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治体一原治上(1)

王霸辨

俞长城

王霸之辨何辨乎。辨之于心也。汉宣帝曰。汉家之法。以王霸杂之。夫纯则王。杂则霸。安有王杂乎霸者。明太祖论汉曰。高帝创业。未遑礼乐。孝文当复三代之旧。乃逡巡不为。故治不古若。夫道德仁义体也。礼乐刑政用也。无体有用。徒文具耳。乌得王。然则二君之言。非特不能致于王。并不知王霸之道者也。心有诚伪则治有纯杂。王道之行。如黄河发源于昆仑。历积石。下龙门。达乎九州岛而放乎四海。分为川渎。决为浸泽。盈为沟浍。聚为井泉。其出无穷。而其流不息。有本故也。七八月之雨集。来易盈而去易竭。无本故也。王之与霸亦然。治显者自微始。治外者自内始。治疏者自亲始。治远者自近始。明此而王道之本末可知矣。夫使舍其本而徒务其末。则养民莫若井田。教民莫若学校。固宗藩莫若封建。辅元良莫若豫教。求人才莫若乡举里选。阜财用莫若重农抑商。厚风俗莫若先礼后刑。来远人莫若修文偃武。凡此数者。三代以后。皆能仿其意而行之。而终不能致于王。何也。如徒以末而已。则禁内侍干政而珰祸息。戒母后临朝而戚属衰。收兵权而藩镇弱。重台谏而专擅杜。严边备而不庭服。宽赋役而盗贼止。凡此数者。三代以后优为之。而终不能进于王。何也。今夫周官者。古今治法之全也。然周公制之以治周则王。管仲变之以治齐则霸。商鞅废之以治秦则强。王安石复之以治宋则乱。岂其法之有异哉。心之有不同也。喜怒哀惧爱恶欲。王道之源。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王道之纲。源深则流远。纲举则目张。故为人君者。必正其心于平居无事之时。而尽其诚于人伦日用之大。然后推之天下。礼乐刑政。莫不毕举。而王道四达。霸者本之不图。而规规于法制之末。饰于昭明而偷于闇昧。勤于变乱而怠于治安。慎于重大而失于几微。成于少壮而败于老耄。其善者不过偏陂驳杂之治。而下之或不免于乱亡。揆之王道。相去远矣。予尝谓三代以前无霸。三代以后无王。桓文霸也。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亦霸也。等而上之。周宣王亦霸也。秦穆作书悔过。近于古人。而三置晋君以为德。其伪亦甚也。故尚书录秦穆。志秦兴也。国语宣王。志周衰也。周宣秦穆。其王霸升降之会乎。夫人主之患。莫不始于有为。而终于不继。当其始也。如日之方升。如月之方生。如木之方长。如水之方达。如火之方然。志盈气溢。不难侈言道德。而粉饰仁义。迨乎功已成。年已老。岁月有限。而嗜好可娱。则向之所谓道德仁义者。一旦而弃之矣。若此者。由其以血气为主。而无义理以养之。故血气盛则盛。血气衰则衰。此其弊不在于怠荒之日。而在乎奋励之初。故人言汉高不事诗书而霸。然光武投戈讲艺而亦霸。唐太宗闺门不肃而霸。然明太祖修女诫严宫政而亦霸。宋太祖乘势窃位而霸。然昭烈仗义讨贼而亦霸。所谓王与霸。特在于心辨之。而区区事为之。固不足以定之也。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以至治国平天下。此自然之理。而必至之势也。今而曰。物不必格也。知不必致也。意不必诚。心不必正。而身不必修也。我治天下而已耳。是犹不踰跬步。而欲至千里。吾见其不能及也。是犹不阶尺寸。而欲登万仞。吾见其不能上也。高宗肜日。定祀典耳。祖已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以为王不格则祀典不得而定也。旅獒郄贡献耳。召公曰。志以道宁。言以道接。以为不衷于道。则贡献不得而却也。周公告成王曰。厥或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以为怒苟含。则始虽或忍之。而终必发也。古之王者于敬小慎微之中。皆有正本清源之学。故过日去而善日臻。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董子曰。正君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君心正则虽节目疏阔。不害其为王。君心不正。则虽治具毕张。不免于为霸。故三代以前无霸。而三代以后无王也。汲黯谓武帝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嗟乎。人主之患莫大于多欲。夫所谓欲者。岂必声色货利之悦人也哉。苟安欲也。欲速欲也。好名亦欲也。麤既入于声色货利。而精犹蹈于苟安欲速好名。则善自外入。不自中生。故势不可久也。今自中主以上。莫不有为善之心。而不能致于王者。惟其无以充之也。唐肃宗外能克复两京。而内无以安上皇。宋太宗生能身致太平。而死无以见杜后。汉武之才过文景。而卒不得免戾太子之死。唐开元之治比贞观。而终不能庇杨贵妃之诛。则能推不能推之效也。唐太宗始用魏征。既死而仆其碑。明神宗师事张居正。旋籍灭其产。岂始明而终暗哉。亦以心本不正。特勉强以从之耳。善为主。恶为客。则恶不能攻。恶为主。善为客。则善不能固。故霸足以致治。亦足以致乱。治乱之机。一反手间耳。譬之患痈。毒在腹心。而治之乃在皮毛。遏之愈久。其毒愈深。一发而溃则死矣。然则所谓正心者。何如也。曰。治之纯杂在诚伪。心之存亡在敬肆。敬则未有不诚者也。肆则未有不伪者也。曰。正心而不求治法。无乃入于黄老之学乎。曰。黄老之学。荡佚其心而不存者也。王者之治。检持其心而不失者也。且夫正也者。岂徒正之也哉。正身则心在身。正家则心在家。以之正国正天下。则心在国与天下。心贯万事而无有不谨无有不实。则王也。故曰王霸之辨。辨之于心也。

去争论

钱维城

天下之患。皆起于争。而争起于不平。吾不能去天下之争。平其不平者而已矣。在易坤上艮下为谦。其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损山之高。以益地之卑。而地无不平。故必裒[己](已)之多。以益人之寡。乃可以称物而平施。夫地上有山。此地之不平也。然而不争者。谓非取彼之所有以附此也。山高于地。而地大于山。大与高相称。其象曰。厚下安宅。下厚而宅乃安矣。然犹必损山益地而始为谦。可知剥下以奉上者之必争而不安也。吾观世之所谓谦者。坐次行立。节之小者也。伛偻鞠躬。再拜揖让。语剌剌不休。及事有小利益。辄争先焉。虽亲戚有不顾。是谓有谦之名。无谦之实。愈谦且愈争耳。好利者人之情也。好名者亦人之情也。饰谦之名。以攘利之实。是争固争。谦亦争也。且谦亦安得有其实哉。千金在前。郄而不顾。是让也。非谦也。让者有所不受。而谦者在于能施。不受不过无损于人。能施则且有损于[己](已)。夫不取人之有以自殖。千百中无一二人。而况能损己以益人耶。圣人以为人之不能谦。犹山之不能平。故曰地中有山。谦。惟谦者人情之所不能。故天下多不平。多不平。故多争。多争。故多乱。圣人虑乱之不可弭。而人情之不可不平也。故归其责于君子。而推其应于天地鬼神。天地鬼神。果何爱乎谦哉。人情之所好恶。则天地鬼神。亦好恶之而已耳。故君子之于治也。小则损其财。大则损其心。吾损吾财。乃可以平天下之财。吾损吾心。乃可以平天下之心。大学曰。絜矩而天下平。平者。平其不平者也。

持满论

钱维城

天下之事。百变不能言也。言其已然者而已。天下之患。百变不能知也。知其必然者而已。春霪雨秋晴。暑极则风。郁热乃雨。气寒则冰。天地之气且然。况人事乎。人生四十。所见者三世。六十以上。行业已着。善恶已分。吾以知其子孙。十六以下。学业未成。血气未定。吾以信其祖父。人好内则以瘵死。好酒则以疸死。好强则以死。暴疾死。此不独智者知之也。然而有不尽然者。此不可知也。夫不可知而不知。必可知而后知。则无为贵智矣。今夫天人相应之数。不必其适相值也。要在适相当耳。贾人挟赀以求利。百物惟所置。酌其盈虚。权其轻重。锱铢无爽。若是者谓之相值。及其售也。物急则速。物缓则滞。本大者利厚。本小者利微。若是者谓之相当。人不能以相值者。责报于天。天自以其相当者。阴赋于人。惟其相当。故不必其相值也。事变之来。每在所备之外。非必智虑有所不及也。事未至而虑及之。则天且奔命于人而无权。故天之乘人也。每于意之所疏而事之所反。忧在内者患在外。忧在外者患在内。以严著者以宽败。以缓称者以暴亡。往往然矣。圣人不务为弭患之术。而惟求无致患之隙。务使天与吾相安而不相乘。所谓无致患之隙者。何也。弊也起于所偏而萌于极盛。日中则昃。月盈则蚀。满招损。谦受益。天之道也。处盛而矜。则患必中之。圣人持之以危。故曰。危者安其位者也。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注水满杯而复斟之。则未知其流之于此乎。于彼乎。而溢则必矣。夫盛满之为患。而骄矜之取败。夫人而知之。而贤智不免者。暇豫则智计不生。而危苦之言不能入也。故言其已然。则言可尽也。知其必然。则知不必尽也。

权实

唐甄

天下奚治。令行则治。天下奚不治。令不行则不治。令不行者。文牍榜谕。充塞衢宇。民若罔闻。吏委如遗。民吏相匿。交免以文。格而不达。举而易废。始非不厉实也。既则怠。久则忘。本政之地。亦且自废而自掩之。是以百职不修。庶事不举。奸敝日盛。禁例日繁。细事纠纷。要政委弃。譬之树木。傍丛樛。而枝干枯朽矣。当是之时。皆谓在位无贤也。行政不善也。良策无出也。是犹牵车者。但求厚载而不顾毂之利转也。若如今之致行者。虽官皆圣哲。政皆尽善。使闳夭散宜生之属。议为宪令。周公裁之。召奭贰之。史佚文之。布于天下。亦不能少有补救也。会稽之东。有石氏者。其季女病痞。迎良医治之。久而不除。谢医使去。其父思之。以为是良医也。奈何疗之而病不除。他日窃窥之。见其举药不饮。而覆于下也。乃复迎医。进以前药。三饮之而疾已。夫国有善政。而德泽不加于民者。政虽善。未尝入民也。犹石季之饮药也。十口之家。主人虽贤。然令不行于子。则博奕败趋。令不行于仆。则析汲不勤。令不行于妾。则壶餐不治。令不行于童子。则庭粪不除。以此为家。其家必索。况天下之大乎。骏马病躄。不如驽马之疾驰。勇士折肱。不如女子之力举。是以圣人贵能行也。昔者唐子之治长子也。其民贫。终岁而赋不尽入。璩里之民。五月毕纳。利蚕也。乃询于众曰。吾欲使民皆桑可乎。皆曰。他方之士。不宜桑。若宜之。民皆树桑。毋俟今日矣。遂已。他日游于北境。见桑焉。乃使民皆树桑。众又曰。昔者阿巡抚令树榆于道。鞭笞而不成。今必不能。不听。违众行之。吏请条法。示于四境。唐子笑曰。文示之不信于民也久矣。乃择老者八人。告于民。五日而遍。身往告于民。二旬而遍。再出。遇妇人于道。使人问之曰。汝知知县之出也。奚为乎。曰。以树桑。问于老者。老者知之。问于少者。少者知之。问于孺子。孺子知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知之者。三出入其庐。慰其妇。抚其儿。语以璩里之富于桑不可失也。一室言之。百室闻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欲之者。唐子曰。可矣。乃使璩民为诸乡师。而往分种焉。日省于乡。察其勤怠。督赋听讼因之。不行一檄。不挞一人。治虽未竟也。乃三旬而得树桑八十万。长子小县也。树植易事也。必去文而致其情。身劳而信于众。乃能有成。夫多文藏奸。拂情易犯。不亲难喻。无信莫从。所从来久矣。是以治道贵致其实也。臣奏入。下于有司。公卿集议。复奏行之。其所行者。着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办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以娱人之观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