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早晨,我给隔壁花园里的炮火吵醒了,看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便起了床。我走到窗边往外望去。砾石小径上湿漉漉的,草上沾着露水。

迫击炮响了两次,每次好像一股气流扑来,震动了窗子,震得我的睡衣胸襟也跟着抖动。炮虽然看不见,但显然是从我们头顶上开火的。跟那些炮挨得那么近,真让人讨厌,不过炮的口径不是太大,又令人欣慰。

我望着外边的花园时,听见一辆卡车在路上发动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下楼,到厨房里喝了点咖啡,然后往车棚走去。

长长的车棚下并排停着十辆车。都是上重下轻、车头短小的救护车,一辆辆漆成灰色,构造像家具搬运车。机械师正在修理停在外面院子里的一辆车。还有三辆停在山里的包扎所。

“他们轰炸过那炮兵连吗?”我问其中的一个机械师。

“没有,中尉先生。那座小山把它掩护起来了。”

“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这辆车不行了,但别的车还开得动。”他停下活计笑了笑。“你休过假了吧?”

“是的。”

他往工作服上擦擦手,咧嘴一笑。“玩得好吗?”其他人也都咧嘴一笑。

“挺好,”我说,“这辆车怎么了?”

“不中用了。不是这个毛病就是那个毛病。”

“现在是什么毛病呢?”

“得换钢圈了。”

我走开让他们继续忙活,那车子的引擎打开了,零件散放在工作台上,看上去又丑陋又空荡。我走进车棚,一辆辆车看过去。车子还算干净,有几辆刚洗过,其余的积满尘埃。我仔细检查车胎,看看有没有划破或石头蹭破的地方。看来一切状况良好。显然,有没有我在那里看管车子,无关紧要。我还以为车子的保养,能否搞到物资,把伤病员从包扎所接走,从山里运到医疗后送站,然后把他们送到各自档案上指定的医院,这一揽子事情的顺利运作,很大程度上要靠我个人。显然,那儿有我没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弄零件有什么困难吗?”我问那个中士机械师。

“没困难,中尉先生。”

“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好,”我说,随即回到房里,去饭堂又喝了碗咖啡。咖啡呈淡灰色,里面加了炼乳,甜甜的。窗外是宜人的春晨。鼻子里开始有一种干燥的感觉,预示着这天晚些时候会很热。那天我去看了看山里的救护站,下午很晚才回到镇上。

我不在的时候,情况似乎更好一些。听说又要发动进攻了。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准备从河上游某地点进攻。少校叫我在进攻期间负责那些救护站。进攻部队将从河上游一条窄峡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展开。救护车停靠的位置应尽可能靠近河边,同时又要掩蔽好。当然,地点应由步兵来选择,不过具体还要由我们来运筹。这样一来,你就有了一种运筹帷幄的错觉。

我浑身是灰,脏得不行,便上楼进屋洗刷。里纳尔迪拿着本《雨果英语语法》坐在床上。他穿戴好了,脚蹬黑靴,头发油光发亮。

“好极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利小姐吧。”

“我不去。”

“要去。求你跟我去,帮我给她留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把自己弄干净。”

“洗一洗,就这样去吧。”

我洗一洗,梳梳头,两人就出发了。

“等一等,”里纳尔迪说。“也许我们得先喝一杯。”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是格拉帕。”

“好的。”

他倒了两杯,我们伸出食指碰碰杯。格拉帕酒劲很大。

“再来一杯?”

“好吧,”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里纳尔迪放好酒瓶,我们下楼去。

在镇上走起来挺热的,不过太阳开始下山,觉得也挺惬意的。英国医院是德国人战前盖的一幢大别墅。巴克利小姐在花园里。另有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从树缝间望见了她们的白大褂,便朝她们走去。里纳尔迪行了个礼。我也行了个礼,不过比较随便。

“你好,”巴克利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

里纳尔迪和那位护士聊开了。两人在笑。

“真是怪——居然进入意大利军队。”

“不是真正的军队。不过是救护队罢了。”

“不过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非每件事都能说清楚的。”

“噢,是吗?我受的教育告诉我是能说清楚的。”

“那倒挺好啊。”

“我们非要以这种方式谈下去吗?”

“用不着,”我说。

“这样好多了。不是吗?”

“这棍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巴克利小姐长得很高。她身上穿的在我看来像是护士服,金黄色的头发,黄褐色的皮肤,灰色的眼睛。

我觉得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棍,外边包了皮,像是小孩玩的马鞭。

“是个小伙子的,他去年阵亡了。”

“非常遗憾。”

“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本来想跟我结婚,却在索姆牺牲了。”

“好惨烈的恶战。”

“你也在场吗?”

“不在。”

“我听人说过,”她说。“这儿可没有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小棍子送给我。是他母亲送来的。他们送遗物的时候,把这根棍子带回去了。”

“你们订婚很久了吗?”

“八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真傻没结婚。我本来是可以嫁给他的。可我当时觉得那样对他不好。”

“原来如此。”

“你爱过什么人吗?”

“没有,”我说。

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我看着她。

“你的头发很美,”我说。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他死后我本想全部剪掉的。”

“别剪。”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我对那事情本来无所谓,可以都给他的。早知道的话,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可以嫁给他,怎么都行。我现在全明白了。可他当时想去参战,而我却不理解。”

我没有做声。

“我当时什么也不懂。我觉得给了他反而会害了他。我认为那样他也许会熬不住,后来当然他阵亡了,什么都完了。”

“我不知道。”

“噢,是的,”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看着里纳尔迪在和那位护士聊着。

“她叫什么?”

“弗格森。海伦·弗格森。你的朋友是个医生,对吧?”

“是的。他人很不错。”

“那太好了。这么挨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这儿是挨近前线吧?”

“相当近。”

“无聊的前线,”她说。“但是很美。他们准备进攻吗?”

“是的。”

“那我们就有事儿做了。现在可没事儿干。”

“你当护士好久了吧?”

“快满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了。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觉得他会到我的医院来。我想象他会带着刀伤,头上扎着绷带,或是肩膀中了子弹,很壮烈的样子。”

“这是个很壮烈的前线,”我说。

“是的,”她说。“人们都认不出法国是什么样子了。如果他们认得的话,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刀伤,他们把他炸得粉碎。”

我一声没吭。

“你认为战争总会进行下去吗?”

“不会的。”

“什么可以阻止它呢?”

“总有什么地方要垮。”

“我们会垮的。我们在法国会垮的。像索姆这样的仗来几次,那就不可能不垮。”

“这里是不会垮的,”我说。

“你认为不会?”

“不会。他们去年夏天打得很不错。”

“他们可能要垮,”她说。“什么人都可能要垮。”

“德国人也可能。”

“不,”她说。“我想不会。”

我们朝里纳尔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

“你喜欢意大利吗?”里纳尔迪用英语问弗格森小姐。

“非常喜欢。”

“听不懂,”里纳尔迪摇摇头。

“Abbastanza bene,”我翻译道。他还是摇头。

“这不好。你喜欢英格兰吗?”

“不是很喜欢。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里纳尔迪茫然地看着我。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喜欢苏格兰胜过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

“但是苏格兰正是英格兰呀。”

我把这话翻译给弗格森小姐听。

“Pas encore,”弗格森小姐说。

“真的吗?”

“从来不是。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

“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利小姐?”

“噢,那可不同了。你可不能这样咬文嚼字。”

过了一会儿,我们道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的路上,里纳尔迪说:“巴克利小姐喜欢你胜过喜欢我呀。这是很清楚的。不过那个苏格兰小妞很不错。”

“是很不错,”我说。其实我没怎么留心她。“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里纳尔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