼梦》,笑其不备,便另做了一部《续红楼梦》出来。又有人见了说:《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皆不好,便又做了一部《红楼复梦》出来。合共外有四部书呢!我就先问他借了《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书来看。那《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他那里没有,说是梅妹丈那里有,我明儿再问他转借。”因叫丫头去把这两部书拿来。不一时,取了《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书来了。桂芳道:“太太请先看完了这两部,我再向梅妹丈那里借了那两部来就是了。”宝钗道:“我不过两三天就可以看得完了,你且去歇着罢。”桂芳答应了下去。
宝钗就灯下先把《后红楼梦》打开细看,看了两天,早已看完了。桂芳恰又将《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借了送来。宝钗道:“这《后红楼梦》妄诞不经,林黛玉、晴雯竟死而复生,林良玉为黛玉之兄不知从何而出?且突添一姜景星则其意何居呢?四姑娘复为贵妃,史湘云忽成仙体,种种背谬,岂但是狗尾续貂而已呢!《绮楼重梦》我只看了一半,那部书是丧心病狂之人做的,通身并非人语,看了污人眼目,也不用看了。”桂芳道:“听见这书是说的小钰,更比《后红楼梦》不如,所谓一蟹不如一蟹的了。太太且请看这两部呢!”因把《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取了回去了。
宝钗又把《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看了两天。桂芳这日下了衙门,又到宝钗屋里,问道:“太太可看完了没有?”宝钗道:“已看完了。这《续红楼梦》虽然有些影响,就只是十数人都还魂复生,比《后红楼梦》妄诞更甚,纵然通身圆满,有这一段大破绽,也难以称善了。《红楼复梦》其才似长,因欲更还魂复生之谬,遂改为转世。不知其谬转甚。至于琏二太爷为白云僧,正是《后红楼梦》史湘云成仙之意,其背谬多端,都不成话说了。”桂芳道:“总缘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脍炙人囗,故此人都想着学做续本,那里知道‘极盛,尤难为继’的道理。这曹雪芹的《红楼梦》,结尾原有个‘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意思,或是留了个续本的地步,或是已经有了续本,尚未行世,也未可知呢!”宝钗道:“但不知这曹雪芹先生现在何处?只须找着了他,问他一问,如有续本便求他借出来看看,如尚没有续本,就求他另做一部出来行世那四部书,见了他少不得自惭形秽,都要一火焚之了呢!”桂芳道:“听见有人说,他在急流津觉迷渡囗不远。等我明儿闲了,到那里去访问访问,就知道了。”宝钗道:“你既知道地方,就容易了。”桂芳答应。
过了一日,便带了焙茗找到急流津觉迷渡囗。只见那条河内,有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早渡过两个人来,骨秀神清,须髯如戟,飘然有出尘之态。桂芳便迎上前去,施礼问道:“请问二位老先生尊姓大名?此地有一位曹雪芹先生,可知道他在于何处呢?”只见那一个年长些的答道:“贱姓甄名费字士隐,这位敝友姓贾名化号雨村。敢问老兄尊姓,因何事要找这曹雪芹呢?”桂芳道:“晚生姓贾名桂芳。因《红楼梦》之书系雪芹先生所作,这会子要访寻他,是问他续本可曾脱稿与否的话。”雨村道:“这么说起来,尊驾慕非是宝玉兄的后人么?”桂芳道:“二位老先生,何以知之?”雨村道:“向叨一族,与令祖昔常聚晤,今已暌隔二十年矣。归问令祖,说雨村致意就知道了。这一位乃是令表弟薛孝的外祖。至于《红楼梦》之书为曹雪芹所著,天下闻名已久,但雪芹已不在了六七年矣。此书并无续本,现在纷纷狂瞽妄语,争奇其意,欲起雪芹于九原而问之,故演为黛玉破冢而生,正昔人‘拟凿孤坟破,重教大雅生’之意耳。”桂芳重新施礼,道:“原来是二位叔祖老大人呢!请问曹芹先生既死,二位老大人从前自是会晤过的。他的原书,原是有余不尽,留了个续本地步的意思,或是他有心欲成续本,已经胸有成竹而未尝属笔,抑或已经脱稿,藏之名山,不肯行世,均未可定。致使斗筲之器全无忌惮,纷纷效颦,殊难寓目。奈何!奈何!”甄士隐道:“我等昔与雪芹共谈之时,深知其并无续本。但他此书以我们二人起,复以我们二人结。现在纷纷四出之书,已经乱杂无章,又焉能知道起结之道呢!贾兄今后但遇能以我们二人起,复以我们二人结的书,则虽非雪芹之笔,亦可以权当如出雪芹之手者矣。既知道效法起结,则必与原书大旨相合,而不相背,又何必定欲起雪芹于九原乎!”桂芳点头再拜道:“二位老大人之言,使愚蒙如梦初醒,何相见之晚也。”于是,拜辞出去。
士隐道:“《后红楼梦》与《续红楼梦》两书之旨,互相矛盾,而其死而复生之谬,大弊相同。《红楼复梦》、《绮楼重梦》两书荼毒前人,其谬相等。更可恨者《绮楼重梦》,其旨宣淫,语非人类,不知那雪芹之书所谓意淫的道理,不但不能参悟,且大相背谬,此正夏虫不可以语冰也。”雨村道:“汤若士《还魂记》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固有。此寓言之旨,其所谓柳盗跖打地洞。向鸳鸯冢者实指昙阳子之事,而设此假借之词耳。故情虽有,理必无,实有所指而假借,岂真有还魂之事哉!‘后’、‘续’两书,乃自二人还魂,以至十余人还魂,然则有所指乎,无所指乎!其与《红楼梦》原书背谬矛盾之处,又何可胜道。譬如作文须顾题旨,断不能至于题外也。‘后’、‘续’两梦其旨虽不同,而还魂复合则皆取意于此。譬之不知题旨而为文,犹之题是《论语》之题,而文则《孟子》之文矣,有是理乎?无此理即无此情,握笔作文,审题定格,胸有成竹,然后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乃称能事。‘后’、‘续’两梦尚居门外,‘重’、‘复’两梦更不足与言矣。且《红楼梦》中,蒋玉函解茜香罗之送宝玉,为‘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之关键,从初窥册时一线贯下,至末卷结出袭人在又副册之故。而《续红楼梦》乃有黑夜投缳、璧返香罗之事,《红楼复梦》又有守节自刎之文,《后红楼梦》则群加讥贬,更同嚼蜡。总之不明前书之旨,而以还魂复合为奇妙,全与前书背谬矛盾而不知。古人谓:‘画鬼魅易,画犬马难。’彼四子者,不能为其难,而群趋于易,方且自矜敝帚千金,又安知其有背谬矛盾之事乎!是不特《石头记》之为《情僧录》,何可移动,则宝玉无为冯妇之理,而袭人又何用破镜之重圆乎!”士隐道:“鱼目何能混珠,趺不可当玉。我们且到芙蓉城,把此四部书与宝玉看看去,谅他不是攒眉,必当捧腹呢!”再说那空空道人当日把青埂峰下补天未用之石翻转过来,将那石头底下的字迹从头至尾细细看完,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这才是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石头记》的原来续本呢!可笑那《后红楼梦》、《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纰缪百出,怪诞不经。而且所说不同,各执一见,不知其是从何处着想,真可谓非非想矣。其实他于《石头记》妙文,尚未能梦见万一。我今儿于观四东施之后,复睹一丽人,其快如何!惟有将此妙文,权当韩山一片石耳!”因取出笔砚,忙忙从头至尾抄录一番。复想曹雪芹已死,只好另觅一个无事小神仙的人,倩他点缀传世去罢。正是:
满纸荒唐言,略少辛酸泪。休言作者痴,颇解其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