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改运道计锁东江 轸军民急控登镇

不械何攻,非粮何食,英雄束手应无策。休言空想勒燕然,脱巾难免三军泣。征取穷膏,转输穷力,中原疲敝还堪恻。一航禁却不教通,间关山海无休息。

又鳞甲蟠胸,雌黄满臆,同舟不解相怜恤。奇筹浪谓锁东江,自孤羽翼衷何愎!密网潜张,轻弦暗弋,杀机隐隐人难测。生平睚眦喜消除,短谋终是能妨国。《踏莎行》

东江粮饷,据毛帅疏,八年之间,实收本色一百二十万八千,折色一百四十万一千三百,是每年费本色一十五万,折色一十七万五千有零,每年共费三十二万五千有余。以内地言之,每兵每日饷三分,积年该十两八钱,每万兵便该银十万八千,计东江所收,亦不过可养三万战士。若海外米粮布帛价增于内地,兵饷应加,则三万人还不够。还有参游守把的廪给口粮,都无从出,真兵部所谓“不过部札虚衔,并未沾国家廪饩。”况与客商对会,客商非利不往,不免十不得八。京省发饷,又有解役侵盗,也曾拿有在京擅行开鞘,盗用员役,直是不敷。所幸有在岛屯田,登莱的商贩,助他有及。又恃着毛帅恩足感人,威足服人,有饿死不掳掠的光景,所以不变。不然如袁督师将出关时,宁远为粮饷不继,杀了毕巡抚,绑了总兵朱梅,若不是袁督师亟出关抚安,未免不挈宁远降虏。至于军器,常言道:“器械不整,以率予敌。”更自不可缺乏的。

不料督师到关上半年,正月间,也不知是要统一权柄,也不知故难毛帅,向来东江粮饷器具,都从海运,若道海运风涛危险,自觉华至各岛,也有风涛;若道是不费省力,登莱走长山、皮岛,都是水里,若由关上,不免骡驮车运;若仍由水,自登莱至各岛,一水之地;若入觉华,既自登莱北向而入觉华,复自觉南出迤东而入各岛,费多少转折,更有搬驮、收发,益多亏欠。要禁海,不许商贾私自下海,商贾不通,士卒辽民所有参貂,委之无用,布帛米粟,其价必腾涌,所得兵饷,越发不敷。这段议论,毕竟是驱辽民辽兵,怯弱的,饥寒穷困,填于沟壑;驱辽民辽兵,强悍的,逃亡背叛,入于奴酋。若说防奸细,善防奸细,即通海禁也无妨,若不善提防,说得个山海关讥察甚详,其余喜峰口、一片石,哪一处不是奸细出入之区!却要断他这条路,明是不欲使他声息与中国相闻,使他不得与登抚成臂指之势,要使他仰哺于我,岛上之功皆归关上之功,所以具一个区划东江疏,要东江粮米器械都从关门起运,仍严海禁,不许通商。奉圣旨:“毛文龙孤军海外,向苦接济不前,卿统悉筹划,励志灭奴,从此料理,步步向东,毛文龙照应,步步向西。进取方规,面加商议,果确有胜着,朕何难有百万之饷。文龙但矢图实效,勿顾浮言,卿亦宜推诚共济,务收成绩。登莱申严海禁,及设饷司转运。该部速行酌妥具复。”随经部复,把东江钱粮器用,俱从关门起运,登莱各项商贾,不许入海,各岛差遣,都由关门,不得擅入登莱。

齐地榆关道路遥,却闲画舫急征轺。

军民枵腹方愁切,何事睚眦未肯消。

此时一边旨下,人已报入登莱,登莱守巡俱于海口严立禁牌,这些商贾,自然不去,岛中渐也有无不相通。常言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各岛自通商,也稍饶裕,到此不免惶惶,况且又闻得粮饷器械,改运在关门转给,道路迂远,愈恐耽延时日,不能接济,一齐申文到毛帅府中。毛帅也在那厢筹度这件事,道:“商贾不通,还靠得个登莱发运及时;粮饷不足,还靠得一个客商可以挪借。今粮又改了运道,商又不通,岂不坐毙!若我今日不为料理,必致使军民穷馁而死,是误了生民;若民情不堪,或有变故,毕竟还误在国事。”各岛汹汹,要他具题仍旧,他只得移文督师,备言自登莱发运及通商之利,自关门发,道里迂远,必至劳民伤财,耽延时日。又具本题请,旨一时未下,各岛又偏来催取粮草,催取器械,月无虚日,辽民乏食,也都向毛帅号哭控诉。毛帅此时心上甚是不忍,道:“若是文龙无功,得罪于圣上,若肮脏得罪于当事,杀文龙一身足矣,何苦及兵民!”也便泪下,想道:“我今去求督师,他一时意见,岂有自结自解之理,不若且向登莱,谒见守巡,一来催他旧欠粮草,以济目前不及;二来见他备说关门之运,殊为不便,要他代题,也是一策。”因带了十号大海船,径向登莱进发,不一日来到皇城岛。

轸念军民声欲吞,海隅何路叩天阍。

楼船直指登莱地,要借人言达至尊。

正是四月初十日,海上是汛期,海边哨见大船十余只,都有旗号刀枪,怕是贼船,且又边上又传奴酋得高丽海船四百只,希图入犯,怕是奴酋兵船,忙报入总兵府、海道。总兵与海道传有令旗令箭,着各船整饬器械,都排在海口,府县官吩咐闭了城门,还又着人打听是何船只。哨探的择了一只小船,远又看不分明,近又不敢,正在两难,忽然船上一个旗牌叫:“南兵过来,是毛爷兵船。”哨探的才敢过去。唤进舱里,叩见毛帅。毛帅道:“我此来为粮务,可与兵爷讲,我要相见。”赏了哨探的。哨探的回报,城中都已放心,却没人敢去。只有王海道,他曾查核各岛兵马,在皮岛与毛帅相见,便吩咐驾船出海相见。次日,王海道出洋时,毛帅船已移近庙岛来了。两下相见,略述阔,毛帅甚言:“各岛军民绝粮两月,今督师改了运道,登莱既已绝运,关门又未得来,似此怎好,意有登莱旧欠粮饷,略少给发,以支各兵目下。待本镇自赴京面奏圣上,与户兵二部参酌,仍复运道、通海禁,庶不致匮乏,可收灭贼之功。”王海道道:“登莱向缺饷,委因灾荒,更值白莲教兵扰,百姓拖欠不完,所以不得解全,原非该府有而不解。至于面君一说,大人辽海长城,岂可一日轻离岛上,倘奴贼闻知,倾兵犯岛,脱有所失,为罪不小。且督师连有奏疏,要至旅顺与大人相会,商榷灭奴事宜,不若在彼酌议。想督师矢心为国,必无坚执,岂因一运道,至有不从囗”毛帅道:“文龙迫于军民之号呼待毙,不得已欲为群生请命。既承明教,文龙只得静听督师酌议。至于改运道一事,实是不便,譬如贵辖航海极便,岂可舍舟就陆,远至关门囗关门又添一东江之转运,是关门不疲于虏,疲于东江了。”王海道亦首肯,两边送别了。一腔忠愤天由达,却向相知话夙心。

王海道即行府取银一千两,作为旧饷,以济少时,又送些礼仪。毛帅随开船回岛,只要待督师相会日,明言海运之便,要他仍旧。还又约束海上各岛军士,不得讹言炫乱军心。果然督师因题本会议,将军中事务,暂令赵总兵与王巡道管理,自五月十二日出海,望旅顺而来,这厢毛帅也带兵船,直到宁远相接。

禁海与改运道,委是不妥,创议者岂不知之,特借此以钩之至耳。至登莱之来,得千金而即去,咆哮跋扈者固如是乎囗甚知市虎之易成也。改运道已伏杀机,谓同谋而杀之,恐非诬也。

第三十八回 双岛屠忠有恨 东江牵制无人

敌未亡兮弓已藏,令人挥泪吁苍苍。

驱除未竟英雄志,萋菲犹污烈士肠。

自坏长城嗟道济,变生绕柱骇秦王。

素车白马东溟上,一派雄心未易降。

人生自古谁无死,宛转床蓐,痛楚不胜,又是一干女哭儿啼,扰乱方寸,倒不如一刀两断,何等爽快,何等决绝!但这个死于阵上,是一刀一枪事业,也毕竟砍得他几人;纵不然为他拿去,痛骂他一番,断头刎颈,却也轰烈。恼是死于忌者之手,孤忠不显,却负恶名,这便是海潮雷动,犹作不平之鸣;急浪花飞,尚洒孤臣之泣。啜其泣矣,嗟何及矣,欲起其人于九原,支半壁之天下,而其人已矣,骨已朽矣,不亦深可痛哉!

毛帅心知为国,绝没个猜嫌顾虑肚肠,一闻督师奉旨会议,就驾着船直至宁远。不料督师已自五月十二日起身,二十三日龙武后营都司金鼎卿带领兵马迎接。督师着船中相见,傍坐,赐了酒饭。二十四日,将来迎接东江兵,都每人赏米二斗。二十五日,北汛口开船,出大王山,双中岛住了一日。二十七日,登州游击尹继何带水兵来迎接。二十八日,从松木岛、大小黑山、蛇岛、蛤蟆岛,复宿双岛,旅顺游击毛承义来迎接。二十九日,毛帅自宁远才到。初一日,两下相见,交拜了,毛帅送下马饭,督师就留在船中同饭了,毛帅谦逊,坐在侧,饭后辞出。督师也随来拜望,两个坐了,督师道:“如今辽东海外,只本部院与贵镇二人,务须同心共济,以结此局。本部院不避艰险到此,要与贵镇商略一个进取之计,国家大事,在此一举。”毛帅道:“文龙在海外八年,也建有功绩,苦乏器械马匹,不得遂灭奴之志。若得推心应付,自当竭力,以收灭奴之功。”毛帅辞别回船。傍晚,毛帅设帐房在崖上,大陈水陆,款待督师。督师也欣然相接,始初还坐席隔远,到后边督师叫移桌相近,督师又开怀畅饮,附耳细谈,极其欢洽,到二更各回了帐房。

欢情浃洽醉颜酡,笑里吴钩几次磨。

自是将军疏知略,行看刷翅入置罗。

初二日,两人又相见,督师将毛帅夷丁人各赏他银一两,米一石,布一匹,把小惠收拾他人心。两个又吃酒到三更。初三,两个都是便服,在岛中闲兜,也吃酒至晚。莫说毛帅自家没了忌嫌,连帐下人也说他两个相好得极,也不来顾他了。总是毛帅虽有机略,却终是武人,见督师一来,也无大经纬,不过看视海岛与犒赏士卒,一番区划东江,不过是分他部下为四协,毛帅居中运掉,这叫营制,毛帅也不知他暗中心,也无不依从。酒后,毛帅自回,督师却唤副将汪翥、汪叙两个进去,密语到一更才出来。初四日,又大赏东江将士,晚间又唤王旗鼓、傅旗鼓、王副将、谢参将进去相见。初五日,督师传令,着王旗鼓、傅旗鼓将带来银十万,交与东江将士,把他将士调开了。叫王副将、谢参将率兵登岸摆围比箭,适毛帅进来,请问回宁远日期,督师道:“只在明日。”就留毛帅同看射箭。督师又道:“明日行急,不能面谢了。国家海外重寄,全仗贵镇,本部院合有一拜!”拜罢,督师邀毛帅帐房中饮酒,叫各营兵分到四面摆围去。王副将、谢参将已受了密计,把兵一摆,早将毛帅随来将官家丁截出了围外了。

督师一看,旁边不大有毛帅的人,这边两个都司赵不忮、何鳞图,一个旗鼓官张国柄,紧紧带有督师家丁,站在帐前。督师又叫张国柄送酒与毛帅,张国柄就站在毛帅席边。督师却假带着酒道:“本部院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心腹之患。今设立一个东江饷司,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亦便。昨与贵镇相商,怎必欲解银自往登莱买籴囗”毛帅道:“本镇诚恐路迂,接济不时,且更劳民,故不若登菜为便。”督师道:“本部院欲分旅顺东西节制,这却未为不可。”毛帅道:“节制一分东西,不无推诿,总之同心合力,何难佐督师奏五年之功。”督师道:“难道我区处都不是的!”毛帅道:“文龙亦不敢坚执己意,只图为国计便利耳。”督师道:“难道我不为国!你冒功冒饷,说谎欺君,我不处你,你敢来抗我么囗”毛帅道:“督师若以我为冒功,宁远数战,何不也杀取几个鞑子献功囗若说冒饷,昨日督师安慰东江将官道:“宁前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尚不足饱。各将士海外劳苦,只得米一斛,还要养家,是东江常苦不足,还有得冒囗也并无甚说谎欺君。”督师道:“还敢强辩,我就把尚方剑斩取你的头!”毛帅也只道他使酒,全不在意,又道:“我有功无罪。”只见督师把张国柄一看,张国柄靴中取出刀来,便把毛帅劈头一刀,毛帅道:“你不奉旨,敢害我!”侧边赵不忮、何鳞图转过来,搠上两刀,早已气绝。时年五十三岁。毛帅手下亲丁有八九名,跑过来救应,帐前赵都司带有百余人,都一齐动手杀讫。

八载艰辛固海东,神谋所向着奇功。

旗骞夜月强胡缚,马蹴春冰丑虏空。

百万黔黎歌德盛,千群铁骑泣恩隆。

可堪功大还招忌,血洒平原野草中。

栉沐辟荒墟,遗民乐有居。

忍饥朝扼吭,披月夜乘虚。

下士歌吴起,含冤泣伍胥。

九原难再作,忧国一欷害。

督师叫张国柄传令,道:“奉圣旨,毛文龙冒功冒饷,跋扈不臣,罪在不赦,已经部院以赐剑斩首。其余将士,不戮一人,不得讹言取罪。”其时摆围将士,闻了一惊,东江兵士汹汹的愤怒,挡不得现在的兵士,只一千八百名,督师预吩咐汪副将、谢副将等,整肃兵有万许,又都作准备,弓上弦,刀出鞘,把督师帐房环得铁桶一般,游击尹继何又已奉令,备有座船二十只,在岛下以备缓急,东江兵士也无可奈何,强的把器械来撇去,喧嚷道:“似这样大功,怎将他屈害了!”弱的也流泪道:“毛爷这样一个好人,赤心为国,不得令终!”有几个将官,真道是奉旨,又怕督师兵威,也只叹功高见忌,无罪遭诛罢了。督师又吩咐:原以东江兵分四协,一协用副总兵毛承禄,一协用旗鼓徐敷奏,一协用降将游击刘兴祚,一协用副将陈继盛分领。东江事务,着陈继盛暂管,俟各协中有立功的,即将毛帅所掌印题授。东江兵士一千八百名,各赏银三两,其余在岛兵,即将所带银十万两,分四协给赏,也各三两。其毛姓家丁,听其复姓,不必忧疑。分差各官,前往安抚各岛军民。又吩咐毛帅尸首,着他亲人自备上好棺木收敛。

督师自赴宁远,先具一个本,是恭报岛帅逆形昭著,机不容失,便宜正法,谨席藁待罪,仰听圣裁事,疏陈他专恣,不受经抚节制,欺君章疏,大逆不道,侵盗粮饷,开市私通外夷,亵越名器,劫掠商人,好色诲淫,草菅民命,不恤辽民,交结近侍,铁山诡败为功,坐视养寇,共十二罪。奉圣旨:“毛文龙悬居海上,糜饷冒功,朝命频违,节制不受,近复握兵进登,索饷要挟,跋扈叵测,且通夷有迹,犄角无资,掣肘并碍。卿当同志协图,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处置事宜,遵照敕谕,仍听相机行。”又一本岛帅伏法事,奉圣旨:“区划东江善后事宜,俱见妥确。岛兵数既无多,应否置帅,着即与议复。毛姓兵丁,悉听归宗,有才可用的,依旧委用。余俱遵谕行。”盖市虎成于三人,毛帅连遭弹射,又经督师一面之词,且为已破之甑,圣上亦只如此。若使缚送阙下,薏苡之谤可明。即不然,犹得如今日马世龙、杨国栋,出囹圄之中,为国灭贼,当必有可观。而或又曰。双岛邻东江,亟杀之可绝众望,不更生变。夫既可杀,独不可擒乎,又不然矣。自宋有不杀岳飞和不成之论,今日亦多谓毛帅之杀,督师中虏间,杀以快虏,且速款之成。吁,督师亦有人心者,如是愚而忍乎!但廷臣曾有云:双岛非云梦之游,而迹已邻于伪游,崇焕无救赵之举,而椎先加于晋鄙,不无疑于轻躁。又廷臣云:文龙未死,无牵制之实,有其名,今恐我未前而奴先来,人将议其后矣。文龙未死,无制奴之功,有其任,今恐我前呼而奴无后应,人将议其后矣。今其事不且如左卷,何能免议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