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佛法大盛。宫中喇嘛数百人,各恣滛乐。有大喇嘛具魔术,能咒人为兽;与女通。世宗知之,弗忍弃也。藏俗年节,开打鬼会,会以夜。世宗与女登坛说法;龙女侍。大喇嘛率众立坛下。既而门启,诸喇嘛乔鬼入殿上,距跃曲踊,作攫人状。女叱之,皆辟易。大喇嘛率众逐之,夺门出。以佛能胜魔也。殿之上下,往来环走,状至杂沓。忽灯光一闪,世宗仆座上,血溅数武,而龙女不见矣。报入宫中,皇后率王大臣至,拘女及诸人鞫之,不能言。大索龙女,亦不得。乃放女西藏,而卒不知龙女为何许人也。或曰,是硕儒吕晚村之孙女。
初,曾静劝大将军岳锺琪举义,不成。狱兴,辞连晚村。晚村著书,素严华夷之防。至是严治之。子葆中编修亦论斩,门人受祸尤多。晚村之孙女,年及笄,逸而逃,遂讲论剑术甚精,隐忍入宫,以复祖父仇。勇哉!或曰,聊斋志异之侠女,则此女也。时禁纲严密,故隐其事。然则蒲柳泉之称为神龙,实知其人也。
考鄂尔泰传,是日世祖视朝如恒,午后忽召尔泰入宫,而外间已传暴崩。尔泰入朝,马不及鞍,留宿三日夜始出,尚未及一餐。是必猝遭大变,故惊惶若此。连横曰:是宫也,侠女覆之,暴君歼焉,汉族之光也。
宫中有玉佛一尊,高尺有五寸,纯白无瑕,环宝也。左物称是,多世宗所赐。又有欢喜佛,作男女交合状,蔽以帏;隐赂嗽嘛,始得见。夫佛体清净,六根俱绝,何为作此狎亵?彼盖以女为魔而佛能胜之也。是为西藏所塑。藏为黄教,带妻食肉,无碍清规。故活佛人尔,而称为佛。则清人以宗教之力而统蒙、藏也。夫蒙古以武力震宙合,禽猎嗜杀,厥由天性,自红教传入,念佛诵经,悍气降矣。西藏亦然。清廷特奠其教,宠喇嘛若骄子。一寺之费,耗巨金不稍惜。乾隆时,重译蒙藏佛经以颁之,可谓大振宗风矣。故章嘉呼图活佛卓锡北京,礼遇之隆,位在诸王上也。
纪五使屿
五使屿苏澳隔带水,天空海阔时,望之在目,而基隆渔者时一至。屿屹立海中,环可百里,有湾五,二可系舟,余则礁石错立,风浪漰湃,舟触辄破,唯竹筏可入。山川气候,略同台湾。有草状如龙须,纫可织席。丹荔成林,实大而甘。行三四里,见瓦屋数椽,室中器具似数百年前物,触之灰化。归途遇一怪物自林中出,似人非人,散发垂肩,面目黎黑,狰狞可畏。渔者大惊走,怪物逐之。急驾舟逃归,述所见如此,而名怪物曰「生人」;故基人号无赖者为五使屿生人云。
先是有英船偶至其地,测绘地图,名阿美岛。已而瑞典之船自打鼓航日本,亦过其地。其所言与渔者颇相似。光绪十年,上海申报载其事,且言地迩台湾,应速收入版图,移民辟土,为台外府。若为外人所得,狡焉思启,实迫处此,终必为台之患。醇亲王见之,下询北洋大臣李鸿章,命台湾巡抚派员考察。巡抚示所属有能至者赏。潮人李锦堂为西学堂教习,曾得英人图,上书请行。巡抚大喜,见之,命驾南通行。锦堂固未至,及基隆,求乡道。有渔者应募,请千金。锦堂许以六百,不可。而南通俟之久,乃自驾往,数日不能得,以浪大船小为解。巡抚命待命,月给薪米银三十两。将调北洋兵舰再往。而荏苒数年,竟无消息。
或曰:是屿也,宋时杨五使居之,故名。或曰:是八重山群岛之一。屿旁有长北沙屿者,小二三倍,略具卧马之形,至者尤少。飘缈虚无,几成凿空。余以地势考之,后说似有可信。他日苟至其地而查之,亦足以扩眼界也。
纪圆山贝冢
圆山在台北东北,与大隆同比连。大隆同者,番社也。山高数十丈,石老林深,境绝幽閟,下则剑潭。旧志谓荷人插剑于此,故名。曩年镇南学林筑斋舍,掘地二尺得贝冢,皆蛲壳,多至不可数。内有石锄、石斧及刀环锥截之属,磨琢甚精;虽属原人之物,而已入耕稼之时,故有二三陶器也。贝冢之旁有砥石,高二尺许,长约五尺,面有三棱,为磨石器之迹。圆山固近水,今之平畴,皆海澨也。原人拾贝以食,弃之于此,故中多遗物,亦足为考古之资。
周代石鼓记
中国文字之最古者,厥唯大篆。大篆为史籀所作。其传世者,今有石鼓。鼓凡十,大径尺余,高可三尺。初在陈仓之野,唐郑余庆始迁至凤翔。韩昌黎作歌,以为周宣王猎鼓,宜置太学。按史宣王为中兴之主,开明堂,朝诸侯,大阅车徒,以行搜狩之礼。其诗则雅颂也,其字则籀文也。而后儒揣测,或以为文王之鼓,或以为成王之鼓。而郑樵据「囗〈匹殳〉」「囗〈丞,山代一〉」二字见于秦斤秦权以为秦鼓,马定国据后周书以为宇文鼓,陆友仁据北史以为元魏鼓。至杨慎之伪作全文,尤谬。五代之乱,鼓亡其二。宋皇佑间,向传师求得之。大观中,徙开封,置辟雍。靖康末,金人陷汴州,取归燕,置大兴府。元至元己卯,始置文庙戟门内,分列左右,绕以木阑。国子监司业潘廸乃据郑樵、施宿、薛尚功等说作音训,缺者缺之,计得二百九十有九字,立石于旁,今尚存。按鼓计数,应六百五十有五字,而今更漫灭,仅存三百二十有五而已。清乾隆五十五年,高宗据所存之字三百有十,重文二十有二,作新鼓,制较小,置戟门外。别作音训,立石记之。其文渊茂,凡十章,八十句。兹以今文读之如左:
我车既工,我马既同。我车既好,我马既阜。君子员员,猎猎其斿。鹿鹿速速,君子之求(甲)。
廓猷合道,允炽维宣。天子谓公徒,我以其囿。简徒徇众,除道具驾。驱我驭其亚,帅我弓其射(乙)。
亚车趣趣,輶车囗〈辶卖〉囗〈辶卖〉。左骖囗〈马敖〉囗〈马敖〉,右骖囗〈马敕〉囗〈马敕〉。其斿囗〈〈奂,去大〉比史,上中下〉囗〈〈奂,去大〉比史,上中下〉,其斾幡幡。君子其来,导我鸣銮(丙)。
我车翼翼,我马囗〈走乐〉囗〈走乐〉。导彼囗〈执上皿下〉原,隮彼大陆。彤弓族旅,卤矢炱炱。其斿囗〈帛乐〉囗〈帛乐〉,君子之来(丁)。
遄来鰎鰎,时余卅里。余射鹿于兹,六囗〈辔,言代车〉写止。出勿忧微霾,或以时雨逢湿。阴阳灵帛,华我天子之所(戊)。
其渊也孔深,帛淖洋洋。滔滔沔沔,漫之一方。其鱼不识,蒸蒸维鱮,鲨鲠鲋囗〈鱼帛〉,又扱又罟(己)。
其阪又多树,为棕柏棫朴。杨柳及栗,既氐既柞。如莽如囗〈右〉,及华及硕。禽翰乃宫,以时而作(庚)。
其途孔庶,兽乃宁处。糜豕豚蜀,麀鹿雉兔。趉趉其臭,囗〈走宪〉囗〈走宪〉其虎。左骖马执之,大黄弓射之(辛)。
即鹿又奔,搏鹿又填。鲜葅时旨,异囗〈月立〉时申。如天之喜,秀艺员作。徼徼庸庸,即以写乐(壬)。
徒囗〈马虔〉既射,我马载止。用贤孔庶,康康敷治。田车既安,日维丙申。用各为章,曷不永宁(癸)。
石鼓之由尚矣,而世犹有疑者:或以为既属周鼓,文辞雅茂,则孔子删诗,应列釆芑、吉日之间,何以不见,一也;汉太史司马迁游览名山大川,摭拾异闻,网罗旧事,何以不载周纪,二也。夫孔子周游,未尝入秦;而或发现于汉氏之后,则子长何以得见?如竹书纪年者,晋太康二年汲郡人发魏襄王冢所得,至今尊为信史,则非两汉人可得而知也。且古来金石埋没于荒烟蔓草中,及今始出者,何可胜数?是故敦煌之书可考经传,殷虚之甲可证古文,更非咸同以前之人可得而知,且有远见于数万里外者,此则奇之又奇。光绪间,南美洲秘鲁人掘得唐尧治水碑,文为古篆,今犹存博物院中。考古者遂以洪水之时,两洲相接,人已往来。不然,何有此物?夫中国为文明古国,兵燹之间,每多藏窖,或以殉葬。金石之属,层出不穷。此后矿业大兴,辟山刊道,地不爱宝,必更有所得,以补古史之缺。石鼓之帖已禁摸搨,东西人士每欲购之,以为考古之资。而余幸得一,并明人张照所书昌黎石鼓歌,可宝也。
清宫玉版记
古之封泰山、禅梁父者,必用金泥玉版,以记其事;典礼辉煌,文章渊茂,秦、汉以来尚矣,而人间绝罕见。吾友陈君沁园家藏金泥玉版一副,清宫之秘宝也。清人起自建州,尊崇佛教,历代相承,湛深内典。及至高宗,荡平绝域,东西南朔,莫不来王,武功之盛,远轶秦、汉,而文事亦有足称焉。乾隆三十八年,开四库全书馆,编纂旧籍,撷其精华,至今传为国宝。既复设清字经馆,以满文译大藏经,亘十余载始成。高宗大喜,自书其序,雕玉刻之。玉色苍翠,凡六片,长五寸,阔二寸八分,厚二分。每片五行,行十一字,两面俱刻,填以金泥。首雕双龙,隶书御制清文翻译全藏经序。其后片则祥云氤氲之状。书法既工,刻画精巧,不爽笔意。洵希世瓖瑰也。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京,毁圆明园,为乱兵所掠,流落民间。沁园之伯父雪六先生铨次在京,重价购归,传为家宝。余从沁园借观,复得影片以示海内。嗟乎!有清一代,文事武功,至乾隆而极。观其所序,自满自骄之心,昭然若揭。后嗣不肖,祸启边戎,都邑为墟,宗社几陨;玉版金泥犹其小者。吾观始皇芟除六国,即天子位,登封刻石,颂秦功德;汉武远略,力征经营,华夷率服,功成告天;彼其意气之盛,可谓盈矣。乃或一二世,或不数传而败灭者,帝王之毒焰,宁可恃耶?语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沁园,吾党之君子也,敦内行,恂恂如不及。熟知先人手泽,而昭诸子孙,不特为家之庆,抑亦我台之光也。
台湾诗社记
台湾诗学之兴始于明季。沈斯庵太仆以永历三年入台,时台湾为荷人所据,受一廛以居,极旅人之困,勿恤也。及延平至,以礼待之。斯庵居台三十余载,自荷兰以至郑氏盛衰,皆目击其事。著书颇多。台之文献,推为初祖。清人得台时,斯庵亦老矣,犹出而与宛陵韩又琦、关中赵行可等结东吟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
当是时,台湾令沈朝聘、诸罗令季麒光均能诗。朝聘有郊行集。麒光有海外集,又有东宁唱和诗。荒裔山川,遂多润色。游宦寓公,后先继起。若孙元衡之赤嵌集,陈梦林之游台诗,范咸之婆娑洋集,张湄之瀛壖百咏,蜚声艺苑,传播海隅。而台人士之能诗者,若黄佺之草庐诗草,陈辉之旭初诗集,章甫之半嵩集,林占梅之琴余草,陈肇兴之陶村诗稿,郑用锡之北郭园集,或存或不存,或传或不传,非其诗有巧拙,而后人之贤不肖也。
夫清代以科举取士,士之读诗书而掇科第者,大都侵淫于制艺试帖。元音坠地,大雅沦亡,二三俊秀,始以诗鸣。摛藻扬芬,独吟寡偶,亦仅写海国之风光,寄沧洲之逸兴,未有诗社之设也。
光绪十五年,灌阳唐景崧来巡是邦。道署旧有斐亭,景崧葺而新之,辄邀僚属为文酒之宴。台人士之能诗者悉礼致之。扢雅扬风,于斯为盛。及景崧升布政使,驻台北。台北初建省会,簪缨荟萃,景崧又以时集之。时安溪林鹤年以榷茶在台北。鹤年固能诗。一日,自海舶运至牡丹数十盆,致诸会。景崧大喜,名曰牡丹诗社。当是时,台人士竞以诗鸣,而施耐公、邱仙根尤杰出。二公各有全集。不特称雄海上,且足以拮抗中原。今仙根已逝,耐公又徂,耆旧凋零,骚坛减色。然而运会之来,莫可阻遏。台湾诗社以是起焉。
先是乙未之岁,余年十八,奉讳家居,手写少陵全集,始稍稍学诗,以述其家国凄凉之感。当是时,戎马倥偬,四郊多警,搢绅避地,巷无居人。而叶应祥、陈瘦痕辄相过访。至则出诗相示,顾不审其优劣也。越二年,余归自沪上,乡人士之为诗者渐多,而应祥忽没,乃与瘦痕、吴枫桥、张秋浓、李少青等结浪吟诗社,凡十人。月必数会,会则赋诗。春秋佳日,复集于城外之古剎。凡竹溪、法华、海会诸寺,靡不有浪吟诗社之墨渖。朋簪之乐,无过于斯。乃不数十年,相继徂谢。今其存者,唯余与蔡老迂而已。回首前尘,宁无悲痛!
始丙午冬,余以社友零落,复谋振起,乃与瘦痕邀赵云石、谢籁轩、邹小奇、杨宜绿等改创南社,凡十余人。迨己酉间,入社者多至数十,奉蔡玉屏先生为长。嗣玉屏逝,改奉云石。辛亥春,开大会于两广会馆,全台之士至者百人。鲲身、鹿耳间,闻风而起者以百数。斐亭钟声,今继响矣。
栎社为台中诗人荟萃之所,林痴仙之所倡也。先是戊、己之际,苑里蔡启运、鹿津陈槐庭合设鹿苑吟社,时以邮筒相唱和。及痴仙归自晋江,倡栎社,赖绍尧、林南强闻其志而赞之。启运、槐庭与吕厚庵、傅鹤亭、陈沧玉复和之,遂订社章,立题名录,为春秋之会。和者浸众。己酉,余居大墩,痴仙邀入社,得与诸君子晋接,以道义文章相切劘。顾自设社以来,二十有二载矣,痴仙、绍尧、厚庵、启运、沧玉虽前后徂逝,而林灌园继起,鹤亭、南强、槐庭俱健在,建碑刊集,以绍痴仙之志;栎社之兴,犹未艾也。
台北为全台首府,而瀛社为之主。改革后,陈淑程、黄植亭等曾设玉山吟社,开会于龙山寺,未几而息。迨丁未春,洪逸雅、谢雪渔、倪希昶等乃创瀛社,社员几及百人。复与新竹之竹社、桃园之桃社互相联合,时开大会。多士济济,集于一堂,可谓盛矣。余自己未移家淡北,纳交于瀛社诸君子,文字之欢,有逾畴昔。顾念海桑以后,吟社之设,后先而出。今其存者六十有六。文运之延,赖此一线,是亦民俗盛衰之所系也。具如左:
瀛社台北市
星社台北市
鹤社台北市
钟社台北市
天籁吟社台北市
淡北吟社台北市
萃英吟社台北市
剑楼吟社台北市
潜社台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