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双心河(一)(1)

鱼摆动鱼鳍,在逆流中保持着平衡,在他观看的过程中,它们快速地变动体位,以便在激流中稳住身体。尼克看了很久很久。

他观察着鳟鱼怎样迎着水流保持稳定,许多鳟鱼待在水流湍急的深水处,透过玻璃一样凸张的水面,它们看上去稍稍有点变形。在木头桥桩阻力的作用下,平坦流畅的水面皱起水波。大鳟鱼都待在水潭的底部,尼克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后来他看见了它们,它们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固定在底部的沙层上,水流把沙子砾石冲出一股股荡起的迷雾。

在桥上,尼克看着脚下的河水。天气很热,一只翠鸟沿着溪流往上游飞。尼克已有很久没有注意过河水和水里的鳟鱼了,它们看上去活得很惬意。翠鸟的投影从河面掠过时,一条大鳟鱼以一种缓长的弧度向上游冲去,那弧度来自它的影子,鱼一露出水面,影子旋即消失在阳光下。当它再次钻进水里之后,影子仿佛随着水流,不受任何阻挡地往下漂去,鳟鱼回到桥下它原先待着的地方,迎着水流绷紧身体。

尼克的心随着鳟鱼的动作收缩了一下。从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伸向远方,河底铺满了卵石,能看见一些浅滩和大石块,绕过一面峭壁,有个很深的水潭。

尼克踩着枕木往回走,他的背包就放在铁路边上的灰烬里。他的心情很不错。他调整了一下铺盖卷上的绳子,紧了紧背带,把背包甩上后背,手臂穿过背带环,并用前额顶住宽宽的扎带,以减轻行李对肩膀的拉力。但行李还是太沉。实在是太沉了。他手里拿着皮制的鱼竿套,身体往前倾斜,这样背包的重量就落在了肩膀上。他走在一条和铁轨平行的路上,把烈日下烧毁的镇子留在了身后,路两边都是被烈火烧得满目疮痍的大山,他在一个小山丘那里转了个弯,走上一条回乡村的小路。途中,沉甸甸的背包勒疼了他。路一直都是上坡,爬山真辛苦。尼克肌肉酸痛,天气又热,但是他的心情很好。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所有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写作,什么都不需要。一切都留在了身后。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背包从打开的车门扔出来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塞内镇被烧毁了,周围的土地也被烧得变了样,但是这没什么。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光了吧。他知道这一点。他徒步走在山路上,在烈日下流着汗,翻越那道把铁路和松原分隔开的山脉。

除了偶尔的下坡,连绵的山路一直朝上伸展。尼克继续往上爬。那条路在和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一段之后,终于到达了山顶。尼克背靠一个树桩,从背带里脱出身来。前方,他能看到的只有那片松原。被焚烧的土地到了山的左边就止住了。前方平原上是一片片小岛似的深色松树林。左边很远的地方是那条河流。尼克顺着那个方向望去,看见了阳光下闪烁的河水。

前方,除了松树林,就只有远处的青山,它标出了苏必利尔湖边的高地。日光炙灼,他几乎看不到平原那头遥远淡黛的山影。如果他使劲看,反而看不见什么,但是如果随便瞟上一眼,就能看见远处那片山脉形成的高地。

尼克背靠烧焦的树桩坐着,抽了根烟。他的背包平稳地立放在树桩上,随时可以上肩,背包上有一个被他后背压出的坑。尼克坐在那里抽烟,眺望着原野。他不需要拿出地图。根据河流的方位,他就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

抽烟时,他向前伸展着双腿,他发现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蚱蜢,它爬上了他的羊毛袜。这只蚱蜢是黑色的。刚才登山时,他惊动了不少尘土中的蚱蜢。它们都是黑色的,不是那种起飞时从黑翅鞘里伸出黄黑色或红黑色翅膀、呼呼生风的大蚱蜢。这只是一些很普通的蚱蜢,但颜色都是黑黢黢的。尼克刚才赶路时曾经纳闷过,但没有仔细去想。现在,看着这只正用它分成四瓣的嘴唇啃袜子上羊毛的黑蚱蜢,他意识到它们之所以变黑,是因为生活在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上。他看出来这场大火发生在去年,但所有的蚱蜢都变黑了。他想知道它们目前的样子会持续多久。

他小心地抓住蚱蜢的翅膀,把它翻转过来,蚱蜢所有的脚都在空中舞动,他看了看它满是环节的肚皮。果然,那儿也是黑色的,亮闪闪的,而头和后背上却是灰扑扑的。

“飞吧,蚱蜢。”尼克说,他第一次大声说出话来,“飞到什么地方去吧。”

他把蚱蜢抛向空中,看着它飞到路对面一个烧焦的树桩上。

尼克站起来,把后背靠在立在树桩上的背包上,胳膊穿过背带。他背着背包站在山脊上,目光越过荒野,看着远处的河流,然后离开大路向山下走去。脚下的路踩上去很舒服。往下走了两百码后,火烧的痕迹终止了。接下来要穿过一片齐脚踝高的香蕨木和一簇一簇的短叶松,有很长一段不时起伏的山野,脚下是沙地,乡间充满了生机。

尼克依靠太阳的位置确定方向。他知道自己该在哪里与河流会合,他继续行走在松原上,登上小山包,观察前方的山包,有时则站在山包上,观看左右两边茂密的松林。他折下几枝石楠似的香蕨木,插在背包的背带上。枝条被磨破了,他一边走,一边闻着枝条散发出的香味。

他走在高低不平,一点阴凉也没有的松原上,又累又热。他知道只要往左转,他随时可以与河流会合,最多不会超过一英里的路程。但他继续往北走,他要在一天的路程内,尽可能地往河的上游走。

一段时间里,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岛状松树林,就耸立在他穿越的丘陵地带上。他先往下走了一段,然后慢慢上到与其连接的顶端,转了个弯,朝松树林走去。

松树林里没有低矮的灌木丛。那些树的树干一直往上长,有的则向彼此的方向倾斜。棕色的树干笔直,低矮处没有枝杈。枝杈长在很高的地方,部分交织在一起,把浓密的阴影投在棕色的地面上。树林外部有一圈空地,也是棕色的,尼克走在上面,脚底下很松软。地面上积满了松针,它超出了高处枝杈覆盖的面积。树在长高,枝杈也在往上移,把曾被阴影覆盖的空地留给了太阳。树林延伸出来的空地的边缘上,长着香蕨木。

尼克卸下背包,躺到树荫下。他仰面躺着,看着上方的松树。他伸展身体,脖子、后背和腰都得到了休息。背部贴在地上感觉很舒服。他透过树枝看着天空,接着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又睁开眼睛朝上看了看。风刮过高处的树枝。他再次闭上眼睛,睡着了。

尼克醒来后,感到身体僵硬麻木。太阳差不多落下去了。他的背包很沉,把包背上肩时,背带勒疼了他。他背着包弯下腰,捡起皮鱼竿套,离开了松树林。他穿过长着香蕨木的洼地,朝河的方向走去。他知道最多还有一英里的路程。

他走下一个布满树桩的山坡,来到一片草场。河流流过草场边缘。尼克很高兴到达了河边。他穿过草场往上游走。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炎热的白天一过,草上就生出浓重的露水。河流无声无息,水流急而平稳。来到草场尽头后,他没有急着去到那块准备安营扎寨的高地,而是先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浮出水面的鳟鱼。太阳落山后,鳟鱼浮出水面,捕食小溪对面沼泽地里飞来的虫子。鳟鱼跃出水面捕捉虫子。尼克穿过水边一段草地时,鳟鱼曾高高地跃出水面。而此刻他朝下游看去,虫子肯定都落在河面上了,因为下游的鳟鱼都在不停地捕食。他能看到的地方,鳟鱼都浮出了水面,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像是开始下雨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