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学术六师友(2)

取善

唐甄

孔孟之教人也严。其与人也宽。唯圣人乃能无阙。若与之不宽。则天下无人。无可与之共学。无可与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与。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达者与。吾取其达而略其节。其人而博者与。吾取其可问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则天下之人。可为吾之师友者多矣。若必求备焉。冉有之贤也。而为季氏聚敛。季路之贤也。而死不合义。子贡之贤也。而好货。子夏之贤也。而哭子成瞽。曾子传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几误丧死之大故。此五贤者。孔门之隽也。亲承圣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学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犹多阙焉若是。况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备焉。以其短而弃其长。则五贤皆所不取。彼廉达博问之士。更若哙等之不可为伍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谓三人行者。乃偶遇而与之偕行。非素共学之人也。所谓善不善者。乃偶见之行事。非可与论学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则若是矣。其在于今。道丧学废。德孤无邻。不得大贤以为我师。不得小贤以为我友。虽刍荛之属。贾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师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于学者。悦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虽为人多疵。其在于今。为不易觏。吾不与之而孰与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此言与人之道也。非自处之道也。君子之自处。当如书之所云矣。书云。与人不求备。检身如不及。与人当宽。自处当严也。夫玉。天下之宝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终非宝器。人不以为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违道之谓也。凡一动一趋之不合于度。即为玷矣。圣人制礼。朝聘丧祭。燕飨饮食。以时以节。无敢违失。登降有数。揖让有数。酬酢有数。岂故为是繁曲以劳人之四体哉。于外者懈于内。略于文者亡其实。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务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谨之以言行。约之以笃实。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其在于今。亦有学道之人。志移于风。性成于习。好名而求闻。好动而恶静。闲居无日。皆出门嬉游之时也。居笑语。竟夕忘反。博奕饮酒。而务悦于人。误以为朋友之交当然也。而实同于市人之行矣。世虽昏浊。人心自明。真伪自见。贤不肖自别。其出于众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为学。不敢自罔。而即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时自谨省。恐人之议其后也。非有吊贺之事也。而数见于乡闾之会。则人议其流。非问学请益也。而数见于朋友之家。则人议其渎。名不登于仕籍也。而数造于贵人之庭。则人议其谄。非有干旌之贤大夫也。而时称大官之相知。则人议其污。是故君子之论。不敢违也。乡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礼义之不愆。何恤于人言。谓夫谗慝之口。非谓众论之同也。且果礼义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谤。乡校之议。皆所以考德也。武王圣人也。受一獒之贡。而召公则戒之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士志于学。而乃役役焉往来于名利之中。德尽丧矣。岂一獒之累乎哉。道尽崩矣。岂一篑之亏乎哉。

善施

唐甄

记曰。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欢必不尽。忠必不竭。骄吝者富贵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辞气。不可以免其骄也。馈金于人。视其人之有闻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与善。忠能致谋。博能益寡。须济以财则反之。临财可以辨贤。吴人有姊之丧。有乡先生来吊。蚤未盥。揽衣而出。先生责之。人皆称直焉。他日举殡。众助之。而谢弗与也。吴人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乡人称爱焉。他日罢县。乞其负而归之半也。施学而居财。世多其人矣。学必非学。诗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取友之道也。诗云。心之忧矣。之子无服。交友之道也。大信必谨于小。急难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为信。必釜鬵之约。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贾于交广者。或语之以欲得椰实。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陈椰实于位。而告以复之。唐子闻之曰。推斯义也。可以寄社稷矣。乱国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结也。贫士之言轻。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若喻。积之不渐。其行不洽。唐子之妻。问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悦。其故何也。曰。稻麦。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将弃而不食。岂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诈者必以信行诈。世多悦之。不悦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慢者。非礼文之疏。饮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若无。问答不失。其语若忘。是慢也。礼有仪有实。见尊于[己](已)者而下之。见己敌者而衡之。见卑于[己](已)者而上之。礼之仪也。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仪有尊卑。实无厚薄也。扬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扬一乡之善者。必使闻于一乡。能扬一方之善者。必使闻于一方。能扬天下之善者。必使闻于天下。知善不扬。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扬人之善。不啻显其善也。善既广闻。与之者众。必有周其穷乏。救其急难者。唐子之母弟之子隍。来自番禺数千里。求葬不获。问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闻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资之乎。曰。非也。吾著书而人不知。叔子乐称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用财之道必先冻饿。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来年。今年不婚。可待来年。不惜重施之为其足称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缀絮无温。蜎体不直。一日寒侵。强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缓是谋。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鲁弱。强有力者次之。敏多谋者次之。忠献之后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从而壹之。则不得其平。况反之乎。听讼之道必先负担巨室。多财次之。夺之十束薪。立绝其食。负千金于万金之家。曾不少损其启处。有司常置小而论大。是重余财之得失。而轻夫妇之生死也。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盗贼次之。杀人之罪。一县之中。岁或一二人。多盗之方。一府之中。岁不数见。其为害也恒少。农不安田。贾不安市。其国必贫。无残而民多死亡。无盗而室多空虚。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不轻犯法。是去残去盗之本也。千金之产。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饥寒。倍之则凶岁可备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与友人论师书

钱大昕

日者。足下枉过仆。仆以事他出。未得见。顷遇某舍人云。足下欲以仆为师。仆弗敢闻也。师道之废久矣。古之所谓师者。曰经师。曰人师。今之所谓师者。曰童子之师。曰乡会试之师。曰投拜之师。人生五六岁。始能识字。稍长则习业之文。父兄皆延师教之。父兄曰。汝师之。吾从而师之。非必道德之可师也。巫医百工之人皆有师。童子之师。犹巫医百工之师。称之曰师可也。乡会试主司同考之于士子。朝廷未尝许其为师。而相沿师之者。三百余年。然令甲又有外官官小者回避之例。则固明予以师之称矣。汉人于主有为之制服者。而门生之名。唐宋以来有之。语其辈行。则先达也。语其交谊。则知己也。因其一日之知。而奉之以先生长者之号。称之曰师。亦可也。今之最无谓者。其投拜之师乎。外雅而内俗。名公而实私。师之所求于弟子者利也。传道解惑无有也。束修之问。朝至而夕忘之矣。弟子之所藉于师者势也。质疑问难无有也。今日得志。而明日背其师矣。是故一命以上。皆可抗颜而为师。而横目二足贩脂卖浆之子。皆引而为弟子。士习由此而偷。官方由此而隳。师道由此而坏。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古之好为师也以名。今之好为师也以利。好名之心。仆少时不免。迄今方以为戒。而惟利是视。则仆弗敢出也。足下于仆。非有一日之好。而遽欲师之。仆自量文章道德。不足以为足下师。而势力又不足以引拔足下。若欲藉仆以纳交一二巨公。俾少为援手。则仆之硁硁自守。不干人以私。友朋所共知。仆固不欲自误。而亦何忍以误足下乎。如以仆麤通经史。可备刍荛之询。他日以平交往还足矣。直谅多闻。谓之三益。不识仆之戆直。得附足下益友之一否。惟足下裁察。

游说

张海珊

古之时所谓游之说者。二焉。有孔孟之游。有战国之士之游。孔之周游。孟之游齐梁诸国。曰。以行道也。以救民也。然则如孔孟之人。则有孔孟之游。苟非孔孟之人。将不得为孔孟之游乎。则又不然。孔子虽生知之圣。然必如周观礼。自卫反鲁。然后乐正。孟子七篇。亦大都成于游齐梁之时。其论士曰。有一乡之士。有一国之士。有天下之士。是故苟自命士矣。则天下之理皆我所当知。天下之事皆我所当为。生民之故。郡国之利病。虽尝得之于简册。而苟非目稽口询。确然有得于其中。则他日或当其任将。遂有嗛然不足之患。此其道固非游不可。虽然。今世之所谓游。则战国之士之游而已矣。自天下兼并。民无常产。百姓交驰横骛。若鸟兽散。上之人不得问焉。而其尤不肖者。则莫甚于士。学校之员既增。一县之数。无虑数百。国家之科目。既无以容。又其人大都游手空食。更不能自为生计。则皆从事于游。昌黎所谓奔走形势之途。伺候公卿之门。足将进而趄。口将言而嗫嚅者。其视战国之士。抵掌捭阖。且以为豪杰之士。不可多得。游之途日广。而游之事愈下。于是好修之士。每讳言游。珊少有志四方。既长。谓古人之书。虽尝博览考。时患抑郁无以发。每念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为之戄然以惧。思遂决然舍去。以从己之所至。虽然以前之说。则有不得不游之道。于后之说。则又恐涉于今世之士之迹。于是将以商之同人。作游说。

顾亭林与人书曰。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以济于天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