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威胁(5)

特种兵准尉阿尔弗雷德·施仑克是军事法庭的译员,该法庭每天要送数目越来越多的巴黎人去枪决。但是三年来爱好音乐的施仑克可从来没有错过巴黎歌剧院的一场演出。对柏林人施仑克来说,要忘掉他在瓦雷里安山[25]不得不目睹的军事法庭受害者遭到处决时的惨相,这是最宽心的办法。那天晚上,在他总部所在地克里翁饭店现代化餐厅的柔和灯光下,他要吃他最爱吃的一道菜柯尼希堡牛肚。

离克里翁饭店只有几英里的巴黎郊区纳伊,战前国际赛马冠军汉斯·雅伊上校在他征用的别墅中,对着镜子顾盼自己。在他把单目镜片嵌到眼眶中去的时候,他也许是在想那天晚上他希望在天方夜谭夜总会里与人方便的幽暗灯光下勾引的那个年轻女子。自从他于一九四三年到巴黎来以后,这个作风一丝不苟的小个子一到晚上就成了被占领的巴黎的夜生活的常客。在八月初的这些日子里,没有事情能打断他寻欢作乐的日程。

在布洛涅森林的另一边,在帕西住宅区中央的拉斐尔大道二十六号,一个二十四岁的漂亮金发女郎就像她四年来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样,要在法国香水大王弗朗索瓦·戈蒂的市内住宅中点燃那庞大的沉重的银烛台。

安娜贝拉·瓦尔德纳在这四年中一直担任这所巴黎军事总督占为官邸的豪华巨宅由官方委派的女主人。在它的客厅里,她曾经看着第三帝国、法西斯意大利、维希法国的达官贵人们来来去去。她所掌管的酒窖和食柜里藏有法国最稀有的美酒、俄国的鱼子酱、佩里的肥美鹅肝酱——总而言之,被征服的欧洲能为它的征服者提供的一切山珍海味,佳肴美酒。对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来说,这四年的生活是灰姑娘的生活。她有自己专用的汽车、司机和裁缝,最后在歌剧院还有自己的专用包厢,那是一位将军才享有的特权。

不仅有安娜贝拉·瓦尔德纳和汉斯·雅伊这样的德国人那天晚上以为卍字旗会在法国首都上空飘扬一千年,有些巴黎人也抱同样的希望。二十五岁的褐发女郎安托瓦奈特·夏邦尼埃是一个在凡尔登战场上丢掉一条胳膊、受人尊敬的巴黎工业家的女儿,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事情比巴黎即将解放的前景更可怕了。

安托瓦奈特·夏邦尼埃爱上了一个德国军官。对她来说,一九四○年的胜利者“和他们的严峻名声,他们的军靴,他们的挺起的胸脯和金黄的头发”体现了——据她后来说——“一个力的世界,一个美的世界,一个刚健的世界,一个我想永远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四年来,她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她挽着她的德国朋友汉斯·维尔纳上尉的胳臂,不顾别人的鄙视:她的父母、朋友,还有她从小长大的世界。他们一起享受了第三帝国在巴黎的“美好时光”。他们手挽着手上电影院、饭馆、夜总会、剧场里去。她走过的时候,她的同胞有时会在她面前的人行道上啐唾沫。最近她还收到恐吓信。

但是对汉斯的热恋和对他的国家的宣传的盲目相信,使得安托瓦奈特相信希特勒的奇迹。她无法想象这种生活会从此结束。那天夜里,她要和汉斯·维尔纳一起在蒙西尼埃夜总会跳舞。她在他们位于莫扎特大道的公寓里一边换上胸衣,一边禁不住笑着想,这会不会像平常一样勾住英俊的上尉的铁十字奖章的尖钩。

但是在所有想要再一次尽情享受他们在被占领的巴黎的最后几个残余的晚上的德国人中,也许没有人比赫尔穆特·梅耶下士更加殷切期望这个晚上了。梅耶是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的勤务兵。肖尔铁茨把他留在那里等他。那天晚上,梅耶要去看他十个月来的第一部电影。这是歌剧院大道旺多姆电影院放映的德国喜剧片《布克霍尔斯一家》的上集。他希望冯·肖尔铁茨不要回来太早:下集要等到下星期才放。梅耶不想错过它。

梅耶的希望落了空。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已经乘火车往这个前途已操在他的手中的城市赶来。他于八月七日这天晚上八点离开腊斯顿堡,乘的仍是那节把他送来最高统帅部的漆成黄蓝两色的卧车。仍旧是那天早晨到那条没有标志的铁路支线来接他的参谋部那辆黑色奔驰轿车把他送回到火车旁。这次,护送肖尔铁茨的是大德意志师一个年轻的党卫军少校。肖尔铁茨准备抬脚踏上卧铺车厢的踏板的时候,那个年轻军官握住他的手。

“将军阁下,”他轻声说,“祝您好运。我真羡慕你能到巴黎去!”

如今独自在车厢中,肖尔铁茨不禁想起了那个年轻军官。他的热切的话几乎令人感到很宽心舒服。因为在腊斯顿堡经过这忙碌的一天之后,他觉得似乎不可能有人会羡慕他能去巴黎了。那天下午他被召去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大将的办公室。约德尔交给他去巴黎的五点命令。这命令证实了希特勒对他说的话。他此行去巴黎所授的权力是任何纳粹将领以前所从来没有被授予过的,不论是在巴黎,还是在帝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他此去是担任一个被围困的要塞的司令。据约德尔告诉他,这道命令不过是最高统帅部以后要发给的命令中的第一道。时处危急关头,要他在巴黎完成的任务还多得是。

肖尔铁茨坐在光线慢慢暗下来的车厢中,开始预感到最高统帅部可能要他在巴黎完成的是什么任务。他猜想是要他夷平一座有三百五十万人口的城市,使他自己的名声和家族的荣誉遗臭万年。肖尔铁茨闷闷不乐地望着车窗外腊斯顿堡的森林慢慢地在车厢外往后退去。夜晚很快即将降临,“元首专列”不久将横跨普鲁士平坦单调的麦田,向西南方向远处的柏林驶去。

肖尔铁茨郁郁不快地在一片沉默中看着鬼影似的腊斯顿堡枞树往身后掠去,感到有“一种沉重的忧伤情绪”压在他身上。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求希望,而结果却是,他怀着震惊的心情离开,去担负他已开始感到怀疑的一项任务。他伸手到军服口袋中取出一支雪茄。那是威廉·凯特尔陆军元帅在午餐时给他的。他机械地把雪茄头咬个小孔,伸手在口袋中摸火柴。他身上没有带火柴。他站了起来,拉开车厢的移动门,向过道张望。两扇门以外的地方,他看见有个人靠在窗口抽雪茄。

肖尔铁茨向他走去。他看清了这个人开始发白的双鬓和衣领上红黑白三色的党卫军元帅的领章。他记起来午餐时同这人同桌。他的名字是罗伯特·莱伊。

莱伊很乐意给他点燃了雪茄,两人就开始说起话来。肖尔铁茨一边吸着雪茄,一边告诉莱伊,那天上午他刚觐见过元首,那是他第一次觐见。他还告诉莱伊,他被派到巴黎去。莱伊向他表示祝贺。他的情绪很好。他回忆起自己在战时曾经几次去巴黎的事。他告诉肖尔铁茨,很可惜,等待肖尔铁茨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了。他说,巴黎如今需要一个战地军人的铁腕。

也许是感觉到肖尔铁茨情绪不好,心情沉重,莱伊建议一起喝一杯。他告诉这个矮矮的普鲁士人,最高统帅部司务长给了他一瓶战前的波尔多酒。在莱伊看来,没有事情似乎比他能够与大巴黎新司令一起享受这美酒更合时宜的了。

莱伊把酒带到肖尔铁茨的车厢里,两人就开怀畅饮起来。他们祝肖尔铁茨成功,祝元首身体健康。说着说着,莱伊就憋不住透露,那天他也见了元首。他说,他觐见元首的谈话内容是他起草的一项新法律的条文。经过几次修改以后,它在那天下午得到了元首的最后批准。他说,这项法律几天之内将在柏林宣布,开始实行。

他告诉肖尔铁茨,这项法律的名称是“连坐法”[26]。

莱伊说话带汉诺威口音,他咬字精确地向肖尔铁茨解释这些条文。这项法律的目的是要应付德国目前的特别困难的处境。他说,他们两人都知道,帝国如果要打赢战争的话,需要全部将士的坚持不渝的忠贞。但不幸的是,帝国的有些将领最近辜负了它,这项法律就是为此而制定的。这些将领有的投降,有的没有能力担任委派给他们的任务。他说,最近还有暗算元首的阴谋。

连坐法的目的是防止这一切类似事件的发生。他告诉肖尔铁茨,根据该项法律,从今以后,德国将领如有渎职情事,将唯家庭是问。换句话说,他们的家属将成为自己行为的保证人,国家的人质。

他深深地吸一口雪茄,承认这是一种极端措施。他说,遗憾的是,为了发挥这项法律的效果,必须非常严格执行。在少数情况下,如果失职严重,而本人又被俘虏而逃脱德国的法律制裁,那么这项法律就规定处死该将领的家属。

莱伊说完话以后,一阵沉默,肖尔铁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呆呆地看着残余的几滴红色波尔多酒,竭力想说些什么。最后他期期艾艾地说,如果德国采取这样的做法,那就是回到中世纪去了。

莱伊叹了一口气。“是啊,也许是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把雪茄烟头揿灭在两人中间的烟灰缸里。但是他向肖尔铁茨重复了他已说过几次的话。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

谈话就到此为止,几分钟后莱伊走了。肖尔铁茨站在他的半开的车厢门中,望着莱伊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他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拉上门,上了锁。在外面,火车已经开入了去柏林的辽阔的平原。第二天早上,肖尔铁茨要乘另一列火车,这一列是去巴登-巴登的。他到那里同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女儿,十四岁的玛丽亚·安吉莉卡和八岁的安娜·芭芭拉告别,还有向这个表面看来似乎不动感情的普鲁士人等了一辈子的天赐之福——他的刚出生四个月的儿子铁莫告别。

肖尔铁茨脱了衣服,爬上了床铺。接着他做了一件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伸出手来,从床头小几上取来一只药瓶,倒出了三片——不是一片——粉红色的安眠药。他一片一片地咽了下去。

在浓雾的笼罩下,小镇睡眼惺忪地躺在乌斯河谷谷底,还没有完全醒来。在维多利亚大街的末端,俄罗斯东正教堂蒜头形圆顶的后面,一个老妇人打开了她的店门。她是面包师格尔贝太太。以前在这么早的时候,常常会有一辆杜森伯格牌汽车或者一辆罗尔斯牌汽车或者一辆布加底牌汽车停在她的店铺门前。因为在战前的巴登-巴登,进出时髦社会的人们的传统是吃格尔贝太太烘制的蓬松发软的早餐卷形面包结束这一宵的欢乐。但是在巴登-巴登,战争已经进入了第五个年头,时髦社会已不复存在,那个遥远的时光只有少数痕迹依然残存。在绿色草坪的尽头,在白色的廊柱的后面,入夜以后曾经有喧闹的声音十分欢乐地从那里传出来,可是如今赌场已经关闭。格尔贝太太今天的第一位顾客将是住在附近躲避战乱的一家普鲁士人派来的女仆。对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来说,他的女仆约翰娜·费希尔今天早晨买的卷形面包将是他在战争期间吃的最后一次了。

在腊斯顿堡和巴登-巴登之间,冯·肖尔铁茨只在柏林做了短暂的停留。他一下“最高统帅部专列”,就有一份电报在等待着他。电报是由伯格多夫签发的,它向大巴黎司令宣布,他已由“元首特别命令”擢升为步兵上将。

在去巴登-巴登的路上,肖尔铁茨通宵在想,这突然的擢升背后有什么原因。他知道,最高统帅部从来没有把一个城市,哪怕是首都的防务交给一名中将的。就拿巴黎来说吧,历届军事总督都没有超出少将军衔。

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最后到达巴登-巴登的郊区时,决定不去想它了,免得自己烦恼。他的妻子乌蓓塔是个军官的女儿,将军的孙女,因此他知道没有别的事情比今天早晨她看到他的肩章上增加了两颗将星更使她高兴的了。

玛丽亚·安吉莉卡和安娜·芭芭拉至今还记得那天早晨她们的父亲回家来吃的那顿丰盛的早餐。他从腊斯顿堡带回来一只叫做“元首礼物包”的大包。这是希特勒送给来“狼穴”觐见他的客人的礼物。里面有裸麦面包、果酱、巧克力、鹅肝酱罐头、糖果,甚至还有这两个女孩子爱吃的姜汁蛋糕。

但是玛丽亚·安吉莉卡和安娜·芭芭拉那天早上看到父亲只有短暂的一瞥。十点钟左右,冯·肖尔铁茨将军刮好脸,就同家人拥抱一下坐进汽车了。他要在夜色降临之前赶到巴黎。他同家人分手时没有感情的流露。世世代代以来,冯·肖尔铁茨家族就为德国军旗效力,纪律和训练使他们学会抑制离别的痛苦。对乌蓓塔·冯·肖尔铁茨太太来说,巴黎不过是她丈夫军人生涯中又一个岗位而已。如果说这次分别她有什么特别预感的话,那完全是女性的担心,这反映了她对巴黎的个人看法。在黑色霍奇牌汽车把她丈夫送往西方去之前的几分钟,乌蓓塔·冯·肖尔铁茨注意到将军的勤务兵突然又奔到他的房间里,取走一只大手提箱。乌蓓塔知道,那只手提箱里装的是她丈夫的平民服装。

十一

在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将军如今衔希特勒之命前去的那个城市里,有一个青年轻轻地吹着口哨,骑车经过圣马丁路。说实在的,伊望·莫朗达这天早晨有一切理由感到高兴。他正在热恋之中。而且他又热烈地忠于一个他知道胜利已经来临的事业:抵抗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