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时常思考这样一件事。
所谓的推理小说家有两种:一种姑且称之为罪犯型吧,这类作家对犯罪特别感兴趣,明明正在创作的是推理小说,似乎不好好描述一通犯人的残虐心理便无法尽兴;另一种可称之为侦探型,这类作家的心理健全,仅对考验逻辑才能的推理过程有兴趣,并无意着墨罪犯的心态。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主角叫大江春泥,是个推理作家,属于前者,而我自己恐怕属于后者吧!虽然我的职业与犯罪息息相关,但从事此业纯粹是出于我对侦探推理过程中涉及的科学性逻辑推理无限热爱,绝非因为我是坏人。不,确切地说恐怕没有人像我对犯罪这么敏感吧!善良如我,之所以会与这起件事扯上关系,说来都是事件本身的错。若我在道德上再迟钝一些,或者我身上有一丁点儿坏人的素质,或许现在不用这么后悔,也不必沉溺在如此可怕的疑惑深渊中吧!不,不仅如此,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了个美娇娘,坐拥万贯家财,在某处享受着幸福快乐的人生哪!
那件事之后到现在过了不短的日子了。虽说让人心惊胆战的疑惑还没有完全消散,但随着往日鲜活的人事逐渐远去,我反倒开始怀念起那些片段来。所以,我才想记录事情的前因后果,保留这带有纪念性质的篇章。同时,我也在想,若能将这份事实构思成一部小说,那该多有趣啊!但就算顺利完成,我恐怕也没有勇气立即发表。因为,构成这份记录中重要组成部分的小山田离奇死亡,依旧牢牢植根于世人的记忆之中!不管是把人物改头换面,还是用言辞润色事件本身,恐怕都没有人会把这部作品当成纯粹的虚构小说。在这芸芸众生间,难保不会有人因这部小说受到伤害,若真的发生这般事态,我自己也会感到羞愧与不快……不,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老实说,我很害怕。不只是事情本身可怕至极——那件事像白日梦般缥缈,真相又难以触摸;另外,我很害怕面对这起事时所产生的幻觉。就算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的整个思绪就犹如晴朗的天空倏然乌云满布、天边被一道午后雷雨前的闪电划破、耳中随之传来隆隆的惊雷声,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对劲儿了。
所以,我目前仍然不想发表这篇记录,但总有一天我会把这篇记录当成基本素材,写部我最擅长的推理小说。这篇记录只是关于整件事的草稿和较为详细的备忘录。因此,我拿出一本只记录过几页正月里日记、其余皆为空白的旧日记本,抱着在上头记下一篇事无巨细的日记的心情,将整件事记录下来。
开始进入主题之前,我想先详细介绍一下故事的主角,推理作家大江春泥的为人、作品风格及其异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事实上,直到这件事发生,我对他的了解都是通过他的作品。虽然在杂志上与他有过交锋,不过并无实质来往,对他的生活知之甚少。手上仅有的详细资料还是通过一名姓本田的朋友获得的。况且,在此直接写下从本田处多次询问得来的事实似乎也不妥,而是应当依照事件的发展顺序,从我被卷入这桩怪事的最初开始下笔,才是最自然的。
那是去年秋天十月中旬的事。一天,心血来潮的我想观赏古佛像,于是便来到上野的帝室博物馆[1] 。我蹑手蹑脚地在昏暗空旷的展览室观赏,室内宽敞而杳无人迹,稍有响动即引起可怕的回音,害我连喉咙不适也不敢随意咳嗽。展览室内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禁思虑起博物馆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受欢迎。陈列柜上巨大的玻璃闪着寒光,铺着亚麻油布的地板上没有一颗尘埃,天花板像佛寺正殿一样被挑得高高的,这栋建筑仿佛位于水底般,寂静而森严。
正当我站在某室陈列柜前,忘我地欣赏古意盎然的木雕菩萨像那梦幻般的性感曲线时,背后传来踮起脚走路的轻微脚步声与窸窸窣窣的丝绸摩擦声。
有人正在靠近,我背上的寒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直盯着玻璃上映出的人影,只见一名身穿黄八丈花样袷衣[2] 、梳着高雅圆髻的女性站在我背后,那影像正好与陈列柜里的菩萨重叠,她也正专心注视着我正在欣赏的菩萨像。
说来惭愧,当时我佯装欣赏佛像,其实不时偷偷观察这位女性。她是那样引人遐想,有一张白净的脸庞,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润的白,这世间若真有人鱼存在,想必人鱼的肌肤就像这位女性般珠圆玉润吧!她的脸形是古典美女的瓜子脸,无论眉毛、鼻子、嘴巴还是脖颈,一切的线条看来都是那般纤细柔软、弱不禁风,就像古代小说家笔下虚幻的圣女,稍一碰触便消失无踪。即便现在,我依然忘不了她那纤长睫毛下梦幻般的迷蒙眼神。
究竟是谁先开口的,如今已不记得了,大概是我借故先开口的吧!关于这边的展示品,我和她寥寥交换了几句心得,并借此机会同她一起绕博物馆一圈,接着又从上野的山内一同走到山下。在这段不算短的时间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许多。聊过这么多之后,我越发觉得她的美风情万种。特别是她笑的时候,那种不胜娇羞又柔弱不堪的姿态,让我仿佛见到了古老油画里的圣女像,也让我联想到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我不由得沉溺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官享受之中。她的犬齿又白又大,笑的时候,唇缘碰在那对犬齿上,形成一道谜样的曲线。她的右颊上点缀着一颗大黑痣,两相呼应,绽放出一种无以名状、既温柔又惹人怜爱的表情。
倘若当时没发现她脖颈上点点奇怪的痕迹,我对她的印象恐怕也仅止于一个高雅温婉又柔弱、仿佛用指尖轻轻一碰即消失的美女,并不会对我的心灵造成如此强烈的吸引。她借着和服的衣领,巧妙地遮盖住那片痕迹,然而从上野山里往下走时,还是在无意间被我发现了。她的脖颈上有一条像红色胎记般细长红肿的血痕,估计一直延伸到背部,看起来既像天生的胎记,又像近日新添的伤痕。在那白皙嫩滑的肌肤上,在那形状姣好、柔软细弱的脖颈上,有着一条仿佛由无数条深红色粗毛线交缠而成的细长肿痕,美好和残酷的矛盾情状反倒折射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性感。原本觉得她的美如梦似幻,在那道伤痕的冲击下,一种真切感鲜明地向我袭来。
闲聊中得知她是合资公司碌碌商会的出资者之一——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静子。让我高兴的是,她也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尤其喜欢我的作品,经常读到不忍释卷(我至今仍难以忘怀听到这件事时,高兴到全身起鸡皮疙瘩的美妙感觉)。这层作家与书迷的关系,自然而然将我与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也让我不需忍受与如此美人儿刚结识就面临永别的痛苦。这次的机缘巧合,促使我们发展成为书信之交。
静子身为年轻女子,却对寂寥的博物馆感兴趣,这一点令我欣喜,对于她喜欢推理小说中最富于逻辑理性的我的作品这一点又使我欣慰,我可说是完全对她着了迷。每每寄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信件,她总是可爱又不失女性细腻本色,不厌其烦地回信给我。对于寂寞的单身汉而言,能结识一位如此高雅稳重的女性朋友,真是欣喜万分!
二
我与小山田静子的书信交往持续了好几个月。不可否认,在一来一往间,我战战兢兢地在去信的字里行间蕴藏上某种情感;或许是我的错觉吧,静子的回信中除了一贯的客套外,似乎也谨慎回应了温暖我心的情思。实不相瞒,惭愧的是通过这段时间的书信往来,我处心积虑地套出静子丈夫的底细,最后我得知小山田六郎不仅年纪大了她一截,外表更比实际年龄苍老,头顶也童山濯濯,不残一发。
后来,在今年二月左右吧,静子的信中开始出现一些怪异之辞,她似乎非常害怕一件事。
她在信中写道:
近来发生了一件令我极度担忧之事,时常于夜半惊醒!
虽是三言两语,但她恐惧中的战栗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不知老师是否认识另一位推理作家——大江春泥先生?如果您知道他的住址,能否告诉我?”
她在信中写道。当然,我对大江春泥的作品可说是十分了解,但由于春泥这个人十分厌恶与人交往,从不出席作家聚会,因此我与他素无私交。况且,他去年年中已封笔并且搬了家,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地址也没人知道,我这么答复静子。但一想到她的恐惧很有可能与大江春泥这个人有关,便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不久,静子捎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有事盼与老师一晤,不知是否方便前去拜访?”我虽隐约猜到她想“一晤”的原因,但后来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如此可怕,而我竟然还为此雀跃不已,脑海里天马行空地想象着与她再度相见的种种场景。静子一收到我“静候光临”的回信,当天就过来了。然而,当我到玄关处迎接时,她憔悴的面容令我大吃一惊。而她所谓的“有事一晤”,其内容又是把我先前的种种妄想付之一炬的异常事态。
“我苦思良久,却无法想出解决方法,迫不得已才来找您的。因为我觉得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愿意听我说这件事……但,对刚结识不久的老师倾诉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似乎又太失礼了……”
此时,静子轻轻抬头望着我,孱弱一笑,微微露出的犬齿与颊旁的痣相互辉映,更显得她的美弱不禁风。时值寒冬,我在办公桌旁放了一个紫檀的长形火炉,她端庄地坐在火炉对面,双手靠着火炉边缘。那玉指纤细、羸弱却不消瘦,就像她的体形一样;肤色虽然苍白,却无不健康的感觉;那手指柔弱得仿佛一握便会消失无踪,却充满着一股微妙的力量。不仅手指,她整个人都给我这般印象。
看到她苦恼的模样,我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只要是我帮得上忙的……”她回答:“这真的是一件很吓人的事……”于是,以这段对话作为开场白,穿插着少女时代发生的往事,她开始述说这件异常的事情。
简单概述静子告诉我的身世,情况大致如下:她的故乡在静冈,毕业于女校[3] 。直到女校毕业,她的生活都可说是十分幸福。唯一不幸的是,女校四年级时,她经不起一个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的花言巧语,两人发展出一段短暂的恋情。若问为什么不幸,只因为她当时不过是一时兴起,学其他姑娘谈恋爱,绝非真心喜欢平田。这一方虽非真心,另一方却动了真情。接着,她开始闪躲苦苦纠缠的平田一郎。她越闪躲,青年就越纠缠不放。最后,每到深夜,静子家的围墙外总有黑影徘徊,一封封恐吓信也陆续寄到家里,这让静子颇感压力。花样年华的少女面对一时兴起招致的恐怖报复,不禁吓得瑟瑟发抖,双亲见到女儿的反常模样亦十分心疼。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静子一家遭逢巨大的不幸,但对于静子来说,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当时,财经界剧烈动荡,她父亲经营不善欠下了巨额债务,于是草草收起当时正在经营的生意,靠着彦根朋友的帮忙,趁着暗夜出逃,隐姓埋名躲了起来。静子也因此不得不中途辍学。对她而言,突然搬家得以逃离平田一郎的纠缠,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父亲遭逢变故后卧病在床,不久便辞世了。之后,静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十分拮据的生活。不过,不幸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出生于她们隐居村庄的实业家小山田出现了,向她们伸出援手。小山田对静子一见钟情,请媒人上门提亲。静子也不讨厌小山田,两人虽然相差十岁以上,但她对于小山田沉稳的绅士风度抱着某种崇拜感。婚事顺利进行,小山田带着静子之母,将静子娶回东京的府邸,迄今已过了七年。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静子母亲病故,那之后不久,小山田身负公司的重要职务,前往海外旅居两年(于前年年底回国,那两年期间,静子每天学习茶道、花道、音乐等等,以慰藉独居的寂寞)。除此之外,这一家无甚大事,夫妻间的相处也极为融洽和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丈夫小山田为事业努力打拼,七年间家产逐渐累积,才得以在业界建立起如今难以撼动的地位。
“说来真是羞愧,我在结婚时对小山田说了谎,隐瞒了平田一郎的事。”
静子细长的睫毛因内心羞愧与悲伤而低垂着,双眸噙满了泪水,声音气若游丝。
“小山田不知从哪儿听到了平田一郎的名字,开始怀疑起我与他的关系。我表示除了小山田以外不曾与其他男人有过亲密接触,坚决隐瞒了与平田之间的关系。小山田越是怀疑,我就越想隐瞒。这个谎言至今仍持续着。所谓的不幸,是否正躲在某处等着呢?七年前的谎言,绝非恶意,谁料到今日竟然以如此可怕的姿态现身来折磨我。一思及此,真叫人害怕啊!连我自己都忘了平田,没想到平田突然寄了些信给我。刚开始看到寄信者署名平田一郎时,我一时之间还想不起那是谁呢,当真完完全全忘了此人的存在。”
静子说完,拿出平田寄来的几封信给我看。后来,这些信件就交由我保管,现在也还在我手上。为了方便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在这里附上第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