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言圣人入道之要妙,示人以真切工夫也。凡有为,谓智巧。有事,谓功业。有味,谓功名利欲。此三者,皆世人之所尚。然道本至虚而无为。至静而无事。至淡而无味。独圣人以道为怀,去彼取此。故所为者无为。所事者无事。所味者无味。故世人皆以名位为大,以利禄为多而取之。然道至虚微淡泊无物,皆以为小少,故弃而不取。圣人去功与名,释智遗形,而独与道游。是去其大多,而取其小少。故以至小为至大,至少为至多。故大其小,而多其少也。试观世人报怨以德,则可知矣。何也。且世之人,无论贵贱,事最大而难解者,怨也。然怨之始也,偶因一言之失,一事之差。遂相构结,以至杀身灭名,亡国败家之祸。甚至有积怨深愤,父子子孙,累世相报而未已者。此举世古今之恒情也。岂非其事极大且多哉。惟圣人则不然。察其怨之未结也,本不有。始结也,事甚小。既结也,以为无与于己。故无固执不化之心,亦无有我以与物为匹敌。其既往也,事已消之,求其朕而不可得。以此观之,则任彼之怨,在我了无报之之心矣。然彼且以为有怨,在我全无报复之心,彼必以我为德矣。是所谓报怨以德,非谓曲意将德以报怨也。孔子以直报怨,正谓此耳。斯则怨乃事之至大而多,人人必有难释者。殊不知有至易者存焉。是所谓为无为,事无事,大其小,而多其少也。天下之事,何独于怨,而事事皆然。故天下之事至难者,有至易存焉。至大者,有至细存焉。人不见其易与细,而于难处图之,大处为之,必终无成。苟能图之于易,而为之于细,鲜不济者。以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故也。作者,始起也。是以圣人虚心体道,退藏于密。迹愈隐而道愈光,泽流终古而与天地参。此所谓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也。老子言及至此,抑恐世人把易字当作容易轻易字看。故诫之曰,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谓世人不可将事作容易看也。且容易许人,谓之轻诺。凡轻许者,必食言而寡信。见事之容易而轻为者,必有始而无终。是故易字,非容易也。世人之所难,而圣人之所易。世人之所易,而圣人之所难。故曰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犹,应作尤。古字通用。更也。谓世人之所甚易者,而圣人更难之,故终不难耳。观夫文王兢兢,周公业业,戒慎恐惧乎不睹不闻,皆圣人之所难也。余少诵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二语,只把作事看。及余入山学道,初为极难,苦心不可言。及得用心之诀,则见其甚易。然初之难,即今之易。今之易,即初之难。然治心如此,推之以及天下之事皆然。此圣人示人入道之真切工夫也。志道者勉之。
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注】此释上章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之意,以示圣人之要妙,只在为人之所不为,以为学道之捷径也。治人事天工夫,全在于此。安与末兆。盖一念不生。喜怒未形。寂然不动之时。吉凶未见之地。乃祸福之先。所谓几先也。持字,全是用心力量。谓圣人寻常心心念念,朗然照于一念未生之前,持之不失。此中但有一念动作,当下就见就知。是善则容,是恶则止,所谓早复。孔子所谓知几其神乎。此中下手甚易,用力少而收功多。故曰其安易持。兆,是念之初起。未兆,即未起。此中喜怒未形,而言谋者。此谋,非机谋之谋,乃戒慎恐惧之意。于此著力,图其早复。盖第一念为之于未有也。若脆与微,乃是一念始萌,乃第二念耳。然一念虽动,善恶未著,甚脆且微。于此著力,所谓治之于未乱也。合抱之木以下,三句皆譬喻。毫末,喻最初一念。累土足下,喻最初一步工夫也。上言用心于内,下言作事于外。为执二句,言常人不知著力于未然之前,却在既发之后用心。为之则反败,执之则反失矣。圣人见在几先,安然于无事之时,故无所为,而亦无所败。虚心鉴照,故无所执,而亦无所失。以其圣人因理以达事耳。常民不知在心上做,却从事上做,费尽许多力气,且每至于几成而败之。此特机巧智谋,有心做来,不但不成,纵成亦不能久,以不知听其自然耳。慎终如始。始,乃事之初。终,乃事之成。天下之事,纵然盈乎天地之间。圣人之见,察其始也本来不有。以本不有,故将有也,任其自然,而无作为之心。及其终也,事虽已成,观之亦似未成之始,亦无固执不化之念,此所谓慎终如始,故无败事也。是以以下,总结圣人返常合道也。若夫众人之所欲者,功名利禄,玉帛珍奇。所学者,权谋智巧。火驰于此,往而不返,皆其过也。至于道德无为,皆以为贱而所不欲,以为无用而不学。故恃智好为,以伤自然之朴。圣人离欲释智,以复众人之过耳。以恃万物之自然,故终不敢为也。庄子内圣外王学问,全出于此。吾人日用明此,可以坐进此道。以此用世,则功大名显。伊周事业,特绪余耳。岂不至易哉。
六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
【注】此言圣人治国之要,当以朴实为本,不可以智夸民也。明者,昭然揭示之意。愚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夫民之所趋,皆观望于上也,所谓百姓皆注其耳目。凡民之欲蔽,皆上有以启之。故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故圣人在上,善能以斯道觉斯民,当先身以教之。上先不用智巧,离欲清净,一无所好,若无所知者。则民自各安其日用之常,绝无一念好尚之心。而黠滑之智自消,奸盗之行自绝矣。所谓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为而民自化。故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此重在以字。前云众人皆有以。以,如春秋以某师之以。谓左右之也。此其上不用智,故民易治耳。然民之难治者,皆用智之过也。足知以智治国者,反为害也,乃国之贼。不用智而民自安,则为国之福矣。人能知此两者,可为治国之楷式也。楷式,好规模也。苟能知此楷式,是谓之玄德矣。玄德,谓德之玄妙,而人不测识也。故叹之曰,玄德深矣远矣。非浅识者所可知也。民之欲,火驰而不返。唯以此化民,则民自然日与物相反,而大顺于妙道之域矣。语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犹有智也。况玄德乎。
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注】此教君天下者,以无我之德,故天下归之如水之就下也。百川之水,不拘净秽,总归于江海。江海而能容纳之,以其善下也。此喻圣人在上,天下归之,以其无我也。欲上民,必以言下者。言者,心之声也。故君天下者,尊为天子。圣人虚心应物,而不见其尊,故凡出言必谦下。如日孤寡不谷,不以尊陵天下也。欲先人,必以身后之者。身者,心之表也。君天下者,贵为天子,天下推之以为先。圣人忘己与人,而不自见有其贵。故凡于物欲,澹然无所嗜好,不以一己之养害天下也。重者,犹不堪也。是则圣人之心,有天下而不与。故虽处上,而民自堪命,不以为重。虽处前,而民自遂生,不以为害。此所以天下乐推而不厌。盖无我之至,乃不争之德也。此争非争斗之谓,盖言心不驰竞于物也。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庄子所谓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己难。此则能使天下忘己,故莫能与之争耳。
六十七章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注】此章老子自言所得之道至大,世人不知,其实所守者至约也。道大,如巍巍乎惟天为大,荡荡乎民无称焉,言其广大难以名状也。不肖,如孔子云不器。大史公谓孟子迂远而不切于事情之意。即庄子所谓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也。此盖当时人见老子其道广大,皆如下文所云,以勇广器长称之,且不得而名,故又为不肖,即若孔子称之犹龙也。故老子因时人之言,乃自解之曰,天下人皆谓我之道大,似乎不肖,无所可用。惟其大,所以似不肖耳。肖者,与物相似。如俗云一样也。若肖,作一句。久矣其细,作一句。倒文法耳。谓我若是与世人一样,则成细人久矣,又安得以道大称之哉。下文释其大之所以。谓世人皆见其物莫能胜我,遂以我为勇。见我宽裕有余,遂以我为广。见其人皆推我为第一等人,遂以我为器长。器者,人物之通称也。以此故,皆谓我道大,其实似无所肖。殊不知我所守者至约。乃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三法而已。慈者,并包万物,覆育不遗,如慈母之育婴儿。俭者,啬也,有而不敢尽用。不敢为天下先者,虚怀游世,无我而不与物对。然以慈育物,物物皆己。且无己与物敌,物自莫能胜矣。故曰慈故能勇。心常自足,虽有余而不用,所处无不裕然宽大矣。故曰俭故能广。物我两忘,超然独立,而不见有己以处人前。故人皆以我为畸人,推为人中之最上者矣。故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以此故,皆以我为道大似不肖耳。以我所守者如此,即前所云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也。以此三者,乃大道之要妙耳。且今世人,舍慈而言勇,舍俭而言广,舍后而言先,死矣。此死字,非生死之死,如禅家所云死在句下。盖死活之死,言其无生意也。以世人不知大道之妙,但以血气夸侈争胜做工夫。故一毫没用头,皆死法,非活法也。且此三者之中,又以慈为主。不但学道,即治天下国家莫不皆然。若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故王师无敌,民效死而勿去,皆仁慈素有所孚,故为战胜守固之道。此所谓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天下国家。以天地之大德曰生。故天将救斯民,而纯以慈卫之。故圣人法天利用,而以慈为第一也,世俗恶足以知之。故知治世能用老氏之术,坐观三代之化。所以汉之文景,得糟粕之余,施于治道,回超百代耳。此老子言言皆真实工夫,切于人事,故云甚易知易行。学人视太高,类以虚玄谈之,不能身体而力行,故不得其受用耳。惜哉。
六十八章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注】此言圣人善于下人,以明不争之德,释上三宝之意也。一章主意,只在善用人者为之下一句。乃假兵家战胜之事,以形容其慈,乃不争之至耳。士者,介胄之士。武者,武勇。然士以武为主。战以怒为主。胜敌以争为主。三者又以气为主。况善于为士者不用武。善于战者不在怒。善于胜敌者不必争。即前所云以慈用兵也。意谓武怒争三者,独兵事所必用。若用之而必死,故善者皆不用。何况常人,岂可恃之以为用耶。乃骄矜恃气,不肯下人,故人不乐其用,乃不善用人耳。故古之善用人者,必为之下,即此是谓不争之德也。若以力驱人,能驱几何。若以下驱人,则天下归之。是以下用人,最有力也。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其有力也。是谓配天古之极者。干天,坤地。若天地正位,则为否,而万物不生。若干下坤上,则为泰。是知天在上而用在下也。圣人处民上而心在下,可谓配天之德。此古皇维极之道,置百姓于熙皞至乐之中。斯岂不争之德以治天下,而为力之大者与。此章主意,全在不用气上做工夫。即前云专气致柔,能如婴儿。纯和之至,则形化而心忘。不见物为对,则不期下而自下矣。殆非有心要下,而为用人之术也。然学人有志于谦德,则必尊而光,况圣人无我之至乎。
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音杭户刚反)。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兵者五兵器械谓戈矛殳戟干也)。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