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科策
黃中堅
自漢以來。皆以言取士。而議者獨咎明制。至謂八股一日不廢。則人材一日不出。嗚呼。亦甚矣。愚以為八股之不可不變者其勢也。因八股而議明制之失則非也。原夫有明立法之初。實取歷代之法而折衷之。其為具至備也。是故其用八股也。則經術之遺。而帖括之式也。其用判語也。則因於唐。其用策論也。則因於漢宋。其用詔表也。則因於詩賦之駢麗。夫先之以經義。以觀其理學。繼之以論。以觀其器識。繼之以判。以觀其斷讞。繼之以表。以觀其才華。而終之以策。以觀其通達乎時務。以是求士。豈不足以盡士之才。士果有能與其選者。豈不足以當公卿之任。而佐理國家之治。故曰折衷至善。而為具之至備者。無如明制也。世之論者。徒見其末流之弊。而遂以有明之制。為敗壞人才之具。此豈通論哉。雖然。凡人之才。莫不各有所能所不能。司馬論辨官材。論定然後官之。明乎全才之難得。而當詳為之辨也。今必兼此數者而求之。則是必得天下之全才而後可也。天下之全才不常有。而吾顧惟其全之求。則彼有勉強塗飾。以僥倖於一得已耳。且吾所以試之者。既多其端。勢不得不分先後。一分先後。則吾無所輕重於其間。而輕重已自此而判矣。於是士皆盡力於八股。而其他但取辦於臨時。以應故事。校士者既已取其所長。即未有不曲護其所短。宜乎應舉者之日淪於空疏。而不復以通今博古為事也。然則明制之所以為得者。在乎其具之備。而其所以為失者。亦正以其求備也歟。且夫天下固無久而不弊之法也。八股之制。行之已三百餘年。士子之心思才力。畢竭於其中。不可復有所加矣。今將從乎其同。則陳陳相因。幾於無可措手。將從乎其異。則又將跅弛泛駕。而不可為訓。故八股之在今日。其亦窮而必變之勢也。然於變八股而易之以策論。或易之以詩賦。則亦僅一偏之見。而未為得其中。嘗觀唐宋之世。其取士初不限以一科。是以有科目之稱。今特設一科以待士。則士有科而無目也。愚謂宜倣其意而行之。略取今之試士者。稍變其法而分為數科。其一曰精通經術科。法在取十三經之義疏。比附其異同。而質以所疑。如古條議之例。其二曰博綜典故科。法在取史書所載。或專舉一事。或兼舉數事。使之論列其得失。是即古者史學之科也。其三曰洞達時務科。此即今對策之法。但必使之昌言無諱。直陳所見。庶有所見其抱負。其四曰富有才華科。試以詩賦。而兼之以表可也。其五曰明習法律科。法在取古人已事。與部案之疑難者。設為甲乙之語。而使之剖決。毋拘聲律對偶。若是者各條為五事。而試以一場。務精其選。而不必廣其額。其所取之士。量才授職。而勿使遽列於清要。若 國家必欲求特達之彥。則宜間設拔萃一科。隨時定制。使凡中已上諸條。無間於已仕未仕者。皆得就試焉。取之以至嚴。而待之以不次。則尤足以鼓舞真才矣。至於童子之試。則不妨仍以八股從事。初學之士惟以明理為急也。夫誠如是。則下得以專精於實學。而無迂疏寡當之譏。上得以兼收其所長。而無用違其才之慮。一革夫既往之弊。而仍不失乎由舊之思。計無有便於此者矣。
科場日知錄
顧炎武
明初三場之制。雖有先後。而無重輕。乃士子之精力。多專於一經。略於考古。主司閱卷。復護初場所中之卷。而不深求其二三場。夫昔之所謂三場。非下帷十年。讀書千卷。不能有此三場也。今則務於捷得。不過於四書一經之中。擬題一二百道。竊取他人之文記之。入場之日。抄謄一過。便可僥倖中式。而本經之全文。有不讀者矣。率天下而為欲速成之童子。學問由此而衰。心術由此而壞。宋嘉祐中。知諫院歐陽修上言。今之舉人以二千人為率。請寬其日限。而先試以策而考之。擇其文辭鄙惡者。文意顛倒重雜者。不識題者。不知故實。略而不對所問者。誤引事跡者。雖能成文。而理識乖誕者。雜犯舊格不考式者。凡此七等之人先去之。計二千人。可去五六百。以其留者。次試以論。又如前法而考之。又可去其二三百。其留而試詩賦者。不過千人矣。於千人而選五百。少而易考。不至勞昏。考而精當則盡善矣。縱使考之不精。亦當不至大濫。其節抄剽盜之人。皆以先策論去之矣。比及詩賦。皆是已經策論麤有學問理識不至乖誕之人。縱使詩賦不工。亦可以中選矣。如此可使童年新學。全不曉事之人。無由而進。今之有天下者。不能復兩漢舉士之法。不得已而以言取人。則文忠之論亦似可取。救今日之弊。莫急乎去節抄剽盜之人。而七等在所先去。則闇劣之徒無所僥倖。而至者漸少。科場亦自此而清也。
今日科場之病。莫甚乎擬題。且以經文言之。初場試所習本經義四道。而本經之中。場屋可出之題。不過數十。富家巨族。延請名士。館於家塾。將此數十題。各撰一篇。計篇酬價。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記誦熟習。入場命題。十符八九。即以所記之文抄謄上卷。較之風簷結搆。難易殊。四書亦然。發榜之後。此曹便為貴人。年少貌美者。多得館選。天下之士。靡然從風。而本經亦可以不讀矣。予聞昔年五經之中。惟春秋止記題目。然亦須兼讀四傳。又聞嘉靖以前學臣命禮記題。有出喪服以試士子之能記否者。百年以來。喪服等篇皆刪去不讀。今則并檀弓不讀矣。書則刪去五子之歌。湯誓盤庚西伯戡黎微子金縢顧命康王之誥文侯之命等篇不讀。詩則刪去淫風變雅不讀。易則刪去訟否剝遯明夷暌蹇困旅等卦不讀。止記其可以出題之篇。及此數十題之文而已。讀論惟取一篇。披莊不過盈尺。隋書崔頤傳因陋就寡。赴速邀時。舊唐書薛謙光傳昔人所須十年而成者。以一年畢之。昔人所待一年而習者。以一月畢之。成於勦襲。得於假倩。卒而問其所未讀之經。有茫然不知為何書者。故愚以為八股之害。等於焚書。而敗壞人材。有甚於咸陽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餘人也。請更其法。凡四書五經之文。皆問疑義。使之以一經而通之於五經。又一經之中。亦各有疑義。如易之鄭王。詩之毛鄭。春秋之三傳。以及唐宋諸儒不同之說。四書五經。皆依此發問。漢人所謂發策決科者正是如此其對者必如朱子所云通貫經文。條舉眾說而斷以己意。宋史劉恕傳舉進士詔能講經義者別奏名應召者才數十人恕以春秋禮記對先列註疏方引先儒異說末乃斷以己意凡二十問所對皆然其所出之題。不限盛衰治亂宋文鑑載張庭堅自靖人自獻於先王經義一篇使人不得意擬。而其文必出於場中之所作。則士之通經與否。可得而知。其能文與否。亦可得而驗矣。又不然則姑用唐宋賦韻之法。猶可以杜節抄剽盜之弊。題可擬而韻不可。必文之工拙猶其所自作。必不至以他人之文抄謄一過而中式者矣。其表題專出唐宋。策題兼問古今。如王梅溪集中所載人自不得不讀通鑑矣。夫舉業之文。昔人所鄙斥而以為無益於經學者也。今猶不出於本人之手焉。何其愈下也哉。
讀書不通五經者。必不能通一經。不當分經試士。且如唐宋之世。尚有以老莊諸書命題。如言日出賦。至相率扣殿檻乞示者。今不過五經。益以三禮三傳。亦不過九經而已。此而不習。何名為士。石林燕語。熙甯以前。以詩賦取士。學者無不先讀五經。余見前輩。雖無科名人。亦多能雜舉五經。自幼學時習之。故終老不忘。自改經術。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經授之。他經縱讀。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皆通五經。故雖經書正文。亦多遺誤。若今人問答之間。稱其人所習為貴經。自稱為敝經。尤可笑也。
科場之法。欲其難不欲其易。使更其法而予之以難。則覬倖之人少。少一覬倖之人。則少一營求患得之人。而士類可漸以清。抑士子之知其難也。而攻苦之日多。多一攻苦之人。則少一居終日言不及義之人。而士習可漸以正矣。墨子言今若有一諸侯於此。為政其國家也。曰凡我國能射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將罪賤之。問於若國之士。孰喜孰懼。我以為必能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懼。曰。凡我國之忠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忠信之士。我將罪賤之。問於若國之士。孰喜孰懼。我以為必忠信之士喜。不忠信之士懼。今若責士子以兼通九經。記通鑑歷代之史。而曰若此者中。不若此者黜。我以為必好學能文之士喜。而不學無文之士懼也。然則為不可之說以撓吾法者。皆不學無文之人也。人主可以無聽也。然今日欲革科舉之弊。必先示以讀書學問之法。暫停考試數年而後行之。然後可以得人。晉元帝從元坦之議。聽孝廉申至七年。乃試。胡三省註緩為之期曰申古之人有行之者矣。
科舉
黃宗羲
科舉之弊。未有甚於今日矣。余見高曾以來為其學者。五經通鑑。左傳國語戰國策莊子八大家。此數書者。未有不讀。以資舉業之用者也。自後則束之高閣。而鑽研於蒙存淺達之講章。又其後則以為汛濫而說約出焉。又以說約為冗。而圭撮於低頭四書之上。童而習之。至於解褐出仕。未嘗更見他書也。此外但取科舉中選之文。諷誦摹倣。移前掇後。雷同下筆已耳。昔有舉子以堯舜問主司者。歐陽公答之云。如此疑難故事。不用也罷。今之舉子。大約此類也。此等人才。豈能效 國家一障一亭之用。徒使天之生民。受其笞撻。可哀也夫。顧有心世道者。亦明知此輩之無用。皆因循而莫之救何也。如以朱子學校貢舉私議行之。未始不可。然極重難返之勢。不無惶駭。莫若就今見行事例稍為變通。未嘗不可以得真才也。今第一場經義。第二場論表判。第三場策五道。經義當依朱子之法。通貫經文。條陳眾說。而斷以己意。不必如今日分段破題。對偶敷衍之體。論以觀其識見。表之觀其綺靡。判當設為甲乙。以觀其剖決。策觀其通今致用。所陳利害。其要如何。無取讕言僻語。勦襲套話。嗟乎。舉子苟能通此。是亦足矣。無奈主文者相習成風。去取只在經義。經義又以首篇為主。二場三場。未嘗過目。逮夫經義已取。始弔後場。以充故事。雖累經申敕。如充耳。亦以時日迫速。不得不然也。余嘗與萬季野私議。即浙江而論。舉子萬人。分房十餘人。每人所閱。不及千卷。日閱二百卷。五日可畢。第一場取一千卷揭榜。其不在千卷內者。不得進第二場。第二場千卷。每人閱一百卷。一日可畢。當取五百卷揭榜。其不在五百卷內者。不得進第三場。第三場方依定額揭榜。始謂之中式。如此則主文者不得專以經義為主。而二場三場為有用。舉子亦不敢以空疏應世。會試亦然。此亦急救之術。行之數科。而後取朱子之議行之。又何患人才之不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