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语录选录: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先生常言之。

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如何增损德道?

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智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茍学有本领,则智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悦者悦「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见瓴水矣。学茍知本,六经皆我脚注。

近来学者言「扩而充之」,须于四端上逐一充,焉以此理?孟子当来只是发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弃。茍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宽裕温吽自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

天下之理无穷。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然其会归总在此。

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盖时不同也。

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

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正己复礼。问曰:何辨?对曰:义理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

居象山,多告学者云: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缺,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

释氏立教本欲脱离生死,惟主于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个谓之禅,已自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或问先生之学当来自处入,曰: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

人品在宇宙间迥然不同。诸处方哓哓然谈学问时,吾在此多与后生说人品。

朱元晦曾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教人岂不是道学问处多了,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观此,则是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考。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吾之学问与诸处异者,只是在我全无杜撰。虽千言万语,只是觉得他底在我不曾添一些。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曰:诚然。

后世言学问者须要立个门户。此理所在,安有门户可立?学者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

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是减他底,此所以不同。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数语自曾子胸中流出。

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

一学者自晦翁处来,其拜跪语言颇怪;每日出斋,此学者必有陈论,应之亦无他语。至四日,此学者所言已罄,力请诲语。答曰:吾亦未暇详论,然此间大纲有一个规模说与人:今世人浅之为声色臭味,进之为富贵利达,又进之为文章技艺,又有一般人都不理会,却谈学问,吾总以一言断之曰胜心。此学者默然。后数日,其举动语言颇复常。

先生云:后世言道理者,终是粘牙嚼舌。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全无粘牙嚼舌处,五所以易知易行。或问:先生如此谈道,恐人将意见来会,不及释子谈禅,使人无所措其意见。先生云:吾虽如此谈道,然凡有虚见虚说,皆来这里使不得,所谓德行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也。今之谈禅者,虽为艰难之说,其实反可寄托其意见。吾于百众人前,开口见胆。

或有讥先生之教人专欲管归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

吾于践履未能纯一,然纔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

有士人上诗云:「手抉浮翳开东明」。先生颇取其语,因云:吾与学者言,真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

(以上见卷三十四,傅子云季鲁编录,选录其中二十六条。)

或谓先生之学是道德性命,形而上者,晦翁之学是名物度数,形而下者,学者当兼二先生之学。先生云:足下如此说晦翁,晦翁未伏。晦翁之学自谓一贯。但其见道不,终不足以一贯耳。吾尝与晦翁书云:「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节目足以自妄。」﹙案此见辩【太极图说】书﹚。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

先生言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者四端而已?又说「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乃诵:「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云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临川一学者初见,问曰:每日如何观书?学者曰:守规矩。欢然问曰:如何守规矩?学者曰:伊川易传,胡氏春秋,上蔡论语,范式唐鉴。忽呵之曰:陋说。良久复问曰:何者为规?又顷,问曰:何者为矩?学者但唯唯。次日复来,方对学者诵:「干知大始,坤做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简能。」一章毕,乃言曰:干文言云「大哉干元」,坤文言云「至哉坤元」。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遍目学者曰:又却不是道难知也。又曰:「道再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顾学者曰:这方唤作规矩。公昨日来道甚规矩?

(以上见卷三十四,严松松年所录,选录其中三条。)

伯敏问云:以今年较之去年,殊无寸进。先生云:如何要长进?若当为者,有时而不能为,不当为者有时乎为之,这个却是不长进。不恁地理会,泛然求长进,不过欲以己先人,此是胜心。伯敏曰:无个下手处。先生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处。伯敏云:如何样格物?先生云:研究物理。伯敏云:天下万物不胜其繁,如何尽研究得?先生云: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须是隆师亲友。伯敏云:此问赖有季绎时相勉励。先生云:季绎与显道一般,所至皆勉励人,但无根者多。其意似欲私立门户,其学为外不为己。世之人所以攻道学者,亦未可全责他。盖自家骄其声色,立门户与之为敌,哓哓胜口,实有所未孚、自然起人不平之心。某平日未尝为流俗所攻,攻者却是读语录精义者。程士南最攻道学。人或语之以某,程云:道学如陆某,无可攻者。又如学中诸公,义均骨肉。盖某初无胜心,日用常行自有使他一个敬信处。某旧日,伊洛文字不曾看,近日方看,见其间多有不是。今人读书,平易处不理会,有可以起人羡慕者则着力研究。古先圣人何尝有起人羡慕者?只此道不行,见有奇特处,便生羡慕。自周末文弊,便有此风。如唐虞之时,人人如此,又何羡慕?所以庄周云:臧与谷共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曰:博塞以游。问谷奚事?曰:挟策读书。其为亡羊一也。某读书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檐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檐,只此便是格物。……

问伯敏曰:……吾友之志要如何?伯敏云:所望成人。目今未尝敢废防闲。先生云:如何样防闲?伯敏云:为其所当为。先生云:虽圣人不过如是。但吾友近来精神都死却,无向来亹亹之意,不是懈怠,便是被异说坏了。夫人学问当有日新之功,死却便不是。邵尧夫诗云:「当锻炼时分劲挺,到磨砻处发光耀。」磨砻锻炼,方得此理明。如川之增,如木之茂,自然日进无已。今吾友死守定,如何会为所当为?博学,审问,谨思,明辨,笃行,博学在先,力行在后。吾友学未博,焉知所行者是当为?是不当为?防闲,古人亦有之。但他底防闲与吾友别。吾友是硬把捉。告子硬把捉,直到不动心处,岂非难事?只是依旧不是。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从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何尝硬把捉?吾兄中间亦云有快活时,如今何故如此?伯敏云:固有适意时,亦知自家固有根本元不待把捉,只是不能久。防闲稍宽,便为物欲所害。先生云:此则罪在不常久上,却如何硬把捉?种种费力便是有时得意,亦是偶然。伯敏云:却常思量不把捉,无下手处。先生云:何不早问?只此一事是当为不当为。当为底一件大事不肯做,更说甚底?某平日与老兄说底话,想都忘了。伯敏云:先生常语以求放心,立志,皆历历可记。先生云:如今正是放其心而不知求也。若果能立,如何到这般田地?白敏云:如何立?先生云:立是你立,却问我如何立!若立得住,何须把捉?吾友分明是先曾知此理来,后更异端坏了。异端非佛老之谓。异乎此理,如季绎之徒,便是异端。孔门惟颜曾传道,他未有闻。盖颜曾从里面出来,他人外面入去。今所传者,乃子夏子张之徒外入之学。曾子所传,至孟子不复传矣。吾友却不理会根本,只理会文字。实大声宏。若根本壮,怕不会做文字?今吾友文字自文字、学问自学问。若此不已,岂旨两段?将百碎!问近日日用常行,觉精健否?胸中快活否?伯敏云:近日别事不管,只理会我,亦有适意时。先生云:此便是学问根源也。若能无懈怠,暗室屋漏亦如此,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何患不成?故云「君子以自昭明德」,「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在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古之学者为己,所以自昭明德。己之得已明,然后推其明以及天下。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在我者既尽,亦自不能掩。今之学者只用心于枝叶,不求实处。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矣。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玵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何尝腾口说?伯敏云:如何是尽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弊。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伯敏云:莫是同出而异名否?先生曰:不须得说,说着便不是,将来只是腾口说,为人不为己。若理会自家实处,他日自明。若必欲说时,则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此盖随吾友而言。其实不须如此。只是要尽去为心之累者。如吾友适意时,即今便是。牛山之木一段,血脉只在仁义上。「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此哉人之情也哉」,是偶然说及,初不须分别。所以令吾友读此者,盖欲吾友知斧斤之害其材,有以警戒其心。「日夜之所息」,息者歇也,又曰生息。盖人之良心为斧斤所害,夜间方得休息。若夜间得息时,则平旦好恶与常人甚相近。惟旦所昼所为,梏亡不止,到后来夜间亦不能得息,梦寐颠倒,思虑纷乱,以致沦为禽兽。人见其如此,以为未尝有才焉,此岂人之情也哉?只与理会实处,就心上理会。俗谚云:痴人面前不得说梦。又曰:狮子咬人,狂狗逐块。以土打狮子,便径来咬人,若狂打狗,只去理会土。圣贤急于教人,故以情、以、以心、以才说与人,如何泥得?若老兄与别人说,定是说如何样是心,如何样是性、情与才。如此分明,说得好铲地,不干我事。须是血脉骨髓理会实处始得。凡读书皆如此。

(以上见卷三十五,李伯敏敏求所录,选录其中二条。)

人心只爱泊着事,教他弃事时,如鹘孙失了树,更无住处。

人不肯心闲无事,居天下之广居,须要去逐外,着一事,印一说,方有精神。

做得工夫实,则所说即实事,不说闲话;所指人病即实病。

凡事莫如滞滞泥泥。某平生于此有长,都不去着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会一事时,血脉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却似个闲闲散散,全不理会事底人,不陷事中。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此理塞宇宙,如何有人杜撰得?文王敬忌,若不如此,敬忌个甚么?

凡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晏然太平,殊无一事,然却有说。擒搦人不下,不能立事,却要有理会处。某于显道恐不能久处此间,且令涵养大处。如此样处未敢发。然某皆是逐事逐物考究练磨,积日累月,以至如今;不是自会,亦不是别有一窍字,亦不是等闲理会,一理会便会。但是理会与他人别。某从来勤理会。长兄每四更一点起时,只见某在看书,或检书,或默坐,常说与子侄,以为勤,他人莫及。今人却言某懒,不曾去理会,好笑!

某从来不尚人起炉作灶,多尚平。

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

我说一贯,彼亦说一贯,只是不然,天秩天叙天命天讨,皆是实理,彼岂有此?

(以上见卷三十五,包扬显道录,选录其中九条。)

阜民尝问: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

(以上见卷三十五,詹阜民子南所录,只选录此一条。)

【象山年谱】于象山三十七岁年记鹅湖之会引朱亭道书云:

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伯恭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伯恭盖有志于此,语自得则未也。……

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

【象山年谱】四十五岁下,系之云:

朱元晦答平甫书云:「……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尊德性,而某平日所闻,却是道问学上多。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道理全不仔细。而熹自觉于义理上不乱说,却于紧要事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不堕一边耳。」先生闻之曰:「朱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道问学?」

【象山年谱】四十五岁下引朱元晦来书云:

归来臂痛。病中绝学捐书,却觉得身心收管,似有少进处。向来泛滥,真是不济事。恨未得款曲承教,尽布此怀也。

【象山年谱】四十八岁下,朱元晦通书略云:

傅子渊去冬相见,气质刚毅,极不易得。但其偏处亦甚害事。虽尝苦口,恐未以为然。近觉当时说得亦未的,疑其不以为然也。今想到部,必已相见,亦尝痛与砭剂否?道理极精微,然初不在耳目闻见之外。是非黑白只在面前。此而不察,乃欲别求玄妙于意虑之表,亦已误矣。﹙案:此虽针对傅子渊而言,亦意指象山而言。﹚熹衰病日侵。所幸迩来日用工夫,颇觉省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甚恨未得从容面论,未知异时尚复有异同否耳。

【象山年谱】五十岁十二月十四日下,系之云:

闻朱元晦诗、喜。诗云:川源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何日了,不如抛却去寻春。先生闻之色喜,曰:元晦至此,有觉矣。斯可喜也。

【语录】:

所谓先生之学是道德性命,形而上主。晦翁之学,是名物度数,形而下者。学者当兼二先生之学。先生云:足下如此说晦翁,晦翁未伏。晦翁之学,自谓一贯。但其见道不明,终不足以一贯耳。吾尝与晦翁书云: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节目足以自安。﹙案:此见辩【太极图书】第二书﹚。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

【语录】:

一夕步月,喟然而叹。包敏道侍,问曰:先生何叹?曰: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担阁,奈何!

朱陆有关周濂溪《太极图说》辩论的书信

刘桂标编辑

编者案:有关朱陆无极太极之辩,据历史资料所载,一共涉及陆象山兄长梭山给朱子二书、朱子给梭山二书,以及象山给朱子三书和朱子给象山二书。梭山的二书原文已佚,部分文字则见于《周濂溪集》卷二。另外,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的《宋元学案》卷五十七梭山复斋学案及卷五十八象山学案中,全文收录了朱子给梭山的二书,以及象山与朱子辩论的五封书信,这里我们所收者便以此二部著作所录为据。七封书信内容如下:

梭山给朱子第一书(其书已佚,以下依《周濂溪集》卷二补上部分文字)

梭山陆九韶书云:「敬览所著《太极图说》,左扶右掖,使不失正,用力多矣。然此图本说,自是非正,虽曲为扶掖,恐终为病根,贻憾后学。」

朱子给梭山第一书

朱子《与梭山书》曰:「伏承示论太极之失,及省从前所论,却恐长者从初便忽其言,不曾致思,只以自家所见道理为是,不知却元来未到他地位,而便以己见轻肆抵排也。今亦不暇细论,即如《太极》篇首一句,最是长者所深排。然殊不知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只此一句,便见其下语精密,微妙无穷。而向下所说许多道理,条贯脉络,井井不乱。只今便在目前,而亘古亘今,颠扑不破,只恐自家见得未曾如此分明直截,则其所可疑者,乃在此而不在彼也。大抵古之圣贤,千言万语只是要人明得此理。此理既明,则不务立论,而所言无非义理之言;不务立行,而所行无非义理之实。无有初无此理,而姑为此言,以救时俗之弊者。不知子静相会,曾以此话子细商量否﹖近见其所论王通续经之说,似亦未免此病也。此闲近日绝难得江西便,草草布此,却托子静转致。但以来书半年方达推之,未知何时可到耳。如有未当,切幸痛与指摘,剖析见教。理到之言,不得不服也。」

梭山给朱子第二书(其书已佚,以下依《周濂溪集》卷二补上部分文字)

梭山又书云:「『太极』二字,圣人发明道之本源,微妙中正,岂有下同一物之理,左右之言过矣。今于上又加『无极』二字,是头上安头,过为虚无好高之论也。」

朱子给梭山第二书

朱子又《与梭山书》曰:「前书示谕太极之说,反复详尽。然此恐未必生于气习之偏,但是急迫看人文字,未及尽彼之情,而欲遽申己意,是以轻于立论,徒为多说,而未必果当于理尔。且如太极之说,熹谓周先生之意,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着无极二字以明之。此是推原前贤立言之本意,所以不厌重复,盖有深指,而来谕便谓熹以太极下同一物,是则非惟不尽周先生之妙旨,而于熹之浅陋妄说,亦未察其情矣。又谓着无极字便有虚无好高之弊,则未知尊兄所谓太极,是有形器之物邪﹖无形器之物邪﹖若果无形而但有理,则无极只是无形,太极只是有理明矣,又安得为虚无而好高乎﹖熹之愚陋,窃愿尊兄少赐反复,宽心游意,必使于其所说,如出于吾之所为者,而无纤芥之疑,然后可以发言立论,而断其可否,则其为辩也不烦,而理之所在,无不得矣。若一以急迫之意求之,则于察理已不能精,而于彼之情又不详尽,则徒为纷纷,而虽欲不差,不可得矣。然只在迫急,即是来谕所谓气质之弊,盖所论之差处,虽不在此,然其所以差者,则原于此,而不可诬矣。不审尊意以为何如﹖子静归来,必朝夕得款聚。前书所谓异论,卒不能合者,当已有定说矣,恨不得侧听其旁,时效管窥,以求切磋之益也。」

象山给朱子第一书

象山与朱子曰:「往岁览尊兄与梭山家兄书,尝因南丰便人僭易致区区。蒙复书,许以卒请,不胜幸甚。古之圣贤,惟理是视,尧、舜之圣,而询于刍荛,曾子之易箦,盖得于执烛之童子。《蒙》九二曰:『纳妇吉。』苟当于理,虽妇人孺子之言所不弃也。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或乘理致,虽出古书,不敢尽信也。智者千虑,或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人言岂可忽哉。梭山兄谓『《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盖《通书》《理性命章》言:「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曰一曰中,即太极也,未尝于其上加无极字。《动静章》言五行阴阳太极,亦无无极之文。假令《太极图说》,是其所传,或其少时所作,则作《通书》时不言无极,盖已知其说之非矣。』此言殆未可忽也。兄谓梭山急迫看人文字,未能尽彼之情,而欲遽申己意,是以轻于立论,徒为多说,而未必果当于理。《大学》曰:『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人无古今、智愚、贤不肖,皆言也,皆文字也。观兄与梭山之书,已不能酬斯言矣,尚何以责梭山哉!尊兄向与梭山书云:『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夫太极者,实有是理,圣人从而发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论,使后人簸弄于颊舌纸笔之闲也。其为万物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岂以人言不言之故邪?《易大传》曰:『易有太极。』圣人言有,今乃言无,何也?作《大传》时,不言无极,太极何尝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邪?《洪范》五皇极列在九畴之中,不言无极,太极亦何尝同于一物,而不足万化根本邪?太极固自若也。尊兄只管言来言去,转加胡涂,此真所谓轻于立论,徒为多说,而未必果当于理也。兄号句句而论,字字而议,有年矣,宜益工益密,立言精确,足以悟疑辨惑,乃反疏脱如此,宜有以自反矣。后书又谓『无极即是无形,太极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着无极二字以明之』。《大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晓文义者,举知之矣。自有《大传》至今几年,未闻有错认太极别为一物者。设有愚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上烦老先生特地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以晓之乎?且极字亦不可以形字释之。盖极者,中也,言无极,则是犹言无中也,是奚可哉!若惧学者泥于形气而申释之,则宜如《诗》言『上天之载』,而于下赞之曰『无声无臭』可也,岂宜以无极字加于太极之上?朱子发谓濂溪得《太极图》于穆伯长,伯长之传,出于陈希夷,其必有考。希夷之学,老氏之学也。无极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圣人之书所未有也。老子首章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无极而太极,即是此旨。老氏学之不正,见理不明,所蔽在此。兄于此学,用力之深,为日之久,曾此之不能辨,何也?《通书》『中焉止矣』之言,与此昭然不类,而兄曾不之察,何也?《太极图说》以无极二字冠首,而《通书》终篇未尝一及无极字。二程言论文字至多,亦未尝一及无极字。假令其初实有是图,观其后来未尝一及无极字,可见其道之进,而不自以为是也。兄今考订注释,表显尊信,如此其至,恐未得为善祖述者也。潘清逸诗文可见矣,彼岂能知濂溪者?明道、伊川亲师承濂溪,当时名贤居潘右者亦复不少,濂溪之志,卒属于潘,可见其子孙之不能世其学也。兄何据之笃乎?梭山兄之言,恐未宜忽也。孟子与墨者夷之辩,则据其爱无差等之言;与许行辩,则据其与民并耕之言;与告子辩,则据其义外与人性无分于善不善之言,未尝泛为料度之说。兄之论辩,则异于是。如某今者所论,则皆据尊兄书中要语,不敢增损。或稍用尊兄泛辞,以相绳纠者,亦差有证据,抑所谓『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兄书令梭山『宽心游意,反复二家之言,必使于其所说,如出于吾之所为者,而无纤芥之疑,然后可以发言立论,而断其可否,则其为辩也不烦,而理之所在,无不得矣』。彼方深疑其说之非,则又安能使之『如出于其所为者,而无纤芥之疑』哉!若其『如出于吾之所为者,而无纤芥之疑』,则无不可矣,尚何论之可立,否之可断哉!兄之此言,无乃亦少伤于急迫而未精邪?兄又谓『一以急迫之意求之,则于察理已不能精,而于彼之情又不详尽,则徒为纷纷,虽欲不差,不可得矣』。殆夫子自道也。向在南康,论兄所解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一章非是,兄令某平心观之,某尝答曰:『甲与乙辩,方各是其说。甲则曰愿某乙平心也,乙亦曰愿某甲平心也。平心之说,恐难明白,不若据事论理可也。』今此急迫之说,宽心游意之说,正相类耳。论事理,不必以此等压之,然后可明也。梭山气禀宽缓,观书未尝草草,必优游讽咏,耐久紬绎。今以急迫指之,虽他人亦未喻也。夫辨是非,别邪正,决疑似,固贵于峻洁明白。若乃料度罗织文致之辞,愿兄无易之也。梭山兄所以不复致辩者,盖以兄执己之意甚固,而视人之言甚忽,求胜不求益也。某则以为不然。尊兄平日惓惓于朋友,求箴规切磨之益,盖亦甚至。独群雌孤雄,人非惟不敢以忠言进于左右,亦未有能为忠言者。言论之横出,其势然耳。向来相聚,每以不能副兄所期为媿。比者自谓少进,方将图合并而承教。今兄为时所用,进退殊路,合并未可期也。又蒙许其吐露,辄寓此少见区区。尊意不以为然,幸不惮下教。正远,惟为国保爱,以需柄用,以泽天下。」

朱子给象山第一书

朱子答曰:「前书诲谕之悉,敢不承教。所谓『古之圣贤,惟理是视』。『言当于理,虽妇人孺子有所不弃』。『或乖理致,虽出古书,不敢尽信』。此论甚当,非世儒浅见所及也。但熹窃谓言不难择,而理未易明,若于理实有所见,则于人言之是非,不翅白黑之易辨,固不待讯其人之贤否而为去取。不幸而吾之所谓理者,或但出于一己之私见,则恐其所取舍,未足以为群言之折衷也。况理既未明,则于人之言,恐亦未免有未尽其意者,又安可以遽绌古书为不足信,而直任胸臆之所裁乎?来书反复其于无极太极之辩详矣。然以熹观之,伏羲作《易》,自一画以下,文王演《易》,自《干》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夫先圣后圣,岂不同条而共贯哉!若于此有以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何至若此之纷纷哉!今既不然,则吾之所谓理者,恐其未足以为群言之折衷,又况于人之言有所不尽者,又非一二而已乎!既蒙不鄙而教之,熹亦不敢不尽其愚也。且夫《大传》之太极者,何也?即两仪、四象、八卦之理,具于三者之先,而蕴于三者之内者也。圣人之意,正以其究竟至极,无名可名,故特谓之太极,犹曰举天下之至极,无以加以此云尔,初不以其中而命之也。至如北极之极,屋极之极,皇极之极,民极之极,诸儒虽有解为中者,盖以此物之极,当在此物之中,非指极字而训之以中也。极者,至极而已。以有形者言之,则其四方八面,合辏将来,到此筑底,更无去处。从此推出,四方八面都无向背,一切停匀,故谓之极耳。后人以其居中而能应四外,故指其处而以中言之,非以其义为可训中也。至于太极,则又初无形象方所之可言,但以此理至极而谓之极耳。今乃以中名之,则是所谓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一也。《通书》《理性命章》,其首二句言理,次三句言性,次八句言命,故其章内无此三字,而特以三字名其章以表之,则章内之言,固已各有所属矣。盖其所谓灵、所谓一者,乃为太极;而所谓中者,乃气禀之得中,与刚善刚恶、柔善柔恶者为五性,而属乎五行,初未尝以是为太极也。且曰『中焉止矣』,而又下属于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之云,是亦复成何等文字义理乎!今来谕乃指其中者为太极,而属之下文,则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二也。若论无极二字,乃是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不顾旁人是非,不计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令后之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有方体。若于此看得破,方见得此老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非但架屋下之屋、迭上之而已也。今必以为未然,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人言之意者,三也。至于《大传》,既曰『形而上者谓之道』矣,而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岂真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哉!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然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是乃道体之所为也,故语道体之至极,则谓之太极,语太极之流行,则谓之道。虽有二名,初无两体。周子所以谓之无极,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以为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以为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乎阴阳之中,以为通贯全体,无乎不在,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今乃深诋无极之不然,则是直以太极为有形状有方所矣,直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又昧于道器之分矣,又于形而上者之下,复有况太极乎之语,则是又以道上别有一物为太极矣。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四也。至熹前书所谓:『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乃是推本周子之意,以为当时若不如此两下说破,则读者错认语意,必有偏见之病。闻人说有,即谓之实有,见人说无,即谓之真无耳。自谓如此说得,周子之意已是大煞分明。只恐知道者厌其漏泄之过甚,不谓如老兄者,乃犹以为未稳而难晓也,请以熹书上下文意详之,岂谓太极可以人言而为加损者哉!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五也。来书又谓《大传》明言『易有太极,今乃言无,何邪』?此尤非所望于高明者。今夏因与人言《易》,其人之论正如此。当时对之不觉失笑,遂至被劾。彼俗儒胶固,随语生解,不足深怪。老兄平日自视为如何,而亦为此言邪?老兄且谓《大传》之所谓有,果如两仪、四象、八卦之有定位,天地五行万物之有常形邪?周子之所谓无,是果虚空断灭,都无生物之理邪?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六也。老子复归于无极,无极乃无穷之义,如庄生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云尔,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今乃引之而谓周子之言,实出乎彼。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七也。高明之学,超出方外,固未易以世闲言语论量,意见测度。今且以愚见执方论之,则其未合有如前所陈者,亦欲奉报,又恐徒为纷纷,重使世俗观笑,既而思之,若遂不言,则恐学者终无所取正。较是二者,宁可见笑于今人,不可得罪于后世,是以终不获已而竟陈之,不识老兄以为何如?」

象山给朱子第二书

象山答朱子曰:「前书条析所见,正以畴昔负兄,所期比日少进,方图自赎耳。来书诲之谆复,不胜幸甚。愚心有所未安,义当展尽,不容但已,亦尊兄教之之本意也。近浙闲一后生贻书见规,以为吾二人者,所习各已成熟,终不能以相为,莫若置之勿论,以俟天下后世之自择。鄙哉,言乎!此辈凡陋,沈溺俗学,悖戾如此,亦可怜也!『人能宏道,非道宏人』,此理在宇宙闲,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损。然人之为人,则抑有其职矣。垂象而覆物者,天之职也;成形而载物者,地之职也;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者,人君之职也。孟子曰:『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所谓行之者,行其所学,以格君心之非,引其群君于当道,与其君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使斯道达乎天下也。所谓学之者,从师亲友,读书考古,学问思辩,以明此道也。故少而学道,壮而行道者,士君子之职也。吾人皆无常师,周旋于群言淆乱之中,俯仰参求,虽自谓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见蔽说?若雷同相从,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惧也。何幸而有相疑不合,在同志之闲,正宜各尽所怀,力相切磋,期归于一是之地。大舜之所以为大者,善与人同,乐取诸人以为善,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吾人之志,当何求哉,惟其是已矣。畴昔明善议拳拳,服膺而勿失,乐与天下共之者,以为是也。今一旦以切嗟而知其非,则弃前日之所习,势当如出陷,如避荆棘,惟新之念,若决江,河,是得所欲,而遂其志也。此岂小智之私,鄙陋之习,荣胜耻负者所能知哉!『弗明弗措』,古有明训,敢悉布之。尊兄平日论文,甚取曾南丰之严健。南康为别前一夕,读尊兄之文,见其得意者,必简健有力,每切敬服,尝谓尊兄才力如此,故所取亦如此。今阅来书,但见文辞缴绕,气象褊迫,其致辩处,类皆迁就牵合,甚费分疏,终不明白,无乃为无极所累,反困其才邪?不然,以尊兄之高明,自视其说,亦当如白黑之易辨矣。尊兄尝晓陈同甫云:『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将来不作三代以下人物,省得气力,为汉、唐分疏,即使脱洒磊落。』今亦欲得尊兄进取一步,莫作孟子以下学术,省得气力,为无极二字分疏,亦更脱洒磊落。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以其事实,觉其事实,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谓『言顾行,行顾言』。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芜于辩说,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以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承之,尚不免此多学而识之之见,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无疑。先行之训,予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颜子既没,其传固在曾子,盖可观已。尊兄之才,未知其与子贡如何?今日之病,则有深于子贡者。尊兄诚能深知此病,则来书七条之说,当不待条析而自解矣。然相去数百里,脱或未能自克,淹旧习,则不能无遗恨,请卒条之。来书本是主张无极二字,而以明理为说,其要则曰『于此有以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某窃谓尊兄未曾实见太极,若实见太极,上面必不更加无极字,下面必不更着真体字。上面加无极字,正是迭上之,下面着真体字,正是架屋下之屋。虚见之与实见,其言固自不同也。又谓极者,『正以其究竟至极,无名可名,故特谓之太极,犹曰举天下之至极,无以加此云尔』。就令如此,又何必更于上面加无极字也?若谓欲言其无方所,无形状,则前书固言『宜如《诗》言「上天之载」,而于其下赞之曰「无声无臭」可也,岂宜以无极字加之太极之上』?《系辞》言神无方矣,岂可言无神?言《易》无体矣,岂可言无《易》?老氏以无为天地之始,以有为万物之母,以常无观妙,以常有观窍,直将无字搭在上面,正是老氏之学,岂可讳也?惟其所蔽在此,故其流为任术数,为无忌惮。此理乃宇宙之所固有,岂可言无?若以为无,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杨朱未遽无君,而孟子以为无君,墨翟未遽无父,而孟子以为无父,此其所以为知言也。极亦此理也,中亦此理也。五居九畴之中,而曰皇极,岂非以其中而命之乎?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诗》言『立我烝民,莫非尔极』,岂非以其中而命之乎?《中庸》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理至矣!外此岂更复有太极哉!以极为中,则为不明理,以极为形,乃为明理乎?字义固有一字而数义者,用字则有专一义者,有兼数义者,而字之指归,又有虚实。虚字则但当论字义。实字则当论所指之实。论其所指之实,则有非字义所能拘者。如元字,有始义,有长义,有大义。《坤》五之元吉,《屯》之元亨,则是虚字,专为大义,不可复以他义参之。如《干》元之元,则是实字,论其所指之实,则《文言》所谓善,所谓仁,皆元也,亦岂可以字义拘之哉?极字亦如此。太极、皇极,乃是实字,所指之实,岂容有二?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岂容以字义拘之乎?中即至理,何尝不兼至义?《大学》、《文言》,皆言知至。所谓至者,即此理也。语读《易》者曰,能知太极,即是知至;语读《洪范》者曰,能知皇极,即是知至,夫岂不可?盖同指此理,则曰极,曰中,曰至,其实一也。一极备凶,一极无凶,此两极字,乃是虚字,专为至义,却使得,极者,至极而已,于此用而已字,方用得当。尊兄最号为精通诂训文义者,何为尚惑于此?无乃理有未明,正以太泥而反失之乎?至如直以阴阳为形器,而不得为道,此尤不敢闻命。《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先后始终,动静晦明,上下进退,往来阖辟,盈虚消长,尊卑贵贱,表里隐显,向背顺逆,存亡得丧,出入行藏,何适而非一阴一阳哉!奇耦相寻,变化无穷,故曰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说卦》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下系》亦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两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才而之道也。』今顾以阴阳为非道,而直谓之形器,其孰为昧于道器之分哉。辩难有要领,言辞有旨归,为辩而失要领,观言而迷旨归,皆不明也。前书之辩,其要领在无极二字。尊兄确意主张,曲为饰说,既以无形释之,又谓周子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着无极二字以明之。某于此见得尊兄只是强说来由,恐无是事,故前书举《大传》『一阴一阳之谓道』,『形而上者谓之道』两句,以是粗识文义者,亦知一阴一阳,即是形而上者,必不至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曰『况太极乎』!此其指归,本是明白,而兄曾不之察,乃必见诬以道上别有一物为太极。《通书》曰:『中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致其中而止矣。』周子之言中如此,亦不轻矣。外此岂更别有道理,乃不得比虚字乎?所举《理性命章》五句,但欲见《通书》言中言一而不言无极耳。『中焉止矣』一句,不妨自是断章,兄必见诬以属之下文。兄之为辩,失其指归,大率类此。『尽信书不如无书』,某实深信孟子之言。前书释此段,亦多援据古书,独颇不信无极之说耳。兄遽坐以直绌古书为不足信,兄其深文矣哉!《大传》、《洪范》、《毛诗》、《周礼》与《太极图说》孰古?以极为形,而谓不得为中,以一阴一阳为器,而谓不得为道,此无乃少绌古书为不足信,而微任胸臆之所裁乎?来书谓:『若论无极二字,乃是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不顾傍人是非,不计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又谓:『周子所以谓之无极,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诚令如此,不知人有甚不敢道处?但以加之太极之上,则吾圣门正不肯如此道耳。夫《干》,确然示人易矣。夫《坤》,愦然示人简矣。太极亦曷尝隐于人哉!尊兄两下说无说有,不知漏泄得多少。如所谓太极真体不传之秘,无物之说,阴阳之外,不属有无,不落方体,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语,莫是曾学禅宗,所得如此!平时既私其说以自妙,乃教学者,则又往往秘此而多说文义,此漏泄之说所从出也。以实论之,两头都无着实,彼此只是葛藤。末说气质不美者,乐寄此以神其奸,不知系绊多少好气质底学者!既以病己,又以病人,殆非一言一行之过。兄其毋以久习于此,而重自反也。区区之忠,竭尽如此,流俗无知,必谓不逊。《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谅在高明,正所乐闻。若犹有疑,愿不惮下教。正远,惟为国自爱。」

朱子给象山第二书

朱子答曰:「来书云:『浙闲后生贻书见规,以为吾二人者,所习各已成熟,终不能以相为,莫若置之勿论,以俟天下后世之自择。鄙哉,言乎!此辈凡陋,沈溺俗学,悖戾如此,亦可怜也!』熹谓天下之理有是有非,正学者所当明辩。或者之说,诚为未当。然凡辩论者,亦须平心和气,子细消详,反复商量,务求实是,乃有归着。如不能然,而但于聪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词,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则恐反不若或者之言,安静和平,宽洪悠久,犹君子长者之遗意也。」

又曰:「来书云:『人能宏道(至)敢悉布之。』熹案:此段所说,规模宏大,而指意精切。如曰『虽自谓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见蔽说』及引大舜『善与人同』等语,尤为的当。熹虽至愚,敢不承教。但所谓『莫知其非』,『归于一是』者,未知果安所决。区区于此,亦愿明者有以深察而实践其言也。」

又曰:「来书云:『古人质实(至)请卒条之。』熹详此说,盖欲专务事实,不尚空言,其意甚美。但今所论无极二字,熹固已谓『不言不为少,言之不为多』矣。若以为非,则且置之,其于事实,亦未有害。而贤昆仲不见古人指意,乃独无故于此创为浮辩,累数百言,三四往返而不能已,其为湮芜亦已甚矣。而细考其闲,紧要节目并无酬酢,只是一味慢骂虚喝,必欲取胜,未论颜、曾气象,只子贡恐亦不肯如此,恐未可遽以此而轻彼也。」

又曰:「来书云:『尊兄未曾(至)固自不同也。』熹亦谓老兄正为未识太极之本,无极而有真体,故必以中训极,而又以阴阳为形而上者之道。虚见之与实见,其言果不同也。」

又曰:「来书云:『老氏以无至讳也。』熹详老氏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更请子细着眼,未可容易讥评也。」

又曰:「来书云:『此理乃(至)子矣!』更请详看熹前书曾有无理二字否!」

又曰:「来书云:『极亦此(至)极哉!』极是名此理之至极,中是状此理之不偏,虽然同是此理,然其名义各有攸当,虽圣贤言之,亦未尝敢有所差互也。若皇极之极,民极之极,乃为标准之意,犹曰立于此而示于彼,使其有所向望而取正焉耳,非以以其中而命之也。『立我烝民』,立与粒通,即《书》所谓『烝民乃粒』。『莫匪尔极』,则尔指后稷而言,盖曰使我众人皆得粒食,莫非尔后稷之所立者是望耳。尔字不指天地,极字亦非指所受之中。(此义尤切白,似是急于求胜,更不暇考上下文。推此一条,其余可见。)中者,天下之大本,乃以喜怒哀乐之未发,此理浑然无所偏倚而言。太极固无偏倚,而为万化之本,然其得名,自为至极之极,而兼有标准之义,初不以中而得名也。」

又曰:「来书云:『以极为中(至)理乎?』老兄自以中训极,熹未尝以形训极也。今若此言,则是己不晓文义,而谓他人亦不晓也。请更详之。」

又曰:「来书云:『《太学》、《文言》,皆言知至。』熹详知至二字虽同,而在《大学》则知为实字,至为虚字,两字上重而下轻,盖曰心之所知,无不到耳。在《文言》则知为虚字,至为实字,两字上轻而下重,盖曰有以知其所当至之地耳,两义既自不同,而与太极之为至极者,又皆不相似,请更详之。(此义在诸说中亦最分明,试就此推之,当知来书未能无失,往往类此。」)

又曰:「来书云:『直以阴阳为形器(至)道器之分哉。』若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形而下者复是何物?更请见教。若熹愚见与其所闻,则曰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如是则来书所谓始终、晦明、奇耦之属,皆阴阳所为之器,独其所以为是器之理,如目之明,耳之聪,父之慈,子之孝,乃为道耳。如此分别,似差明白,不知尊意以为如何?(此一条亦极分明,切望略加思索,便见愚言不为无理,而其余亦可以类推矣。」)

又曰:「来书云:『《通书》曰(至)类此。』夫周子言中,而以和字释之,又曰『中节,』又曰『达道』,彼非不识字者,而其言显与《中庸》相戾,则亦必有说矣。盖此中字,是就气禀发用而言,其无过不及处耳,非直指本体未发、无所偏倚者而言也,岂可以此而训极为中也哉?来书引经,必尽全章,虽烦不厌,而所引《通书》,乃独截自『中焉止矣』而下,此安得为不误!老兄本自不信周子,正使误引通书,亦未为害,何必讳此小失,而反为不改之过乎?」

又曰:「来书云:『《大传》(至)孰古?』夫《大传》、《洪范》、《诗》、《礼》皆言极而已,未尝谓极为中也。先儒以此极处,常在物之中央,而为四方之所面向而取正,故因以中释之,盖亦未为甚失。而后人遂直以极为中,则又不识先儒之本意矣。《尔雅》乃是纂集古今诸儒训诂以成书,其闲盖亦不能无误,不足据以为古,又况其闲但有以极训至,以殷、齐训中,初未尝以极为中乎!」

又曰:「来书云:『又谓周子(至)道耳。』(前又云:『若谓欲言至之上』止。)夫无极而太极,犹曰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又如曰无为之为,皆语势之当然,非谓别有一物也。(向见钦夫有此说,尝疑其赘,今乃正使得着,方知钦夫之虑远也。)其意则固若曰非如皇极、民极、屋极之有方所形象,而但有有理之至极耳。若晓此意,则于圣门有何违叛,而不肯道乎?上天之载,是就有中说无;无极而太极,是就无中说有。若实见得,即说有说无,或先或后,都无妨碍。今必如此拘泥,琼森分别,曾为不尚空言,专务事实,而反如此乎!」

又曰:「来书云:『夫干(至)自反也。』夫太极固未尝隐于人,然人之识太极者,则少矣。往往只是于禅学中认得个昭昭灵灵能作用底,便谓此是太极,而不知所谓太极,乃天地万物本然之理,亘古亘今,颠扑不破者也。『迥出常情』等语,只是俗谈,即非禅家所能专有,不应儒者反当回避。况今虽偶然道着,而其所见所说,即非禅家道理,非如他人阴实祖用其说,而改头换面,阳讳其所自来也。如曰:『私其说以自妙』,而又秘之;又曰:『寄此以神其奸』;曰『系绊多少好气质底学者』,则恐世闲自有此人可当此语。熹虽无状,自省得与此语不相似也。」

又曰:「来书引《书》云:『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此圣言也,敢不承教。但以来书求之于道而未之见,但见其词意差舛,气象麤率,似与圣贤不甚相近。是以窃自安其浅陋之习闻,而未敢轻舍故步,以追高明之独见耳。又记顷年尝有『平心』之说,而前书见谕曰:『甲与乙辩,方各自是其说。甲则曰愿乙平心也,乙亦曰愿甲平心也。平心之说,恐难明白,不若据事论理可也。』此言美矣!然熹所谓平心者,非直使甲操乙之见,乙守甲之说也,亦非谓都不论事之是非也,但欲两家姑暂置其是己非彼之意,然后可以据事论理,而终得其是非之实。如谓治疑狱者,当公其心,非谓便可改曲者为直,改直者为曲也,亦非谓都不问其曲直也,但不可先以己意之向背为主,然后可以审听两造之辞,旁求参伍之验,而终得其曲直之当耳。今以麤浅之心,挟忿怼之气,不肯暂置其是己非彼之私,而欲评义理之得失,则虽有判然如黑白之易见者,犹恐未免于误。况其差有在于毫厘之间者,又将谁使折其衷而能不谬也哉!」

又曰:「熹已具此,而细看其闲,亦尚有说未尽处。大抵老兄昆仲,同立此论,而其所以立论之意不同。子美尊兄自是天资质实重厚,当时看得此理有未尽处,不能子细推究,便立议论,因而自信太过,遂不可回。见虽有病,意实无他。老兄却是先立一说,务要突过有若、子贡以上,更不数近世周、程诸公,故于其言,不问是非,一例吹毛求疵,须要讨不是处。正使说得十分无病,此意却先不好了。况其言麤率,又不能无病乎?夫子之圣,固非以多学而得之。然观其好古敏求,实亦未尝不多学,但其中自有一以贯之处耳。若只如此空疏杜撰,则虽有一而无可贯矣,又何足以为孔子乎!颜、曾所以独得圣学之传,正为其博文约礼,节目俱到,亦不是只如此空疏杜撰也。子贡虽未得承道统,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但未有禅学可改换耳。周、程之生,时世虽在孟子之下,然其道则有不约而合者。反复来书,窃恐老兄于其所言多有未解者,恐皆未可遽以颜、曾自处而轻之也。颜子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曾子三省其身,唯恐谋之不忠,交之不信,传之不习。其智之崇如彼,而礼之卑如此,岂有一毫自满自足强辩取胜之心乎!来书之意,所以见教者甚至,而其末乃有『若犹有疑』,『不惮下教』之言,熹固不敢当此。然区区鄙见,亦不敢不为老兄倾倒也。不审尊意以为如何?如曰未然,则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亦可矣!无复可望于必同也。言及于此,悚息之深,千万幸察。」

又曰:「近见国史《濂溪传》载此图说,乃云:『自无极而为太极』。若使濂溪本书,实有自为两字,则信如老兄所言,不敢辩矣。然因渠添此二字,却见得本无此字之意,愈益分明,请试思之。」

象山给朱子第三书

象山又答朱子曰:「往岁经筵之除,士类胥庆,延跂以俟吾道之行,乃复不究起贤之礼,使人重为慨叹。新天子即位,海内属目,然罢行升黜,率多人情之所未喻者。群小骈肩而骋,气息怫然,谅不能不重勤长者忧国之怀。某五月晦日,拜荆门之命,命下之日,实三月二十八日,替黄元章阙,尚三年半,愿有以教之。首春借兵之还,伏领赐教,备承改岁动息慰沃之剧。惟其不度,稍献愚忠,未蒙省察,反成唐突。廉抑非情,督过深矣,不胜皇恐。向蒙尊兄促其条析,且有『无若令兄遽断来章』之戒,深以为幸。别纸所谓:『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亦可矣!无复望其必同也。』不谓尊兄遽作此语,甚非所望。『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通人之过,虽微箴药,久当自悟,谅尊兄今必涣然于此矣。愿依末光,以卒余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