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1)

东邻昨夜报吴姬,一曲琵琶荡客思。不是妇人偏可近,从来世上少男儿。这四句诗是夸奖妇人的。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识拔韩世忠。世忠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脱簪珥犒军,亲自执桴,擂鼓助阵,大败金人。后世忠封蕲王,退居西湖,与梁夫人谐老百年。又有一个李亚仙,他是长安名妓,有郑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儿,大雪中唱莲花落。亚仙闻唱,知是郑郎之声,收留在家,绣繻裹体,剔目劝读,一举成名,中了状元。亚仙直封至一品夫人。这两个是红粉班头,青楼出色:若与寻常男子比,好将巾帼换衣冠。

如今说一个妓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千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夫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话说扬州府城外,有个地名,叫曹家庄。庄上曹太公是个大户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作家。常言道:“独子得惜。”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又且自小纳栗入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纵荡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满面春风,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费,禁约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

那败子借债,有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要搭些货物;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够他盘算;第四,居中的人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写借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准算过,便有几两赢馀,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有此五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分。这也是只顾生前,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末了,也得明白。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儿孙自有儿孙算,枉与儿孙作马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娇月艳,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撒漫使钱。两下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他入门。那妓者见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栊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忽一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笏。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床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踅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云流水,也不曾计个数目是几锭几两。春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馀,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日,太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床头叮嘱道:“我儿,你今三十馀岁。也不为年少了。‘败子回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够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终还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昔间为老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何不恼,登时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不够数日,也死了。这的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此时孤身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为假锭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回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馀资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汉闲,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疑心春儿厌薄他,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春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穑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己不能周济,看见赵春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乐,到去撺掇可成道:“你当初费过几千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弟们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撺掇,怕不变卦?”踌蹰了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你服制未满,怕人议论;二来知你艰难,趁我在外寻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话,坏了夫妻之情。”可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住了一二晚,又赠些东西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欢喜。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春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枉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说起誓来。春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荀买得他的,到也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鬟,叫做翠叶,唤个船只,蓦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收将野雨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