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台北有吴琐云女士者,邀集同志,设立汉文研究会。不佞深嘉其志,而祝其会之成。然会之设立,或疑其隐,而老成者且以为忧。夫今日之女子,非复旧时之女子也。社会盛衰,男女同责;况研究汉文,尤为正当,复何疑?唯主其事者必须热诚其心,高尚其志,黾勉其业,复得明师益友而切磋之,以副其所期,则疑者自释而忧者且喜。
孔子之论诗也,曰:『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孟子曰:『读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今之读诗者不知有此眼力否?如仅以一二字面定为毁誉而抑扬之,宁不为识者所笑?
诗人之诗,原主敦厚。故国风之中,辞多比兴,而小雅怨矣。小雅之论周也,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褒姒,幽王之后也,而周之君臣不以为诽,孔子又收之以为惩创;使以今人言之,其能免于不敬之罪也夫!
台北之采茶歌,为一种特有之风谣,则竹枝、柳技之体也,其意缠绵,其词委婉,其音流曼。虽大都男女赠答之辞,而即景言情,因物比兴,亦国风之遗也。
十数年前,余游台北,街头巷口,时聆歌唱。今竟寂寂无闻。若再十年,将恐绝响。故余拟为采收,编之成集,以传久远,是亦輶轩之志也。
新茶上市,花气缊细,游女如云,行歌互答,此固天然之诗意也。而都市之人,奔走名利,污流浃背,入夜不休,虽有美诗,亦若无睹。我辈散人,宁任消灭?诸君子如肯举其所知,并为注解,一首之惠,胜百朋矣。
南熏已至,草长莺飞。积雨初晴,万绿如洗。我辈处此环中,无时不为诗境,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又何须击钵相催,始成妙句。
圆山也,碧潭也,北投也,皆台北附近之诗境也。远而淡水之滨,观音之麓,社寮之岛,屈尺之溪,亦足供一日之游。杖头囊底,妙句天然。我辈仄居城市,尘氛扑人,何不且捐俗念,一证真如?
作诗,乐趣也,而古人每多苦吟,至有走入醋瓮。然一字推敲,大费心力。若少陵之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自非苦中得来。谁能解此?
文章尚古,学术尚新,此余二十年来所主张也。故余读古书,辄以最新学理释之;而握笔为文,则不敢妄摭时语,以炫新奇,真守旧也。
不佞之刊诗荟,厥有二义:一以振兴现代之文学,一以保存旧时之遗书。夫知古而不知今,不可也;知今而不知古,亦不可也。故学术尚新,文章尚旧,采其长而弃其短,芟其芜而扬其芬,而后诗中之精神乃能发现。
诗人以天地为心者也,故其襟怀宜广,眼孔宜大,思想宜奇,情感宜正。若乃奔走于权势利禄之中,号泣于饥寒衣食之内,非诗人也。
以诗人而谄权贵,人笑其卑。以诗人而来私欲,人讪其鄙。卑也,鄙也,皆有损人格者也。故董江都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学者宜然,诗人更宜然也。
征诗雅事也,而慕虚名。作诗乐趣也,而干赠品。市道相交,旁人齿冷。报章所载,啧有烦言。诗学之兴,岂若是耶?
人生世上,日月易徂。富贵功名,一瞥即逝。而道德文章,独立千古。故吾所争者,不在一日,而在百年。
吾能著书,我志成矣。吾能咏诗,我意平矣。吾不为物欲所诱,我心澄矣。吾不为疾病所苦,我神凝矣。我何为汲汲而营营?我将以求文化之敷荣。
君子道成,小人道消,而君子之作事,辄为小人所嫉忌,谗言蜚语,肆其奸回,究之不足以损其毫末。故君子自君子,小人自小人,泾渭判然,终不可混。
庄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语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冰,笃于时也』。今之自命通人而不知世界大势,其能免于井蛙、夏虫之诮也欤?
昌黎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故肆毁伤?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今之群儿,何其愚耶!
少陵诗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呜呼!以太白之尘垢秕糠,超然物外,而世人尚有欲杀之者,何况雅棠!然安知林林总总之中,而无少陵其人耶?
孔子至德也,而为匡人所围。释迦能仁也,而为淫女所谤。耶稣博爱也,而为祭司所嫉,且杀之十字架上。三圣人之行,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释迦曰亲怨平等,耶稣曰待敌如友,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圣人之言,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人为万物之灵,而视鸡鹜犬豕为禽兽。若以平等法观之,人动物也;鸡鹜犬豕亦动物也。吾既为人,吾当举鸡鹜犬豕而进于人类。
人也,阿修罗也,地狱也,饿鬼也,畜生也,皆欲界之可怜悯者。吾既为人,吾当熏修证果而进于天,吾当发大愿力举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而悉进。
观世音曰:『若有阿修罗念我之名,吾为阿修罗度之。若有地狱念我之名,吾为地狱度之。乃至若有饿鬼、畜生念我之名,吾为饿鬼、畜生度之』。大慈大悲之菩萨,其愿无尽,其力无穷。
吾生欲界,当进于有色之天。吾生有色,当进于无色之天。三界惟心,众生是佛,而后人间之罪恶不生,而后虚空之真如自在。
吾生虽无奢望,而清闲之福,自分胜人,作史评诗,且饶高趣。敝庐足以庇风雨,砚田足以供饘粥。俗吏不来,债主靡至。起安无时,唯适之安。乘兴而游,日三十里。长年无病,活泼天机。庄子所谓帝之悬解者,是耶非耶?
作诗必须读书,读书必须识字,识字必须知小学。夫小学虽标六义,而古文多用反释。如诗经云:『文王不显』;注:『不显,显也』。又云:『毋念尔祖』;注:『毋念,念也』。故余谓作诗不如读书,读书不如识字。
购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熟为难。熟书不难,能用为难。尝见富厚之家,藏书满架,而主人未曾一览。彼之藏书,直与古董无异,辜负作者多矣。
人不可自恃其学。自恃其学,则不日进而日退。孔子曰:『学而时习之』。苟子曰:『学然后知不足』。吾虽下愚,以此自励。
诗人以出世为心者也,情怀澹泊,万物皆空。故谈利禄者不足以言诗,计得失者不足以言诗,歌功诵德者尤不足以言诗。
诗之与禅,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诗人之领略得乎自然,禅家之解脱明乎无我。夫自然也,无我也,皆上乘也。故诗人多耽禅味,而禅家每蓄诗情。
西洋之文明,物质者也;东洋之文明,精神者也。而至于诗,则无不同。盖诗为人类最高之艺术,而移风易俗,有不可思议之神秘者也。
人而无恒,不可以作事,尤不可读书。
曹孟德春夏读书,秋冬讲武,自是英雄本色。
陶靖节读书不求甚解,非慧根人必至误事。
汉时织女,一月得四十五日,我辈读书,能如此否?
我台邱仲阏先生逢甲素工吟咏。乙未之役,事败而去,居镇平,遂以诗鸣海内。曩以论诗十绝邮示林君痴仙。予于台湾诗界,素主革命。二十年前,曾与陈君枕山笔战旬日。今仲阏、痴仙已逝,枕山亦亡,而予奔走骚坛,尚无建树。我台英特之士有能起而发扬之者,则诗界之祉也。诗如左:
元音从古本天生,何事时流苦竞争。诗世界中几雄国,惜无人起与连衡。
迩来诗界唱革命,谁果独尊吾未逢。流尽玄黄笔头血,茫茫词海战群龙。
新筑诗中大舞台,侏儒几辈剧堪哀。即今开幕推神手,要选人天绝妙才。
台上风云发浩歌,不须猛士再搜罗。拔山妄费重瞳力,夜半虞兮唱奈何。
北派南宗各自夸,可能流响脱淫哇。诗中果有真王在,四海何妨共一家。
彼此纷纷说界疆,谁知世有大文章。中天北斗都无定,浮海观星上大郎。
芭蕉雪里供摹写,绝妙能诗王右丞。美雨欧风入吟料,岂同隆古事无征。
四海横流未定居,千村万落废犁锄。荆州失后吟染父,空忆南阳旧草庐。
展卷重吟民主篇,海天东望独凄然。英雄成败凭人论,嬴得诗中自纪年。
四海都知有蛰庵,重开诗史作雄谈。大禽大兽今何世,目极全球战正酣。
三水梁钝庵先生成枬曾寓台湾,有诗三卷,而客死香江,诗稿尽失。不佞与陈君沁园竭力搜罗,计得六十有九首,登诸诗荟,而诸将四十章未见,则其遗佚尚多。海内诸君子如有存藏钝庵之诗者,敬祈抄示,以便编入。是亦我辈今日之责也。
李君汉如远去台湾十三年矣。曩游沪上,时相起居。及旅燕京,同寓南柳,每取玉溪之章,以为改诗之乐。及余归里,李君乘时而起,投身实业界中,决策运筹,飞扬腾达,不似雅棠之依然故我。然李君因风雅士,闻余发刊诗荟,以其佳作远道邮寄,皆十年来苦心之作。瞻望津云,能无惆怅!
乐律之制,中国最备,而用亦最宏。吾读乐记,而叹其论之精也。记曰:『乐者吾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必,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今台湾之作诗者,其声如何,则视其所感之如何。
又曰:『夫人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感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焦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缓慢易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奋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经正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顺成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乱』。今台湾之音如何,民志如何,吾可于诗而定之。
诗学之兴,至唐而盛。而唐之侍诗人亦主宽大。故唐人之诗每斥国事,而执政者不以为忤。白乐天,诗人之敦厚者也,而长恨歌直言其事,宫闱秘语犹播人间,然犹曰:「汉皇」而不曰「唐皇」。若李义山之「薛王沈醉寿王醒」,则不复为之讳,而唐主弗以为罪。此唐人之诗所以卓越千古。
以诗人而下狱者,若宋之东坡,奸宄小人从而构陷,罗织文辞,欲以成谳,而神宗赦而勿杀。东坡,忠孝之人也,其诗能感鬼神,而不能信于群小。然东坡自坡,群小自群小。知人论世,孰得孰失?
文信国之正气,动天地,泣鬼神,至今读者犹为起舞。吾游燕京,入拜公祠,肃然起敬。而元之天下已无寸土。是勿必烈之淫威不及文信国之正气。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此丹心照汗青』,此信国过零丁洋之诗也。呜呼!千古忠臣义士之不死者,此丹心尔。故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台南旧俗,每年季春,辄迎天后,以介景福。踵事增华,费超十万。随香男女,举市若狂。黄君茂笙见而悯之,为作迎神杂咏,语虽诙谐,意有惩劝。邦人诸友读此诗者,而能稍事改革,以除迷信,是则黄君之志也。诗如左:
圣母湄州谒祖回,年年三月庙门开。两朝热闹承天府,赚得全台善信来。
斋戒虔诚问咎休,财丁福寿尽情求。世间多少痴儿女,跪向神前叩响头。
神舆绕境闹纷纷,锣彭冬冬彻夜喧。第一扰人清梦处,大吹大擂四平昆。
银旗过后又金旗,踵事增华彼一时。今日财神已颠倒,销声匿迹去何之。
满城神佛喜交欢,凉伞头旗数百竿。吾道已穷堪浩叹,文衡圣帝也随鸾。
十尺文王九尺汤,九爷肥短八爷长。化身步入平康里,更比游人分外狂。
神农不管人间事,弹指光阴亿万年。底事今朝跟妈祖,芒鞋踏破海东天。
冈山佛祖驾光临,聊表亲交一片心。董事替伊行帖式,大书愚妹小观音。
诗虽无用之物,小之可以涵养性情,大之可以转移风化。故今日台湾之诗人,当先自立而后立人,当先自觉而后觉人。
甘言美疢也,忠言药石也。美疢不如药石,古人已知之矣。故今日台湾之诗,宁为药石,毋为美疢;究之则宁为讽刺,毋为颂扬。
讽刺之诗使人读之而思,顿扬之诗使人读之而喜。喜为一时之现象,如食蔗糖;思为悠久之关怀,如啖谏果。然蔗糖虽甘,暴食之终嫌损胃;谏苦虽苦,微啖之自足生津。
惟今士夫好受颂扬,而不好讽刺。而作诗者亦日贡蔗糖,而不敢稍进谏果。是诗界终无革新之日,而诗人永无高朗之心。
不佞虽不能诗,而颇知诗之意义。夫诗者真也。大之而山川日月、风云变幻,小之而虫鱼乌兽、草木荣枯,皆不容一毫之伪于其间,而后诗之价值乃不可量,不可称,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四字为佛法第一之真谛,而作诗者亦当于此求之,而后能极其妙。若人人能言,人人能知,则佛法平等,又何有菩萨声闻之分耶?
我为凡夫,而求上乘,则我当知不可思议之何以为不可思议。夫不可思议者,正凡夫之不可思议也。若佛则不然。上穷无始,下至无终,无不知之,无不言之,无不示人以真。举世上之形形色色而尽破之,而佛法于是乎在。诗人之诗而至不可思议,则诗界之上乘也,而诗之生命于是乎在。
台湾固多名胜,又饶古迹,而征诗者竟舍近而图远,如桃叶渡也,英愁湖也,题目虽佳,终难观感。即如此次某社所征之「卧龙冈」,更嫌太远。夫咏怀古迹,必须身临其地,而后能发幽情。不然,我辈在此室中,而作咸阳吊古,虽极能事,终是死诗,而非活诗。
罗山吟社亦以此期征诗,而题目为「吴凤墓」。夫吴凤固罗山之人,而杀身成仁之男子也。缅怀先哲,唤起国魂,诗人之分内事也。罗山诗君子而能以此提倡,则其对于民族前途岂鲜少哉!
太虚法师当今龙象。曩来台湾,曾以诗草赠余。昙花一聚倏忽八年。太虚现长武昌佛学院,宣扬佛道以破群迷,大悲无畏之心,使我闻之兴起。偶检坆簏,得其旧什一首刊诸诗钞。太虚近作,较前尤胜,他日当续登之,俾知白杜遗风,不让远公专美也。
人不可自恃其力。牛马狮象,力之最大者也,或以耕田,或以挽车,或为人絷捕而幽之槛内。故汉高曰:『吾能斗智,不能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