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和里纳尔迪中尉合住的房间面向院子。窗子开着,我床上铺着毯子,我的东西挂在墙壁上,防毒面具放在一个长方形的马口铁罐子里,钢盔还挂在原来的钉子上。床脚放着我的扁箱子。我的冬靴,皮子上过油擦得铮亮,搁在箱子上。我那杆奥地利狙击步枪,枪管是蓝色的八角形,枪托是漂亮的黑胡桃木,装有护颊板,就挂在两张床中间。跟那杆枪配套用的望远镜,我记得锁在箱子里。里纳尔迪中尉在另一张床上睡着,听见我进到屋里便醒了,坐了起来。

“Ciaou!”他说。“玩得怎么样?”

“棒极了。”

我们握握手,他搂住我的脖子吻我。

“噢,”我说。

“你太脏了,”他说。“你该洗洗。你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儿?马上通通说给我听听。”

“哪儿都去过了。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乔凡尼、墨西拿、陶米纳——”

“你好像在背火车时刻表。有没有什么艳遇?”

“有。”

“在哪儿?”

“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

“够了。只要告诉我哪儿最得意。”

“米兰。”

“因为那是第一站。在哪儿碰上她的?在科瓦吗?你们去哪儿啦?感觉怎么样?马上通通告诉我。你们待了一整夜吗?”

“是的。”

“那没什么。我们这儿现在有的是漂亮妞。新来的妞,从没上过前线的。”

“太棒了。”

“你不信?我们下午就去瞧瞧。镇上有漂亮的英国姑娘。我现在爱上了巴克利小姐。我带你去见见她。我很可能会娶她。”

“我得洗一洗再去报到。难道现在谁也不上班吗?”

“你走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伤病,只是有些冻伤、冻疮、黄疸、淋病、自伤、肺炎以及硬、软下疳。每周都有人被石片砸伤。有几个还真伤得不轻。下周又要打起来了。也许又打起来了。人家是这么说的。你看我娶巴克利小姐好不好——当然是在战后啦?”

“绝对好,”我说着往盆里倒满了水。

“今天晚上你再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里纳尔迪说。“现在我得接着睡,好精神饱满、漂漂亮亮地去见巴克利小姐。”

我脱下外衣和衬衫,用盆里的冷水擦身。我一边用毛巾搓身,一边环视屋内,看看窗外,望望闭着眼躺在床上的里纳尔迪。他长得挺帅,年龄跟我差不多,是阿马尔菲人。他喜欢当外科医生,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我打量他时,他睁开了眼。

“你有钱吗?”

“有的。”

“借五十里拉给我吧。”

我擦干手,从挂在墙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子。里纳尔迪接过钞票,躺在床上也没起身,就折好塞进裤袋里。他笑着说:“我得给巴克利小姐留个阔佬的印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经济上的保护人。”

“去你的,”我说。

当晚在食堂里,我坐在牧师身边。听说我没去阿布鲁齐,他感到很失望,顿时伤心起来。他给他父亲写过信,说我要去,他们也做好了准备。我也同他一样难受,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本来我是打算去的,我试图说明事情如何一桩接一桩,最后他明白了,了解我的确想过要去的,于是就没事了。我先前就喝了不少酒,后来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便带着酒意解释说:我们不做我们想做的事;我们从不做这样的事。

别人争论的时候,我们俩聊着天。我本想去阿布鲁齐。我没去过路面冻得像铁那么坚硬的地方,那儿天气清冷干燥,下的雪干燥像粉,雪地上有兔子留下的踪迹,农夫们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那儿还能痛快地狩猎。我没去这样的地方,却去了烟雾弥漫的咖啡馆,一到夜里,房间直打转,你得盯住墙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转。夜里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着人生一切不过如此,醒来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也不知道究竟是跟谁在睡觉,黑暗中世界变得虚幻,虚幻得令人兴奋,每到晚上你又要变得稀里糊涂,毫不在乎,认为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用不着在乎。突然变得很在乎也是有的,早晨有时怀着这样的心情从睡梦中醒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变得尖锐、苛刻、清晰起来,有时还为价钱争吵。有时还觉得愉快、甜蜜、温馨,便一同吃早饭、中饭。有时一点快感都没有,就想快点走到街上,但总是另一天的开始,接下来是另一个夜晚。我想讲讲夜里的事,讲讲夜里与白天有什么不同,讲讲白天若不是很清爽很冷的话,还是黑夜来得好;可我就是讲不出来,就像我现在讲不出来一样。不过,你要是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就明白了。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但他也明白我本来确实很想去阿布鲁齐,只是没去成,我们还是朋友,有许多相似的兴趣,不过也有分歧。他总是懂得我所不懂的事,懂得我搞懂了但总能忘记的事。不过当时我不晓得,后来才明白。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食堂里,饭吃完了,争论还在继续。我们俩停止了说话,上尉便嚷道:“牧师不开心。牧师没有妞不开心。”

“我开心着呢,”牧师说。

“牧师不开心。牧师希望奥地利人打赢这场战争,”上尉说。其他人都听着。牧师摇摇头。

“不对,”他说。

“牧师想让我们永远不进攻。难道你想让我们永远不进攻?”

“不是。既然有战争,我想我们应该进攻。”

“应该进攻。必须进攻!”

牧师点点头。

“别捉弄他了,”少校说,“他人不错。”

“这事反正他也无能为力,”上尉说。大家都起身,离开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