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日,阿计替又密入室,语帝曰:“南朝闻说四太子尽得江南,迤逦至洞庭湖。”又云:“金国官家使人往北国,起人马前向江南厮杀。”时天气渐寒,帝后衣服皆腐烂垢腻,时时得阿计替集番婆胡妇洗濯。
或日,大雪数尺,室中极冷,不可出。帝后颡膝相拄,声颤不能言。阿计替持一毡投盖三人之首,稍获安暖。太上自云州一病之后,发退不复更生,如僧尼状,与番奴剃头相似。是日极冷,又乏饮食,止得雁一只,于火上烧熟共食之。
或日,阿计替谓二帝曰:“今朝已十月初一日也。”帝曰:“十月天宁节,今日与向日不同。”并泣下。阿计替曰:“天宁节何节也?”帝曰:“生辰节也,吾生于此日,未知死于何日?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自古帝王之辱,唯晋怀愍、石少主与吾父子耳。”
或日,天气稍和,日色晴丽,阿计替曰:“今引鞭春。便有多少和气。”遂将羊乳杯许饮帝,曰:“以此代酒。”其乳腥秽,勉强饮之。
或日,雪霁天晴,阿计替曰:“今日可出去矣。”帝后皆以极冷为对,阿计替曰:“春回雁归矣。”空引雁声自南而北,千万成群而去。先是,北地苦寒,必掘地作穴,以居数月。帝室中亦作穴,深五七尺,帝后昼夜伏其中,其余护卫人亦如是。是日,始出坑,不复入矣。时天辅十二年,乃大宋建炎四年庚戌岁也。
或日,午间传闻,北国皇帝后上仙,阿计替等六十余人,皆以白布缠头作孝,郑太后曰:“吾何日死也?”闻说金主自皇后上仙之后,喜怒不常,时带刀剑,宫人有忤已者,必手杀之。阿计替曰:“你国中有肃王乎?”曰:“有。”“有女子乎?”曰:“有。”“近闻皇帝以肃王女为嫔御,宠冠后宫,由是皇后怒忿,自缢而死。金主知其实,乃手杀肃王女以复仇。”郑后闻之,乃曰:“肃王女玉箱也,此女少多奇异,今以兵刃之间身死应之。常记肃王妃,陈执中女也,孕玉箱日,夜梦青衣童子自天而降,手执铁盘,盘内有正印二组,曰:‘天锡汝女为皇后妃。’惊寤思曰:‘吾夫王也,吾妃也,岂得父母为王妃,而女复为后者?’阅数岁,戏于水次,得玉印一枚,文曰‘金妃之印。’究其所自,于宫中池畔得之,亦尝玩佩不去体。”金人入城,皇族皆为掠取,此女为完颜树所虏,每日欲醉淫此女,中昏懑绝不前。乃以其女进于金主,金主幸之,生一男。后因后兄沮李孛进夏国李氏女以为妃,两人争宠,赵妃欲以阴计中金主,以雪国耻。偶皇后死,妃因侍侧,多以私意教金主杀左右及李妃。又因暑月,尝以雪水调脑脂以进,因此金主亦发疾。时天辅十四年六月。寻于十五年正月十一日宫中饮宴。是时,金主无皇后,止有赵妃当宠,其肃王亦因病而死。一日秋深侍坐,金主因向赵妃曰:“汝为南朝族属,岂得如此富贵?候后服除,以汝为皇后。”一日,因左右奏:“赵某父子现在西州,近者四太子为韩世忠败于金山,几死舟中而回,是南朝之势渐欲大,可将此三人更移入内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国城。”时妃在侧,因奏曰:“陛下倘以妾之故,庇其祖父,使不致冻馁,亦妾之幸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预?”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预?陛下还有父母也无?”语甚厉,因此金主怒发,曰:“留汝在宫中,外有父兄之仇,内有妒忌之意,一旦祸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凌上国,南伐炎宋,北灭契丹,不行仁义,专务杀戮,使吾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如此夷灭也。”金主愈怒,手刃杀之。
或日,阿计替持文字至帝前,白帝曰:“得旨文,移吾这几个去五国城,来早便行。”次日,阿计替引帝徒行,护卫六十余人,出西州。至晚,约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哀谓阿计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便将吾敲杀,何故只管叫我千里去也?”阿计替曰:“须是忍耐强行,勿思他事,但有吾在,大王且莫忧。”以此又徒行五七日,郑太后因病不能行,少帝乃负之而进。是晚,郑太后崩于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际,于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服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恸,护卫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诟詈者,催促起行。又经两三日,始达五国城,大约与西州相类。有云此处乃是契丹囚阻羌西部黑人吐番奚国酋长处。城中有民五七十家,皆荒残不成伦理,入官府中,有大庭,无廊庑,皆倒损坍坏。护卫者引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计替曰:“有文字在此。”出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下小扉,进一小室,惟有小台,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墙,庭前作木栅护卫之,缄封而去。日晏,得食一盂,二人分而食之。五国城中居七八月,大约一日一食,此一年中酒食一次。七月七日,祭神得酒食一次。阿计替与查二理共幸一妇,阿计替遂手杀其弟。至十月,天气寒冷,乃掘坑以居。二帝因病疫不安,护卫者亦死半矣。
天辅十六年正月元宵,此处亦有少灯,皆以磁碗贮羊脂,以草为炷而烧之。有僧五七人作佛事,皆胡僧也,赞祝官家福禄万寿。帝问阿计替曰:“此间离京城几千里?”曰:“三千八百余里。此处西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此城乃汉将李陵战败之地也。”日晚,老番以乳酪一瓯使人持至。时苦雨,舍宇崩坏,墙壁圯裂,有蝎数十走出,螫太上之臂,病痛移时,其余蝎少帝以土块击之。
或日,庭中列香案,庭上紫衣褐衣三番人饮馔,云是日乃金国皇帝生日。饮五七盏,皆有食。次使人持余食自隙中遗帝,曰:“帝赐酒食,吃之。”二帝食之,不复辨其名,食之皆呕秽至尽,问于阿计替,乃蜜渍羊肠合马肠共成之,非囚者所能食,亦此中珍味也。
或日,上皇因哭郑后,一目失明,不能睹物,终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时年五十一岁。因语帝曰:“我祖宗二百年基业,今一旦罹外国之腥膻,祸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余口,唯见汝一人在此,余外骨肉流落,闻皆为人奴婢,虽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得,云州一别,不知今复何在。”上不时涕泣,太上亦哭之甚,月余,一目枯矣。
或日,中庭设祭仪,问之,云祭天王,盖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灯烛,至中夜而止。少帝于牖中望神祝曰:“愿速死,南则中兴,北则愿还内地。”是夜,梦神自空降,揖帝于前庭,谓曰:“吾实北方神天王是也,上帝命吾统摄南北生灵,更十年,天下太平矣。南北中兴,与昔相类。”言讫,升天而去。帝寤,白太上,太上曰:“吾之梦亦如是,何祥也?”
或日,有中贵坐庭上,与老番对坐,引二帝至庭下,语曰:“北国官家欲立赵氏为后,称为荆王女,吴王孙女。官家未知宗派,实遣吾来问汝,可具图以上。”帝曰:“吾亦不知,族谱不存,难可考也。大金破京师日,宗正文字皆为北朝取去,想尚在,何不检阅,兼问皇后细的合对,便见是何族属。”泣下久之,中贵人曰:“臣亦陛下东京小中贵,来时系娘娘私遣,路逢盖天大王韦夫人曰:‘为吾起居二帝及太后。’余无所语。”帝曰:“太后已死矣。”贵人曰:“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矣。尝记皇后说,在京日呼太上为伯公,今上为伯兄。皇后有二子,长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有太子也。”言讫,上马而去。
或日,有中贵坐庭中,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皇帝与皇后指挥,许令将郑后朱后同葬于五国城,官给棺木。俄有担荷二竹席囊二丧,骨殖零落,复令人取二棺木,亟殓之,并许令天水公随葬于浅小之下,仍有旨,进封二后为夫人。以皇后恩泽,时放二帝囚禁,令城中自便往来,但不许出城。自此二帝或时出外,坐于市中民家,且话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供需少饮食而已。二帝以五国城去燕京三千八百余里,燕京去京师三千九百里,相去绝不闻音耗。其地亦时有客旅往来,见二帝衣服破敝,亦有少遗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