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剛強不仁。

傳曰:孔子以剛為近仁,太上以剛為不仁,聖人之言,豈相戾哉。孔子所取之剛,乃剛毅之剛,確然不奪乎內,君子之剛也,有殺身以成仁,故曰近仁。又曰根也,慾焉得剛。太上所戒之剛,乃剛強之剛,忿然常見乎外,小人之剛也,凌人暴物,焉得仁哉,故以不仁。又曰強粱者,不得其死。又曰:堅強者,死之徒。大抵剛強之剛,不能自戒,則便有不仁之失,在乎其間。太上所以斷而書曰:不仁也。昔桓範,持節都督青徐諸軍事。初到徐州,與郡守徐岐爭屋,便欲引節斬岐。岐奏于朝,範以理屈坐免。及知冀州時,呂昭才為鎮北將軍,冀屬鎮北。範以昭才仕進出其後,意輕之,語其妻曰:吾寧能三公長跪,不能為呂子展屈。妻曰:君在徐州,便欲引節斬岐,人皆謂君難為作下。今到冀州,又不欲為呂子展屈,人必謂君難為作上。範忿其言,以刀鐶撞其腹,妻墮胎死。強梁如此,非不仁乎?包孝肅內剛不屈,僚屬有所關白,多面折之。至於所言中理,亦未嘗不怡然而改,由是人皆服其剛而不愎。此即剛毅之剛,與剛強之剛,有所不同。而太上、孔子言,之所以亦有異也。竊嘗論之,縱非剛強之剛,而用剛不已,亦不保其無失。楊文公億以文章獨步,帝頗愛之,竟以剛不容物,讚之者眾,帝春遂衰。王內翰禹偁亦以文章獨步,帝有意於用之,亦以剛不容物,沮之者眾,命竟不下。然則用剛不已,豈不有累於身乎?二公尚爾,况餘人乎?

贊曰:

剛非克剛,暴而無親。強非自強,必多上人。是謂凶德,又焉得仁。善念斯絕,何惡不臻。釐爾多福,枯木難春。

狠戾自用。

傳曰:狠戾自用,按如佛說,譬之惡馬,言難調也。難調如馬,當為無等人乎。是故太上於《法輪經》,嘗以不自用故彰勉人。今於此篇,又以

狠戾自用為戒。而吾夫子亦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如此者,災及其身。三教聖人,言皆如此,其可不戒?大抵狠戾自用者,則吾友知識,必不親近;性命道德,必不喜聞。日用之間,一切拗強,能無失乎?惜其不知從善如流。君子所踐,其可自用,况狠戾乎?昔李文正公昉每自言曰:周顯德末,吾為翰林學士。丁太夫人憂起,復充職。時禮部侍郎竇儼嘗責吾曰:夫魚袋之取事君夙夜匪懈之義,以黃金為飾者,亦身之華也。子居太夫人憂恩詔抑奪,不當有金玉之飾。吾遽謝不敏,自是每誌于心曰:夫為人子者,喪禮固非預習,然三年之制,苟不中禮,非惟有虧名教,亦何面目處身於搢紳之列乎?於此益知竇君之言,真長者也。正叔先生過范堯夫治所,謂堯夫曰:聞舊帥死,公始代之數日,便設筵張樂,宴犒軍將,有之乎?曰:有之。先生曰:當初只合打散,使知所以不給財食者,舊師亡也。堯夫面熱汗洽,愧集于中。明日追送先生于界上曰:非先生遠出,不聞此言賢矣哉。二公臨事,從善如此,是宜名振當時,而澤流後裔也。狠戾自用者,是可望乎?

贊曰:

仲虺有方,自用則小。善必難遷,狂不可矯。吝心封閉,私眉膠擾。愎諌陵物,惡積釁兆。災及其身,乃其自召。

是非不當。

傳曰:莊子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此則超出於是非之外視是非,固若無是非也。苟或尚與世接,不免事有是非。一是一非,皆計利害。在一國,則計一國之利害;在一家,則計一家之利害。孰謂不然乎?是故荀子曰:是是非非之謂智,非是是非之謂愚。愚之為言,猶言不顧利害,而妄有非是是非也。敗人之事,不為愚乎?惜其不知處心平正,不敢妄有非是是非,即日便當度世。不聞尹鄒之事乎?昔尹師魯與人談論是是非非,無所隱避,不為苟止,亦不苟隨,惟務窮盡道理乃已。臨終之日,先以手書別文正。文正馳至,則公已沐浴衣冠,端坐而逝矣。文正哭之慟公,復張目曰:已與公別,何用復來,死生常理,希文豈不曉乎?言訖,復揖而逝。曏非平日是是非非,無所隱避,死主之際,能如此乎?鄒宿為內殿崇班,正直無二,是是非非,未嘗妄發。至於背義貪殘,恣殺物命,皆所不作。竟為真武真君收錄,署之部下。慶曆初,任鄭州監酒。日忽風雹大作,下一無蓋銅棺,公即端簡入臥其中。不剎那頃,復下一蓋,自與棺合。震霆一聲,則其棺已在半空,冉冉向北而去矣。今為北極壽限司判官,每歲一次,隨真武真君下降,勘筭世人善惡功過,校量壽限長短。曏非平日,是是非非,不敢妄發,真武真君其肯以此重職而輕付之乎?二君如此,而超度如此,彼非是是非者,當如何哉。

贊曰:

誰毀誰譽,三代直道。是非之公,如辯白皂。小智既鑿,臧否類倒。醜正朋邪,跖廉夷盜。天鑒不迷,出日杲杲。

向背乖宜。

傳曰:向也者,趨向之謂也。背也者,違背之義也。當向而背,當背而向,即太上所謂乖宜也。乖宜之事,君子有所不為,而小人為之,而無忌憚也。昔王資政存議論平恕,無所向背,志有所守,確不可奪。溫公嘗稱之曰:並馳萬馬中,而能駐足者,其惟王存乎?是以始自束髮,至於老耄,歷事五朝,所持一心,屢更變故,所守一道。劉忠肅贄嘗論助役十害在位者,責其向背,下司農寺,詰令分析。公曰:臣所向者忠直,所背者邪佞。所向者義,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權臣。政令如此,獲罪固已自分。然助役終為天下害,願陛下勿忘臣言。人皆為公縮頭,公則不問。若二公者,其於向背有乖宜乎?至於李師中、吳孝宗之流,便不然矣。李師中平日議論,與荊公大不合。及荊公權盛,師中復欲合之,於舒州作一亭,榜曰傳巖。以刻公曾倅舒,而又始封舒也。吳孝宗初對策,力抵熙寧新法。及荊公得君,孝宗復為十卷巷議,以上荊公言:閭巷之間,皆言新法之善。荊公鄙之。乖宜如此,為君子.耶?為小人耶?

贊曰:

事得其宜,此之謂義。見理必明,用心勿貳。從違既決,禍福頓異。毋遠仁賢,毋近邪偽。惟順人道,斯合天意。

虐下取功。

傳曰:燭遇暗則成破暗之功,舟得水則成載物之功。大抵水到渠成,功當自立,固無待乎取也。苟有意於取之,則便有虐下之失在乎其間。功未必立,而禍必先之矣。所謂虐取其財,虐用其力,皆為虐也。請以虐取其財言之。蓋財者,人所急也。不聞王咨、馬絳之事乎?昔王咨,以強鷙處官。紹興初,為四川都轉運司幹辦公事。被檄搉井潼川,躬自詣井,盡令井戶承認大額,合認五十斤者,必令倍認百斤,利其沒官,而官自煎也。未幾,井戶皆至破敗,咨亦暴卒,遂受牛身。當死之夕,其友楊使君舉家皆見咨來求救,則公裳下已穿出一尾矣。明日鄰家,果生一牛。又有馬絳者,亦為幹官。性尤苛虐,每出督錢,不問額之虛實,物之盈縮,一切必欲多得。稍不滿意,便敢肆暴,人因呼為馬刷子,言其好刷錢也。或以咨事戒之絳曰:正令即日,便生兩尾。亦所不問,既而,疽發于背之左,數日又發于右,兩疽相對,宛如杖脊,深可寸餘,洞見五臟。僚友省問,無不驚駭。至是,始自伏曰:後之刷錢者,要當以某為戒。肉斕至盡,一息方絕。又如李諮無子,陳恕兵死,林特子孫皆死非命,亦虐下也。

贊曰:

世有徤吏,不畏簡書。斬刈民力,以充苞苴。囊櫜既溢,復獻羨餘。高爵易享,華屋可居。身及孫子,其終何如。

謟上希旨。

傳曰:主知生死罪福之科,為之都司者,無若酆都。酆都北帝之下,惟玄滋天君,助理四君、六天大魔、天地水三小宮官,不顯姓字。其於僚屬,見於《真誥》者,皆世之忠直之士。求之其上,如邵公奭為南明公,吳季札為北明公是也。求之其次,如賈誼為西明都禁郎,臧洪為鬼官北斗君、天門亭長是也。又求其次,如紀瞻為北天修門郎,溫嶠為監海開國伯是也。曷嘗有諂上希旨者,得與其列乎?大抵事君貴忠,一言之諂,即名不忠,不忠之臣,天所必譴,何望超度。昔唐高宗將立武昭儀為后,畏大臣異議未決。一日,召李勣、長孫無忌、于志寧、褚遂良等計之。遂良等皆持不可,勣獨不出,志寧顧望不對。後數日,帝復密以訪勣。當此之時,使勣能以一語諫止,在勣不失為忠,在唐亦不至有宗室之禍。勣則不然,卒以陛下家事,無須問外人為對。由是帝意遂決,昭儀立,而唐之宗室殲矣。觀勣之意,不過私己畏禍,以求自安。不知己竟不可私,禍竟不可畏。身死未幾,赤族發冢,禍皆及之。孰謂諂上希旨,為無禍乎?又有郭崇韜者,亦坐此也。崇韜既居顯位,自見功高,心懷反側,於是白帝,欲立劉后,意在自固。不知人心難知,易至反背。其後,殺崇韜者,乃劉后也。然則諂上希旨者,是可為乎?為之得無禍乎?

贊曰:

諂上迎合,希旨開先。所謂逢君,罪莫大焉。主意未決,或可變遷。一語從臾,亞心力遂堅。喪身亡國,毋寧怨天。

受恩不感。

傳曰:按《法苑珠林》云,人之受恩,譬如種穀,種雖因地,非雨不生。洎至穀成,不可只言因地,不言雨恩也。又按《智度論》云,受恩不感,甚於畜生。嘗讀柳文,見一則事,益知受恩不感,畜生有所不忍為者。為人而不及於畜生,豈不甚於畜生乎?昔薦福寺,有一鶻栖於浮屠之上。冬之夕,鈴取鳥之可以盈握者,不殺而左右轉易,以暖其爪掌。及旦,復完而縱之。既縱,又極目遠觀,鳥東沒則西飛,西沒則東飛,意不欲復相見,而再攫之也。嗚呼,鶻之為物,但知攫物決裂而食。今於一夕,暖爪掌之鳥,乃能如是,彼受恩不感者,豈不畜生所不為乎?惜乎不知感恩之人,最為近道。非感恩,便為近道。即其感恩,則其平日履踐,從可見矣。宣和中,士夫有徐文中者,嘗遊東都。所役兵偶為車轢,蹩不能行。遇一道人,傳以少藥,步履如初。兵大感激,徧遊天下,訪求其人,少致謝悃。一日,復遇諸途,哭泣拜謝。道人曰:吾施恩於人者多矣,未嘗有一人,得如子者。於是授以祕訣,兵遂得道。文中聞之,詣兵問道。兵曰:清靜是道,簡易為上。文中頓若有省,竟亦得道。孰謂無有感恩,而能得道乎?世之如兵者,有幾人乎?

贊曰:

世有忍人,甚於豺虎。藉其卵翼,報以斨斧。人道斯絕,無君無父。翳桑衛盾,漆身沒豫。負恩報恩,施者勿顧。

念怨不休。

傳曰:德山示眾云:毫釐繫念,三途業因,瞥爾情生,萬劫羈鎖。此但念念在法,為累尚爾,况念怨之念,念念不休者乎?當知念怨不休,最能令人自縛,永劫不得解脫,淪入三途,其速如箭,不聞懺法。所謂若無怨對,無有惡道之說乎?謹按經云,怨習交嫌,發于衘恨,是人命終、未捨暖觸以前,便有飛石投櫪、匣貯車檻、甕盛囊撲等事,現于其前。此即念怨不休,死當墮入地獄者也。又云:貪恨為罪,是人罪畢,得出地獄,遇蟲成形,名蟲毒鬼。此即念怨不休,又當墮入鬼趣者也。又云:蟲蠱之鬼,蠱滅報盡,生於世間,多為毒類。此即念怨不休,又當墮入畜趣者也。佛語無誑,孰謂為不然乎?其間,又有已墮三惡,而念尚不休者。如冀州之盜,既以劫盜,而死墮地獄矣,尚以郡守張冀法外殺之為念,念而不休,必欲追冀到獄是也。如《毗婆論》所載之鬼,既以積罪而死墮鬼趣矣,尚以女子於五百世前曾一殺之為念,念而不休,竟至復斷女子之命是也。如楊褒廐中之騾,既以惡業而死墮畜趣矣,尚以得道王鶴舊嘗與之有怨為念,念而不休,竟至歸殺王鶴是也。然則怨之一字,豈不最能令人自縛,永劫不得解脫乎?不聞第三十祖璨大師之言乎?第三十一祖道信大師向璨政敬曰:願和尚慈悲,乞與解脫。璨曰:誰縛汝?信曰:無人縛。璨曰:既無人縛,何用更求解脫?信於言下有悟,遂得解脫。使璨此言廣行流布,則不休必休,不解脫必解脫矣。

贊曰:

夷齊不怨,志於求仁。禮人不答,孟子反身。情恕理遣,無物不春。郤克記笑,暴骨交鄰。一念芥蒂,萬惡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