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从二楼落下来了。
但凡听我这么说的人,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有人会指责我滥用辞藻、故作高雅,以为那是我异想天开的比喻方式。要么就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四季可不是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哦。”
春,是我弟弟的名字。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我弟弟,不是那个水面上飘落樱花瓣的季节。
春比我小两岁。他出生那天,正好是巴勃罗·毕加索因急性肺水肿去世那天,亦即一九七三年四月八日。
弟弟出生那天,我十分兴奋。尽管我自己不可能记得当时的场景,但一定是那样的没错。至少,我当时肯定没注意到双亲的苦恼,以及周围那些人冷漠的目光。
弟弟从二楼掉下来那天,是十六年后,也就是他念高中的时候。
念大学的我当时在家无所事事,正好有人打来了电话。还记得当时已是黄昏,大概六点左右。“老哥,我有事要求你。”
弟弟从没对我说过“有事要求你”。
“我想让你帮我带个东西过来。”
“什么?”
“乔丹球棒。”
我愣了愣神,又想了想,总算想起来了。“啊,那个乔丹球棒啊。”
那时美国有一个名叫迈克尔·乔丹的篮球运动员,可能现在还很活跃吧。
在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前期,乔丹可是名副其实的现役篮球之神。得分王、MVP、称霸NBA、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球场上仿佛不存在他办不到的事情。
这位篮球之神还年轻时,我父亲曾经去美国旅游。当时父亲的身体还没有受到癌症的侵蚀,顺带一提,我母亲也还健在。
父亲回国后,得意洋洋掏出来的礼物,就是那个有着迈克尔·乔丹签名的木制球棒。还是双色的。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会选择那样的礼物。为什么要在打棒球用的球棒上签名,为什么是迈克尔·乔丹。
我们甚至无法判断那个签名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鉴于我和春都具备假装高兴的基本礼仪,尽管没有假意争抢,还是把球棒带到户外,挥了几下装装样子。
几年后,看到迈克尔·乔丹从篮球场隐退,玩起了棒球时,我不禁吃了一惊。不仅很难想象篮球之神向其他体育事业发起挑战,勤勉练习的身影,更觉得父亲带回来的那根球棒仿佛成了某种征兆。
“对,就是那根乔丹球棒。”春很认真地回答。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哥哥,快帮我拿过来,开车过来。我现在在学校,我们高中。你知道校门后面那个面包店吧。拜托了,全靠哥哥你了。”
“现在就去。”我颇为激动地回答。
我从后院仓库里翻出乔丹球棒,开着父亲的车就出发了。记得把球棒扔进仓库时我们好像对母亲说过什么借口,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春早已等在面包店门前。我随便找了个地儿把车停下,把球棒递了给他。“谢谢。”他微笑着对我说,那笑容里甚至还带点崇敬,“那我们走吧。”
“啊?”我莫名其妙地说,“到哪儿去?”
“去教训他们。”
我赶忙追上说走就走的弟弟。
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仿佛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目的地和需要完成的使命。就像“冬天”结束之后,渐渐走向舞台入口的“春天”那样。我手忙脚乱地跟在意气风发的弟弟身后,不明就里。
走进校园后,我要求他把事情经过给我解释一遍,因为我感觉自己至少有权利知悉这些。他只回了我一句“我们要到体育器材仓库去”,然后就拿着球棒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向我解释起来。
他们班上有个趾高气扬的女生,因为爸爸是县政府议员,就对所有同学颐指气使。最糟糕的是,她长得还很丑。于是有几个很不喜欢她的男生聚集起来,正在策划。
“策划什么?”
“班上的男同学似乎很生气,要搞她。”
“搞她是什么意思?”
“就是强奸的意思。”
我吃了一惊,马上发起怒来。“真的吗?”
“他们说要干她。”
春极度厌恶用“干”这种抽象的动词来轻浮地描述性行为。
“那跟乔丹球棒有什么关系?”
“我要赶走他们。”
当时春的行动是那么简洁明白,那么华丽动人。
我们来到器材仓库,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女生的悲鸣,和好几个男生的声音。
因为兴奋而沙哑的男声听起来无比刺耳。
等我回过神来,春已经冲了过去。连盯上猎物的猫科动物都要比他谨慎。他像支离弦的箭一样,顺着体育馆一侧的应急台阶冲上了二楼。
我慌忙跑到窗户旁,窥视里面的情形。
春从二楼掉下来了。
我看到了。我弟弟从外面打开窗户,双手举起乔丹球棒,猛地跳了下来。他膝盖一曲,如同降落在高级地毯上一般,轻巧地着地。我以为他要直起身子,怎知他却像弹簧一样猛地挥起了球棒。
球棒依次砸向三个男生。不知是否是巧合,三个人竟由矮到高地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对手试图起身,春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球棒击中男人的后脑勺,发出击打太鼓的声音。
不到一分钟,场上还站着的人就只剩下春了。
“太厉害了。”我这才走了进去,感慨道。
三个男生在地上挣扎扭动。其中一个人的裤子已经退到了膝盖以下。真丑陋啊,我心想。
春倒是很冷静。连大气都没有喘,右手拿着乔丹球棒,平静地站着。
可惜事情还不算完。
“春君,谢谢你。”倒在地上的女孩子站起来走到了春身边。明明几分钟前还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现在却全然看不出胆怯和动摇。连被掀起的裙子都没有扯回去,那女生就带着这么诡异而俗媚的气息,握住了春的手。
“你救了我。”
春的动作依旧迅雷不及掩耳。
他猛地一转乔丹球棒,用握把指着女生,像突刺一般戳中了她的腹部。力道极大,毫不手软。
女生捂着横膈膜处倒下了。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是呼吸有些困难。等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马上开始了连篇的辱骂。
弟弟面不改色,表情冷淡。“我又不是来救你的。”
我不禁感到甚为愉悦,还开心地拍了拍春的肩膀。之后,我们俩离开了体育馆。
“那女人真的很讨厌。”
“我懂。”我说。
“要不是他们的手段太卑劣,我才不会管。”
“我懂。”我又说了一遍,“不过,什么样的手段才叫不卑劣呢?”
“比如用球棒揍一顿,类似的方法多得是啊。”他挥舞着乔丹球棒说。
“那样就很有品吗?”
想必对春来说,区分有品没品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涉及性行为吧。
其实我有点担心春会遭到报复。被他用球棒揍了的那几个男生虽然不至于伤到住院,但还是跑了好几趟医院才算痊愈,而受到侮辱绝不忍气吞声,是不良少年的正常想法才对。
就算晚上睡觉时,我也会担心弟弟被他们叫出去痛殴一顿,总是惊醒过来,为此有些慢性睡眠不足。
可是,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春并没有遭到报复。
可能是因为他也用球棒把那女生给揍了吧。
公平的人一般都不会受人非难。
后来又过了十年。
我马上要开始唠唠叨叨讲述的,是有关遗传因子和纵火案的故事。这是最近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事,确切地说,是我弟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