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面对愚昧(4)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是‘几乎’一无所知,是吗?”布罗诺斯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干无花果,打开之后开始慢慢地吃。他请拉蒙特一起吃,后者拒绝了。

拉蒙特说:“对。我们至少知道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们是一种比我们更聪明的生物。首先,他们能够做到跨宇宙物质交换,而我们只是被动地配合他们。”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问道:“你对跨宇宙电子通道有了解吗?”

“一点点,”布罗诺斯基说,“但足以让我理解你所说的,拉蒙特博士,只要不涉及技术细节方面的东西。”

拉蒙特接着说:“其次,是他们给我们传来指示,试图帮助我们建立起我们这端的电子通道。虽然我们还不能理解那些符号,但从中我们得到了足够的提示,然后做出基本的图表,并以此为基础建造通道。第三,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感知我们的想法。比如说,至少他们知道我们为他们放置了那些钨。他们知道放在哪里,并且能够进行处理。与此相比我们则什么也做不了。当然还有其他的证据,但这些已经足够证明,平行人类是比我们更加聪明的生物。”

布罗诺斯基说:“不过我猜你应该是这里的少数派,你的同事们肯定都不接受你的观点。”

“的确是这样。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认为显然是你错了。”“我举出的事实是正确的。那么我根据它们得出的结论怎么会是错的呢?”

“你仅仅证明了平行人类的科技比我们发达。这和他们的智力水平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布罗诺斯基站起来脱下了夹克,然后用一种看起来非常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椅子上,就好像身体上的舒适能够帮助他思考一样。他接着说:“大约两个半世纪以前,美国海军中校马修·佩里率领一支驱逐舰队来到东京港。日本当时还处于闭关锁国状态,他们发现自己敌人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过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抵抗是一种愚蠢的做法。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好战的国家,发现自己在面对漂洋过海而来的几艘军舰时毫无办法。这能证明美国人比日本人更有智慧,还是证明西方文明选择了一条正确的发展道路?显然答案应该是后者,因为在半个世纪之后,日本已经成功地学到了西方的科技。又过了半个世纪,虽然在当时的一场大战中遭到过毁灭性打击,但他们仍然发展成为了主要的工业国家之一。”

拉蒙特听着,神色暗淡。他说:“我也考虑到了这个,布罗诺斯基博士。虽然我对日本并不了解——我希望能够有时间读一读历史。但这种类比是错误的。现在不仅是科技的差距,而是智慧层面上的问题。”

“除了猜想,你还有什么证据?”“最起码是他们给我们的指示。他们迫切希望我们建立起我们这端的电子通道,并且不得不指导我们来做。他们本身并不能穿越宇宙;甚至他们刻有符号的金属片(这应该是一种最有可能在两个宇宙中都稳定存在的物质)都渐渐拥有了很强的放射性,从而不能整块放置——当然,在它产生这种变化之前,我们已经作了备份。”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点过于兴奋、过于急切。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过分吹嘘。

布罗诺斯基很好奇地看着他。“是的,的确是他们给我们的信息。你想从中得到什么推论呢?”

“他们希望我们能够理解。他们不会笨到明知道我们不可能理解,还发送非常复杂的信息。如果不是依靠他们发送的图表,我们根本不可能达到那些成就。所以,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指望我们理解那些信息的话,只说明他们认为像我们这种科技能力和他们相近的人类(他们应该能够估计到这个——这一点也证明了我的想法)应该拥有和他们相近的智力,从而很容易理解这些符号中包含的信息。”

“这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太天真。”布罗诺斯基仍然无动于衷。

“难道你觉得他们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其他宇宙的智慧生物都使用同一种语言?是这样吗?”

布罗诺斯基说:“即使我同意你的观点,你又指望我能做些什么呢?我看过那些平行符号,我相信每一个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都看过。我不认为自己能做什么,而且我肯定别人也研究不出什么来。二十多年了,没有任何进展。”

拉蒙特有些激动:“事实上二十年来,人们根本就没指望过有什么进展!那些电子通道管理者根本就不想弄明白那些符号!”

“他们为什么不想呢?”“因为与平行人类进行交流的话,很可能会证明他们的确比我们更加聪明,这是那些人不愿意看到的。从而也就会证明人类在电子通道工程上,就像是平行人类手中的木偶,那样对他们的自尊心会是一种伤害。更重要的是,”拉蒙特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恶毒,“那样哈兰姆就会失去‘电子通道之父’的荣耀。”

“假设他们想要取得进展的话,又该怎么做呢?愿望和事实之间的差距,你应该明白的。”

“他们可以与平行人类合作。他们能够向平行宇宙发送信息。人们从来没有试着这样做过,但这应该是可行的。在用于置换的金属钨下面附上一块金属,将信息刻在上面。”

“噢?在目前电子通道运转的情况下,他们还会寻找新的钨样本吗?”

“的确不会。但他们会注意到我们放置的钨,而且他们应该意识到我们是为了引起他们注意才放置的。我们甚至可以把信息直接写在金属钨上面。如果他们收到了信息,不管信息本身有没有意义,他们都会结合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信息给我们回音。他们可能会把他们自己的语言和我们的制作一个对照表,或者他们可能会将他们的文字和我们的混合使用。这样双方就可以实现相互交流。”

“主要的工作则是由他们来做。”布罗诺斯基说。“是的。”

布罗诺斯基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是吗?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

拉蒙特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怒气。“为什么不呢?难道你觉得这项工作带来的荣誉不足以吸引你吗?还是你觉得这不会给你带来荣誉?你是个什么人,一个荣誉鉴赏家吗?你从伊特鲁里亚文中得到了什么荣誉,见鬼去吧!全世界搞这个的不过几个人而已。你胜过了其他的五个人,或许是六个。然后呢,得到的是他们的不屑和仇恨。还有什么呢?你在这里对着几十个听众发表演说,第二天他们就会忘记你是谁。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别激动。”“好吧,我不激动。我再去找其他人。这可能会花更多时间,但正如你所说的,大部分工作将由平行人类完成。如果必要的话我亲自去干。”

“他们指派你负责这个项目吗?”“没有。那又怎么样呢。或者,这是你不愿参与的另一个原因。纪律问题?没有什么法规约束你去尝试翻译那些符号,我可以一直把钨放在我的书桌上。我不会把我对钨的研究结果向上报告,就此而言我将打破研究规则。但一旦我们成功完成了翻译,还有谁会抱怨呢?如果我能保证你的安全,并且答应为你保密,你会和我一起工作吗?你可能会遭受名誉上的损失,但也许你是更担心自己的安全。唉……”拉蒙特耸了耸肩,“如果我一个人做的话,至少有一个好处:不用操心其他人的安全。”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两个人都很生气,但还都尽力忍住怒火,保持着僵硬的礼貌。“我认为,”拉蒙特说,“你会为我们这次谈话保守秘密。”

布罗诺斯基也站了起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他冷冷地说。随后两人简单地握手告别。

拉蒙特没有指望能再得到布罗诺斯基的消息。他开始试着说服自己,亲自动手从事翻译工作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两天以后布罗诺斯基却来到了拉蒙特的实验室。他略显唐突地说:“我现在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不过九月份还会回来。我已经接受了他们的工作邀请,如果你仍有兴趣,我愿意为你所说的翻译工作做点什么。”

话音刚落,布罗诺斯基就昂首离去。拉蒙特几乎来不及表达惊讶和感激,只看到对方脸上那因放弃初衷、让步妥协而来的怒火。

两个人很快成为了朋友,拉蒙特也很快了解到了布罗诺斯基态度发生转变的原因。在他们俩交谈的后一天,布罗诺斯基在教员俱乐部和大学里的一些高级官员一起吃午饭,其中当然也包括校长。布罗诺斯基当场宣称自己愿意接受大学的职位,并会适时递交正式信函。所有人对此都表示欢迎。

校长说:“能够请到您——伊塔斯加语的破译者——这样杰出的翻译学家,这是我们大学的荣耀。我们深感荣幸。”

校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口误,布罗诺斯基的笑容虽然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勉强撑住了。后来古代历史系的系主任向他解释说,校长是个典型的明尼苏达人,并不是什么学者。而且伊塔斯加湖是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所以校长有这样的口误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是由于拉蒙特刚刚就名誉讥讽过他,布罗诺斯基对校长的话还是愤愤不平。拉蒙特听到这件事情后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呵呵,我明白了。于是你对自己说,‘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一定得干出点名堂来,让那个木头脑瓜再也忘不了’。”

“差不多是这样。”布罗诺斯基说。

5

经过一年的努力,他们收获甚微。他们实现了两个宇宙之间的信息传递。但仅此而已。

“我只要点猜测!”拉蒙特有些激动,“任何最不着边际的猜测都可以。我们都要进行实验。”

“我正是这么做的,彼得。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我在伊特鲁里亚文字上花费了12年时间。难道你觉得眼下这项工作需要的时间会比那个少吗?”

“天!迈克,我们不可能花12年来研究它们。”“为什么不能?瞧,彼得,我早就料到了你的态度会发生变化的。上个月你可不是真这么认为的。我以为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这项工作不可能很快完成,我们必须要有耐心。我想你应该明白在大学里我有自己的日常工作。我已经问过你好几次了,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我们要那么着急呢?”

“因为我确实很急。”拉蒙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因为我想快点把它弄出来。”

“很好。”布罗诺斯基冷冷地说,“我也想快点弄出来。听着,我猜你不是快要死了吧,不是你的医生说你患有一种致命的癌症吧?”

“没有!”拉蒙特低沉地说。“那到底是为什么?”“没什么……”说罢他匆匆走出了实验室。

最初劝说布罗诺斯基一起进行研究的时候,拉蒙特仅仅是在平行人类是否比人类更富有智慧的问题上,对哈兰姆狭隘的固执感到不满。因此拉蒙特一开始仅仅想要在这方面有所突破。他并没有考虑其他更多的问题——当然,这只是起初的想法。

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经历了无数令他愤怒的事情。比如他对设备的要求、对技术支持的要求,以及对电脑使用时间的要求都被搁置了;他需要出访经费,没有人理睬;在跨部门会议上,他的观点无一例外都被大家忽略掉了。

终于,拉蒙特的忍耐到了极限。事情是这样的,亨利?加里森——一个能力和资历都远远比不上拉蒙特的人,被任命为学术顾问,而这个很体面的位子本应该属于拉蒙特。拉蒙特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他意识到,仅仅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是远远不够的。他一定要打倒哈兰姆,将他彻底击垮。

面对着电子通道站那些同事,看着他们对待自己明白无误的态度,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拉蒙特的这种信念都愈来愈强烈。拉蒙特火暴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太需要别人的同情,话虽如此,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心底还是渴望一点同情的。

加里森感觉很尴尬。他是一个说话温和亲切的年轻人,根本不想找任何麻烦。他来到拉蒙特的实验室,脸上的表情明确地表明了他对拉蒙特的理解。

他说:“你好,彼得。我能跟你谈谈吗?”“只要你愿意,多久都可以。”拉蒙特皱着眉头,尽量避免和他对视。

“彼得,我没办法拒绝他们的任命,但我希望你知道那不是我主动想要的。我也感到很吃惊。”

“谁让你拒绝了?我可从来没有这个意思。”“彼得,是哈兰姆要这么干的。就算我拒绝了,他也会找别人,他不会给你的。你究竟对那位老先生做了什么?”拉蒙特在他旁边踱了几步:“你认为哈兰姆怎么样?他在你的印象里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加里森有些吃惊。他噘了一下嘴唇,用手揉了揉鼻子。“他——”他有些犹豫,拖着长音说。

“一个伟人?才华横溢的科学家?鼓舞人心的领导者?”“呃——”

“我来告诉你吧。那人就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他骗到了荣誉,骗到了地位,可是他现在怕得要死。因为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所以他才会对付我。”

加里森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你不会当面找他去说……”“没有,我什么也没讲。”拉蒙特郁闷地说,“但总有一天我会的。可是他心里清楚,即便我什么也没说,他也知道骗不了我。”

“但是,彼得,让他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没有说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但是宣扬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得严重点,你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

“是吗?是他的名誉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会将他揭露出来,剥去他骗人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