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呢,小歌后?”弗兰西开心地笑了,很高兴他用“小歌后”这个绰号。这个绰号是她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给取的。他信誓旦旦地说她哭的时候,音域开阔,音色亮丽,和歌剧女主角无异。
“不知道,你会干什么呢?”
“我会带你去玩。就是你和我,小歌后。我们去南方,去棉花盛开的地方。”他对这句话很满意,又重复了一遍。“去那棉花盛开的地方。”这时候他想起这是他会唱的一首歌里面的一句歌词。他把手插到口袋里,吹起口哨,然后像帕特·鲁尼那样,踩起华尔兹的步子,唱了起来:
……雪白雪白的田野,
听那老黑人的歌唱,声音低又柔。
我想去那边,有人在等待,
在那棉花盛开的地方……
弗兰西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哦,爸爸。我真爱你。”她低声说。
他把她紧紧抱着。那心痛的感觉忽又袭来。“啊,天哪!啊,天哪!”他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那样的痛苦叫他几乎不能承受。“我做的是哪门子父亲啊!”可是当他再次跟她说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又平静了。
“我们这么聊,围裙可没有时间熨了。”
“全熨好了,爸爸。”她将围裙整整齐齐地折成一个方块。
“家里还有钱没有,宝贝?”
她看了看架子上的豁口杯子。“有五分钱,还有些分币。”
“你能不能拿七分钱,去买件假衬衣和一个纸领子?”
弗兰西去布店,给爸爸买星期六晚上的装束了。假衬衣是用浆过的平纹细布做的衬衣胸口,可以用领扣扣在脖子四周,然后可以用背心将它的位置固定起来。用这假衬衣可以替代衬衣。但是它穿一次就得扔掉。纸领子不是真用纸做的。之所以叫纸领子,是为了区别于赛璐珞领子。赛璐珞领子是穷人穿的,脏了找块破布擦擦便可。纸领子是用亚麻布做的,浆得硬硬的。它也只能用一次。
弗兰西回来后,爸爸已经刮好胡子,打湿头发,擦好皮鞋,穿上了干净的汗衫。汗衫没有熨,后头还有个洞,不过气味很好,也很干净。他站到椅子上,从碗橱顶层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盒子。这里头有凯蒂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他的珍珠装饰纽扣。这些纽扣用掉了她整一个月的工资。约翰尼对这些扣子感到十分自豪。不管家境如何困顿,诺兰家都不会将这些珍珠纽扣典当出去。
弗兰西帮他把珍珠纽扣扣到假衬衫上。他用一粒金色衣领扣,将硬翻领扣上。这金纽扣是约翰尼和凯蒂订婚之前,希尔蒂·欧黛儿送他的礼物。他也不舍得扔掉。他的领结是丝织黑色领结,打得极其漂亮。别的侍者都戴那种现成的松紧带领结。可是约翰尼·诺兰不这么干。别的侍者穿着肮脏的白衬衫或是干净却烫得很马虎的衬衫和赛璐珞领子。但是约翰尼不这么干。他的穿着无可指摘,哪怕这些都只是临时的。
他终于穿好衣服了。波浪般的金发闪闪发亮。刚刚刮过洗过之后,他身上的气味清爽好闻。他将外套套上,得意地扣起来。晚礼服的缎子翻领有些破旧,可是这身衣服穿得这么合身,裤缝笔直,翻领上的白璧微瑕,谁会注意呢?弗兰西看着那擦得发亮的黑皮鞋,注意到直筒裤一直拖下来,盖到鞋后跟,盖在脚背上,也极为优雅。哪个爸爸的裤子会穿出这种效果呢?弗兰西对爸爸深感自豪。她将熨好的围裙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张专用的干净包装纸里。
她和他一起走向电车。路上的女人冲他微笑,看到他牵着的小女孩那微笑便停住了。约翰尼看上去是个帅气、潇洒的爱尔兰小伙子,根本看不出来他的老婆是个清洁女工,看不出来他有两个常常挨饿的孩子。
他们经过了加布里埃尔五金店,停下来看了看橱窗里的旱冰鞋。妈妈从来不花时间看这个,爸爸则不然。听他的口气,总有一天他会给她买一双的。他们走到了街角。一辆格雷厄姆大道电车过来的时候,他一个箭步踏上候车台,节奏和减速的电车正好合拍。电车重新开动的时候,他站在车后,抓着扶手,身体倾斜着,向弗兰西挥手。哪个父亲会这样风度翩翩?她想。
第四节
看到爸爸走后,弗兰西去看弗洛茜·加迪斯为晚上的舞会准备什么衣服。
弗洛茜在一家儿童手套厂当车工,养活妈妈和弟弟。工人有时候会把手套钉反,她的工作就是将其纠正回来。她常常带活回家做。她弟弟得了痨病,不能上班,所以她挣钱是多多益善。
弗兰西听人说,亨尼·加迪斯活不久了,可是她不肯相信。他那样子不像。恰恰相反,他看起来好得很:皮肤光洁,脸颊绯红,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光炽烈有神,如同一盏被挡住不让风吹灭的油灯。不过是生是死他自己心里有一本账。他十九岁了,热爱生活,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会遭此厄运。加迪斯太太看到弗兰西很高兴。见有客人来,亨尼也就不会在那里思虑了。
“亨尼,弗兰西来了。”她快乐地叫道。
“你好,弗兰西。”
“你好,亨尼。”
“你不觉得亨尼看上去很好吗,弗兰西?你跟他说说,他看上去很棒。”
“亨尼,你看上去气色很好啊。”
亨尼似乎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她跟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说他气色不错。”
“我真是这个意思。”
“不,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你不过是嘴上说说。”
“瞧你怎么说话呢,亨尼?看看我——你看我瘦成这样了,也没有想到死。”
“你是不会死的,弗兰西。你生下来就命大,这些糟糕的日子你是能扛过去的。”
“说的是,但是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脸色。”
“是的,你没有,可是你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亨尼,你应该到屋顶上多坐坐。”他妈妈说。
“她叫一个要死的人上屋顶去坐。”亨尼又对那个看不见的人说。
“你需要新鲜空气,需要阳光。”
“别烦我了,妈妈。”
“我都是为你好。”
“妈妈,妈妈,别烦我了!别烦了!”
他突然以手抱头,发出一阵痛苦的咳嗽来。弗洛茜和她的母亲互看了一眼,决定不再烦他了。她们让他在厨房里咳嗽、抽泣。她们去前面的屋子,给弗兰西看衣服。
弗洛茜每周做三件事:改钉错的手套,给自己做衣服,追弗兰克。她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去化装舞会,每次都穿不同的服装。这些服装都经过特别改装,掩住她变了形的右臂。小时候,厨房地板上放了一个煮衣锅,里头有滚烫的水,她不小心摔到了里头,右胳膊被严重烫伤。长大后,她的右臂皮肤干枯、发紫。她一直穿长袖子衣服。
问题是,化装舞会的衣服,关键就要敞露,所以她只好发明了一种无后背的服装,前头露出她丰满的胸部,一只长袖挡住了她的右臂。裁判们总觉得那长袖象征着什么东西。所以每一次她都拿头奖。
弗洛茜穿了当晚要穿的服装。这服装模仿大家幻想中克朗代克[4]舞厅姑娘们穿的衣服。紫缎紧身晚装,淡红色细纹平布衬裙。一块金属蝴蝶状亮片别在左胸胸口处。那只长袖子是用豆绿色薄绸做的。弗兰西欣赏着这身服装。弗洛茜的妈妈把衣橱打开,弗兰西看到里头挂满了五彩缤纷的衣裳。
弗洛茜有六件各种颜色的紧身晚装,和六套平布衬裙,至少二十条薄绸长袖,你能想象到的颜色她都有。每个星期,弗洛茜都换上不同的组合,穿出一身新来。下周,淡红色的衬裙可能会从天蓝色紧身晚装下露出来,而配上的长袖,或许是黑色的,如此种种。衣橱里还有二十来把裹得紧紧的丝伞,从来没有用过,这都是她赢的奖品。弗洛茜收藏这些,就如同运动员收藏奖杯一样。弗兰西看着这些伞,就感到快乐。穷人总是热衷于数量之众。
弗兰西在看这些服装的时候,开始感到不安起来。看着这些鲜艳的颜色,淡红色、橙色、亮蓝色、红色、黄色,她总感觉似乎这些衣裳背后藏着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些长长的、忧郁的服装里,包裹着一个咧着嘴笑的骷髅、一些手的残骨。在这些鲜亮的服装之后,这东西在藏着,等着亨尼的到来。
第五节
六点钟的时候,妈妈和茜茜姨妈回家了。弗兰西见到茜茜姨妈很是开心。她是弗兰西最喜欢的姨妈。弗兰西爱她,迷她。茜茜的生活一直丰富多彩。她今年三十五岁,结过三次婚,生过十个孩子,全都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茜茜常说,她把弗兰西当成了她十个孩子的总和。
茜茜在一家橡胶厂上班。在男人方面她放浪形骸。她的眼睛乌黑发亮,顾盼生姿;她的头发乌黑、拳曲,色泽亮丽。她喜欢在头发上打一个樱桃色蝴蝶结。今天妈妈则戴着她那翠绿色帽子,显得她皮肤白皙,如从奶瓶里撇出来的奶酪。一双棉手套遮住了她那双粗糙的手。她和茜茜进来的时候有说有笑,正说着演出上听到的那些笑话呢。
茜茜给弗兰西带了件礼物,一个玉米棒子做的烟斗哨。你一吹,里头就跳出一只母鸡来,你越吹,母鸡就越是涨大。这烟斗是从茜茜厂里拿的。这厂生产一些橡胶玩具,但纯粹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生产的橡胶产品,是人们私下偷偷购买的什么东西。
弗兰西希望茜茜留下来吃晚饭。茜茜在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喜庆、热闹。弗兰西觉得茜茜理解小孩子。别的人把小孩子当成可爱又可恨的小讨债鬼。茜茜把她们当成真正的人。不过,尽管妈妈也来挽留,茜茜还是不肯留下来。她得回去,她说,她得去看她丈夫还爱不爱她。这话妈妈听了不禁笑起来。弗兰西也笑了,只是她并不知道茜茜姨妈是什么意思。茜茜走了,临走时答应月初带杂志过来。茜茜的现任丈夫给一家通俗杂志社做事。每个月他都能收到杂志社所有的出版物:爱情故事、西部探险故事、侦探故事、超自然故事,无所不有。这些杂志都有着色彩鲜艳的封面,他从库房拿到的时候都还用新的黄线捆着。茜茜拿到手,立刻就会拿过来送给弗兰西。弗兰西如饥似渴地读着,读完后,半价卖给社区文具店,钱她放入妈妈的锡储蓄罐。
茜茜走后,弗兰西把她在罗什面包店看到一个老人恶心的脚这件事,一五一十说给妈妈听。
“废话。”妈妈说,“人老了并不是多大的悲剧。除非世界上就他这么一个老人,那样的话,人老就是悲剧。可是他还有别的老人陪他。老年人并不是不开心。我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不想了。他们只想暖和,想有口软软的东西吃,然后在一起回忆往事。所以啊,你也就别傻了。我们迟早都要老,谁都逃不过。还是尽快去适应这个现实吧。”
弗兰西知道妈妈说得对。不过呢……她很高兴妈妈提起了别的话题。她和妈妈开始筹划,如何用发霉的面包准备下一周的食物。
诺兰一家基本上就是靠这霉面包过的,而凯蒂做霉面包的能耐叫人叹为观止!她会拿一块霉面包,浇上开水,做成糊糊,然后加上盐、胡椒、百里香、切碎的洋葱还有鸡蛋(如果鸡蛋不贵的话),然后在烤箱里烤。烤好了,成了金黄色,她又做出一种汁来,材料是半杯番茄酱、两杯开水、各式佐料,然后浇入浓咖啡,再用粉将其变得黏稠,最后将这汁浇在面包上头。味道很不错,热乎乎的,很好吃,回味无穷。剩下没有吃掉的,会切成薄片,次日会用咸肉的油脂煎着吃。
妈妈还能用霉面包做出很好吃的面包布丁来。材料她用切片面包、糖、肉桂、切成薄片的便宜苹果。等这些烤黄了,她会把糖化开,浇到上头。有时候他们还做所谓的Weg Geschnissen。这个词很不好翻译,直译为“用本来要扔掉的面包屑做的东西”。这些面包屑蘸上面粉、水、盐、鸡蛋做的面糊,然后放进厚厚一层猪油里煎。他们在煎的时候,弗兰西跑到糖果店,买一分钱的冰糖。这冰糖用擀面杖擀碎,撒在这些煎过的碎面包屑上,吃之前撒,那时候冰糖要化不化,其味美妙无穷。
星期六的晚餐是节日大餐。诺兰家会吃上煎肉!一块霉面包会用热水做成糊状,拌入碎肉(碎肉里已经拌入碎洋葱),然后加上盐和一分钱的碎香菜增加味道。这些妈妈会做成小丸子,下锅煎过,然后蘸热番茄酱吃。这些肉丸有个名字,叫弗兰尼雷丸,是拿弗兰西和尼雷寻开心,将他们的名字绑到一起命名的。
他们的主食就是这种霉面包、炼乳、咖啡、洋葱、土豆,还有一分钱一分钱临时买的佐味品。他们偶尔还能吃上香蕉。不过弗兰西总想吃橙子、菠萝,尤其是橘子。橘子她只有在圣诞节才能吃上。
有时候,她省出一分钱来,就去买些碎饼干。食品店的人会拿张发卷的纸,给她做个喇叭角,装满不能整块卖出去的碎饼干。妈妈的规定是,有一分钱的时候,不要去买糖果、蛋糕。买苹果。不过苹果是什么东西?弗兰西觉得生土豆味道也差不多,而生土豆她不花钱都可以弄到。
不过,到了漫长、寒冷、阴暗的冬季快结束的季节,有时候不管弗兰西多么饥饿,胃口都不好。这说明到了吃腌黄瓜的时候了。她会拿一分钱,去穆尔街的一家商店。这店里只有一些犹太腌黄瓜,泡在加了香料的盐水里。一个老年人守在大桶边上。老年人留着长胡子,头顶戴着圆顶犹太小帽,嘴里没有牙齿,手里拿着大大的木叉。弗兰西和其他小孩要了一样的东西。
“给我一分钱老犹腌黄瓜吧。”
那个犹太人看着这个爱尔兰小孩。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睛小小的,受尽迫害的样子,却又显出凶狠来。
“外邦狗!外邦狗!”他冲她啐了一口,因为他痛恨“老犹”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