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在馆阁最久,尤所厚者,集贤杨公、翰林嵇公也。杨公,应天人,系出唐靖恭杨氏,平生为人作碑志,但称靖恭杨某而已。初名侃,所以避章圣潜藩讳,以字为名,更字子正。质素静退,与太傅俱在三馆,几三十年。后来者贵达相属,二公恬然,若将终身。太傅自号朝隐子,杨公自号大隐子,其意趣盖莫逆也。杨公晚乃为知制诰,以集贤院学士出知亳州而没。嵇公字公实,与杨公同乡里。父为江陵石首县主簿,民有与其子皆以强盗杀人系狱,久不能决,州专以属公,囗囗为言于州曰:“民止父子二人,无他子,若俱死,是灭门也。”州具奏,子得减死。民既伏法,托言于邻家子曰:“帝嘉主簿有仁心,以贵子畀之矣。”是岁生嵇公。以故嵇公尤务为清修宽厚,笃信神仙方士之说。方嵇公掌诰时,太傅为纠察在京刑狱,邻居于州东汴阳坊,无日不相过。太傅已绝谷食,嵇令亦蔬菇,每得道书气诀,必相示,盖方外之友也。
景间,犹兼文行取士,不专糊名。太傅守越,解试毕,入院放榜,既尽拆试卷,乃曰:“何为不见项堂长乎?”即求项程文,得之,拔置榜首,而黜最后一名。项盖有文行,为乡先生。当时多如此,不以为异也。
太傅辟谷几二十年,然亦时饮,或食少山果。醉后,插花帽上。先君尝言此,游因请问:“前辈燕居亦著帽乎?”先君曰:“前辈平居往来,皆具袍带,惟出游聚饮,始茶罢换帽子、皂衫,已为便服矣。衫袍下,冬月多衣锦袄,夏则浅色衬衫,无今所谓背子者。致仕则衣道服,然著帽。大抵士大夫无露巾者,所以别庶人也。王荆公在金陵山中,骑驴往来,亦具衫、帽。吾记绍圣、元符间,士大夫犹如此。”
太傅出入朝廷数十年,然官不过吏部郎中,太尉兄弟行有官者十余人。惟十七伯曾祖,仕至远郡守,余不过县令而已。亦有为县数任者。盖前辈安于小官如此。太尉与孙威敏、庞庄敏皆亲故。自二公贵,有书则答之,不先通书也。间至京师,必俟调官毕,始一见而归。二公遣子弟追饯,或已不及。与欧阳文忠公亦联姻。尝过扬州,文忠适为守。入境,关吏以告,文忠喜谓诸子曰:“陆长官来矣,汝前母早死,吾见杨家诸亲,未尝不加厚也。”已而,公亦不求见而去。
太傅以集贤校理出守乡郡,朝士多以诗送行。宋景文公诗,最为一时盛传,云:“亭余内史流觞水,路入仙人取箭山。”
太尉锁厅试两浙漕司。前试数日,梦乘马,后有鼓吹甚盛,导从悉介胄之士,意但谓多捷之征。已有入试,赋题乃《大献奏凯乐》,果以魁送。盖是时陕西方出师也。
太傅性质直,虽在上前,不少改越音。为馆职时,尝因奏事,极言治乱,举笏指御榻,曰:“天下奸雄睥睨此座者多矣,陛下须好作,乃可长保。”明日,仁祖以其语告大臣,曰陆某淳直如此。
太傅幼孤,伯父中允公教养成就甚力。其后,太傅纳两官,乞追赠,朝廷特许之,赠太子中允,事载《国朝会要》,至今为故事。及得任子恩,推以予中允之后者四人。
家藏太傅同判河阳时手收《举职方》奏草及《台移》,今载于此。
御史台牒同判河阳、集贤校理陆度支、准今月十二日敕,数内度支员外郎、充集贤校理、同判河阳陆某牒,奉敕:
朕励精至治,延访群材。言念选调之中,颇多廉干之士。或沉沦之浸久,欲自奋以无由。特命内外之臣,式开慰荐之路。必须察士操之无缺,取吏考之素深。宜务推扬,并从升擢。当副举知之命,允彰吁俊之求。勉徇至公,以悉予意。宜令王曙及令御史台,遍行告报盛度以下,并前项人等,于前任、见任幕职、州县官内,各举保一员,堪充京官亲民任使。其所举官,须是两任六考以上,历任内,无赃私过犯,具出身、历任功过,画一开坐闻奏。如犯公罪,情理重者,即不得保举。其虽系私罪,情理轻者,亦许保举闻奏。内有权要骨肉及亲戚者,并于状内开说。如朝廷任用之后,所举人犯已赃,并当同罪。仍限敕命到半月内,具姓名实封闻奏,仍仰更切不住催促。
牒至,准敕故牒,牒具如前事,须牒本官候到请详前项敕命指挥,依限保举官,一面实封闻奏,乞具公文回报者,谨牒。明道二年六月十六日牒。推直官、尚书都官员外郎张。
朝奉郎、尚书度支员外郎、充集贤校理、上轻车都尉臣陆某,准御史台牒,准敕节文“于前任、见任幕职、州县官内保举一员,堪充京官亲民任使,其所举官,须是两任六考已上,历任内,无赃私罪犯,具出身、历任功过,画一开坐闻奏”者。
臣今保举见任天平军节度推官、知杭州仁和县事关鲁,具开坐在下项。
一、关鲁是大中祥符五年三月内,御前进士及第。一、初任滁州军事推官。经二考。一件公罪,为不将巡检元解贼人照勘卤莽情罪,罚铜,该赦释放。一件公罪,为不将该赦贼人奏取敕裁罪愆,罚铜,该去官,并德音释放。
一、次任衡州军事推官。经三考,四十三度差遣了当,内六度勘事。
一、次任权太平州军事判官。经三考,三十六度差遣了当。
一、次任奉敕差监饶州盐酒税。不经考,移就差。
一、次任奉敕监饶州茶盐务。经二考。一件公罪,为据举人施万等陈论,试院官员解发不当,差袁州判官张均推勘,本官具述备论举人追捉未到,该赦恩放。
一、见任天平军节度推官、知杭州仁和县事。天圣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任,至今合成三考,两考并无责罚,合书中上考,一考未见本州申到。
一、本人并无权要骨肉及亲戚在朝任用者。
右具如前。
其见任天平军节度推官、知杭州仁和县事关鲁,素修儒行,擢自文科,虽廉干于公方,久沉延于宾席。前后经历六任,书成一十三考。罹公罪,并该赦放。臣今保举,堪充京官亲民任使。如朝廷任用之后,犯正入已赃,臣甘当同罪不辞。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明道二年七月日,朝奉郎、尚书度支员外郎、充集贤校理、上轻车都尉臣陆某状奏。
家藏太傅《除纠察在京刑狱敕》,其辞曰:
中书门下牒尚书工部郎中、直昭文阁馆陆某。牒奉敕:国家精求化源,明慎刑典。况辇毂之下,斯谓浩穰;狱讼之间,尤谓繁剧。苟听断少乖于阅实,则黎或陷于非辜。伏念轸怀,当食兴叹;宜申条制,式示哀矜。乃眷近臣,慎求公器;察其枉挠,举彼稽留。庶遵隐悼之规,以召和平之气。宜差同纠察在京刑狱。
其开封府应在京有刑禁之处,并仰纠察其逐处,据断遣徒以上罪人。旋具供报。内有未尽理及有淹延者,并须追取元案看详,举驳申奏。若是旷于举职,致刑狱有所枉滥,别因事彰露,其所委官,必当重行朝典。更有合行条贯事件,仍擘画开坐闻奏。
牒至,准敕故牒。庆历六年九月日牒。工部侍郎、参知政事丁(押字)。
按:大中祥符二年,始置纠察在京刑狱,以两制及朝官允。然实录、国史皆不载其职事之详,此敕可备史官之求也。
太傅有《赠真行大师》诗,云:“语录传来久,所明机妙深。霜天七宝月,禅夕一真心。只有道为证,更无尘可侵。前溪沤出没,谁自感浮沉。”有题版在福州西禅寺,署衔云“转运使、尚书兵部员外郎”,盖使福建时也。
楚公元中自金陵守丁内艰,归乡里。凡墓客来,皆束带与之坐,每曰:“先墓所托,其敢忽也!”
楚公仕宦四十年,意无屋庐。元中,以忧归,寓妙明僧舍而已。晚得地卧龙山下,欲筑一区,竟亦不果。山麓有微泉,引作一小池,名之曰三汲泉,今岁久,遂不知其处矣。
王禹玉作《上永裕陵名表》,云:“垂精七闰之余。”表犹未出,楚公与众从官见韩玉汝。玉汝曰:“今日左揆上陵名表,用‘七闰’字何所出?”坐客莫能对。玉汝乃特以问公,公不得已,徐曰:“‘五岁再闰。’注似云十九年七闰为一章。”闻者骇服。是时禹玉已病矣,犹如是之工。
楚公于应对间,逡巡退让,不肯以所长盖众,此吾家法也。
楚公精于《礼》学,每摅经以破后世之妄,惟合祭天地一事,独以为是。常曰:“祀天,百神皆从祀,地示亦当从祀,但不可云合祭耳。”
楚公为吏部尚书,使契丹。张芸叟为吏部侍郎,每出省,辄至吾家,坐厅事西阶,呼入宅老卒,历问家人安否,又呼卒长,令约束守宿人,乃去;非斋祠、疾病,不废也。
楚公言:神祖语皆成文。公在后省日,尝因进呈修敕,日旰犹反覆考阅未已。时上疾初平,公乃请俟他日。帝整容,曰:“非喜劳恶佚也,盖享天下之奉,思以此勤报之。”当时语实如此,无一字润色。
东坡先生守钱塘,六叔祖祠部公。为转运司属官,颇不合。绍圣中,章子厚作相,力荐以为可任谏官、御史。遂召对。哲庙语讫。公至殿上,立未定,上即疾言,曰:“苏轼!”公度章相必为上为钱塘不合事,乃对曰:“臣任浙西转运司勾当公事日,轼知杭州,葺公廨及筑堤西湖,工役甚大,臣谓其费财动众,以营不急,劝止。轼遂怒,语郡官曰:‘比举一二事,与诸监司议,皆以为然,而小モ辄呶呶不已!’‘小モ”盖指臣也。然是时岁凶民饥,得食其力以免于死、徒者颇众。臣所争亦未得为尽是。”上默然。章相闻之,亦不悦。以故仕卒不进。
徽宗初郊,内侍请以黄金为大裘匣,度所用止数百两。然议者皆以为郊费大,不应复于故事外妄费。一日,上谓执政曰:“大裘匣是不可邪?”楚公对曰:“大裘尚质,诚不当加饰。”上忽变色,曰:“如此,可便罢之,受不得丰稷煎炒矣。”楚公退谓韩、曾二公曰:“使如相之者,常在经筵,人主岂复有过举邪!”丰公是时盖为工部尚书,以本职争论云。
元符庚辰夏、秋间,丰清敏公为中丞,楚公权吏部尚书。一日,见曾子宣于西府,色极不乐。“丰相之乃如此不晓事,方幸可回,又坏事矣。近者对,乃论司马君实、吕晦叔等皆忠贤,岂可因赦叙复,赦但当及有罪耳,无罪何赦也!上问渠:光、公著更改先帝法度,亦无罪邪?渠辄曰:合改,有何罪!其不婉顺如此。上不能平,颇疑朝廷皆假建中为说,而意实向元也。奈何。”楚公答曰:“公误矣,上牵于父子之爱,所谓建中,亦勉从耳。惟间有此等议论到上前,则建中之政可守,但患言路无继之者耳,不患坏事也。”未几,清敏竟改尚书,而王明叟为中丞,故群奸尚有所惮。明叟罢,本欲用邹忠公,以母老力请去,小人乘间得进,事遂大变,识者皆服楚公之先见也。
楚公在海州,和查朝散应辰《雪》诗云:“无地得施调国手,惟天知有爱民心。”盖公虽恬于仕进,而志则常在生民如此。
楚公绍圣中,坐元中修史,夺职守泰州。方在史院时,与诸公不合者实多,至或劝公自辩。公笑不答。到郡,以启谢执政曰:“论涓尘之小补,或有可矜;责天地之大恩,诚云不报。”议者谓非独得近臣之体,亦可见儒者气象也。
楚公为太学直讲累年。既去,而太学狱起,学官多坐废。元丰中侍经筵,神宗从容曰:“卿在太学久,经行为士人所服,卿去后,学官乃狼藉如此。”公曰:“学官与诸生,乃师弟子。今坐以受所监临赃,四方实不以为允。龚原、王氵允之等,皆知名士,以受乡人纸百番、笔十管,斥废可惜,愿陛下终哀怜之。且臣为直讲时,有亲故来,亦不免与通问,使未去职,亦岂能独免。昔苏舜钦监进奏院,以卖故纸钱置酒召客,坐自盗赃除名。当时言者固以为真犯赃矣,今孰不称其屈,臣恐后人视原、氵允之等,亦如今之视舜钦也。”虽不见听,然上由是益知公长者。
满中行为太学官。狱成,独以不纟圭吏议被赏。楚公叹曰:“此赏岂可爱也。”由是薄中行为人。
楚公自元中出守汝阴,历绍圣、元符十余年,常补外,尝赋《梅花》诗云:“与春不入都因淡,教雪难如只为香。”盖以自况也。
查匪躬崇宁初见楚公于政府。故事:皇子、皇女初生,辅臣皆有进献。是日适有之。楚公对匪躬喟然太息。匪躬私念泰陵终无嗣,而上多男子,臣民之所共庆,公乃有忧色,何也?因请其故。楚公又叹曰:“祖宗欲大臣亟知宫中事,故立此制,防微之意深矣。然某备位半年,已三进矣。上春秋富,宠嬖已众,大臣之责也。顾未有以节之,奈何。”匪躬每叹前辈识虑之远。
元丰中,庚申冬,慈圣光献太后上仙。明年春,将百日,故事当卒哭。楚公时以集贤校理为崇政殿说书,因对,言:“《礼》,既葬而虞,虞而后卒哭。古者,士,三月而葬,三虞?卒哭,则百日而卒哭者,士礼也。今太皇太后,宜俟山陵复士,九虞礼毕,然后行卒哭之礼。且古者初丧哭无时,卒哭则朝夕哭而已。今俚俗初丧,才明夕哭,卒哭,则并朝夕哭亦废,非礼也。”神祖好礼,悉如公言行之。
祖宗官制,于流品最精,凡迁、改悉不同制。举进士、门荫、流外及曾任清望、曾犯赃罪之类,色色有别。自元丰官制,一切扫去。楚公在后省,尝建言:曾孝宽比为签书枢密院官,才起居舍人,而今堂吏乃有至朝请大夫者,非朝廷体。谓宜稍视旧制分流品。神祖以为然,而王相禹玉持立贤无方之说,议遂格。至元,始以左、右字冠阶官之上。初议,赃罪人带左字者降为右,谏官谓:如此,是许带右字人犯赃,遂命赃罪人并去左、右字。今盖用元之制,然使公卿子弟与吏胥杂流一等,亦非甄别之意,要当尽仿祖宗旧制为善耳。
建中初,石格为刑部郎官,尝为长贰诣曾丞相白事。曾怒,长贰皆退,格独曰:“天下之议以为如彼,相公独以为如此,格宁得罪于相公,不敢屈天下公议,愿相公姑置是怒,以理察之。”卒得直而去。楚公时为执政,深爱叹之,以为可用。会去位,蔡京用事,格遂不复显,亦可以知其为人矣。
蔡元度解《易》“相见乎离”云:“刑相出见也。万物皆相见,亦然。”又解《论语》云:“四体不勤,堕支体也。五谷不分,黜聪明也。孰为夫子,无我无人也。”龚深甫给事尝与楚公言及此,大怒,曰;“小子敢尔!盖闻法吏舞文矣,未闻书生舞经也。”
楚公在史院,一日,吕汲公来,过局,偶问:“皇甫何字持正?”坐客莫能对。楚公曰:“此‘’字。《诗》中有‘其’。”汲公归府,才下马,即呼子弟检《毛诗》,曰:“陆侍郎畏争名,不肯众中明言,必是出囗在此。”既检,果出此句注中。
楚公守蔡,一日,有赦书,盖哲宗服药。赦言夙兴御朝、数冒寒气者。公即日躬往遍祷神,仍于厅事建道场祈福,设次于道场之侧,昼夜不入私室。数日间,徽宗即位,赦与哲宗遗诏俱至。公启缄,即恸哭。公婿龙图杨公彦章趋出,叩之,见遗诏,亦掩面哭而入,家人始知其为国恤也。有顷,郡官相继来,公皆号哭见之。乃宣遗诏。凡不食者终日,食粥者三日。
六叔祖祠部平生喜作诗,日课一首,有故则追补之,至老不废。年八十余时,尝有句云:“枕上吹齑醒宿酒,窗间秉烛拾残棋。”又有《闻乱》诗云:“宁知小儿辈,竟坏好家居。”
崇宁元年正二月间,有一武人调官京师,以相术自名。楚公旧在南阳识之,因其求见,问:“朝士孰再贵?”答曰:“大宗正丞郑居中极贵,其次,太学博士李夔,法当有贵子。”又曰:“今年庙堂当一新,惟温右丞不去,然亦不佳。”温右丞者,益也。是年,自韩丞相忠彦以下悉罢,惟益迁中书侍郎,然未几卒于位。李夔,盖建炎丞相纲之父也。武人自先君已不能记其名。其术之妙至此,可谓异矣。
楚公性俭约,尤不喜欢酒。每与弟子诸生语至夜分,不过啜べ豆粉山药汤一杯,或进桃奴丸一服而已。
李作知刚,楚公之婿,才极高,公爱之。作与马巨济善。巨济在太学有声,及赴省试,作拟杜子美杜鹃诗体,作诗戏之,曰:“太学有马涓,南省无马涓,秋榜有马涓,春榜无马涓。”公闻之不乐。作曰:“某与巨济忘形,故有此戏。”公曰:“与人交当有礼。何谓‘忘形’?凡世之交友卒为仇雠者,皆忘形者也。尝记熙宁中,与舒信道、彭器资同在景德考试,信道一夕中夜叩器资门,欲有所问,器资已寝,亟起束带。信道隔门呼曰:‘不必起,止有一语,欲求教耳。’器资不答,束带竟,开门延坐,然后共语。信道颇不乐,然处朋友间,如器资乃是。”
三十九伯父,字元成。文学早成。在蔡州时,犹未二十,作别友人诗曰:“园花今烂漫,一一手亲栽。惟有新离恨,东风吹不开。”楚公见之不怿,曰:“花皆烂漫,而独言东风吹不开,是儿其不达乎!”伯父果不达早世。
元丰八年,礼部贡院火。试官马希孟燔死,蔡卞亦几死。京方知开封,募力士逾墙入,挟卞以出,遂再引试。楚公知举,取焦蹈为第一。故当时谚云:“不因试官火,安得状元焦。”盖是岁谅阴,无殿试也。蹈答策有曰:“论经不明,不如无经;论史不达,不如无史。”楚公大爱之,以为有扬子云之风。
韩康公尹大名,有余行之者上书,其言狂悖,至劝康公为伊、霍之举。康公得其书,未读,偶门客取读之,大惊,径入卧内白康公,即日捕得行之,械送京师,其实病狂无他也。有司锻炼,遂以为谋逆,请论如律。楚公时侍迩英,神祖眷待方厚,有嫉公者辄谗公,以为与行之善。上以问公,公曰:“行之尝官越州,臣越人,实识之,狂易人也。弃妻、子,出游二十年不归。其子长大,闻父客京师,来省之,拒不见,子泣而去。观此,非狂而何!”上恻然,曰:“然则诛及其妻、子,得无滥耶!羁置远郡足矣。”于是独诛行之,而妻、子皆得免。其后赵讠念事作,遂得用行之比,自父庭臣及母、妻皆免。吴储、吴侔之狱,又用讠念比,悉免当从坐者。议者谓由公一言之利云。
司马温公初秉政,一日,谓从官曰:“比年法令滋彰太甚,如三省法,乃至数百策,又多繁词,不切于用。如其间一条云‘诸称省者,谓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岂不可笑邪?”时诸人多与修书者,皆唯唯。楚公独起,对曰:“三省法所以多,缘并格式在其间。又所谓三百册,乃进本大者,而进表及元降旨挥、目录之类,自古却不少,若作中字,则不过五六十册,比旧日中书条例,所减乃过半,非滋彰也。至如‘诸称省谓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者,盖为内侍省亦称省,若不明立此条,虑后世阖寺盛,或敢妄自张大故也。”温公改容,曰:“甚善。”至崇宁后,群阉用事,遂改都知为知内侍省事、同知内侍省事,押班为签书内侍省事,以僭视枢府,则楚公所论,可谓先见远虑矣。
楚公少时,病羸瘠,骨立。忽梦一老翁,曰:“吾为老聃,与子有缘,当愈子疾。”遂探取肠胃,于流泉中洗涤之,复纳腹中。既觉,犹痛甚。自此所苦顿平。晚自政府出守亳社,谒太清宫,始悟梦中之言。
楚公在亳,属疾,尝昼卧,忽见右囗数十人列侍,皆古衣冠。初谓平生笃意《礼》学,且病中恍惚,不以为意异也。已而数见之,始以语门生子弟。未几,公殁。
元丰七年,秋燕。神祖方举酒,手缓,盏倾覆,酒沾御袍。时都下盛传《侧金盏曲》,有司以为不祥,遂禁之。明年,宫中晏驾,楚公进挽辞,曰:“花是高秋燕后萎。”意盖谓此。佛经云“天人五衰,如宫殿震、身光减”之类,花萎亦其一也。
先公言:楚公尝戒门人子弟,曰:“《蔡文忠谥议》,谓文忠一言之出,终身无复。后生立身,当以此为根本。若于此未能无愧,何以为士耶!”
楚公元符庚辰冬,自权吏部尚书受命为回谢北朝国使,与西上ト门使、泰州团练使李嗣徽偕行。北虏遣金紫崇禄大夫、检校太傅、左金吾卫将军耶律成,朝议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史馆修撰李俦来迓。俦自言燕人,年四十三,刘霄榜及第,今二十八年矣。行过古北口数日,置酒会仙石俦忽自言:“兄俨新入相。”时已十二月中旬。后数日,至其国都,见虏主洪基,则已苦肺喘,不能亲宴劳,移宴就馆。明年正月旦,南归,未至幽州,闻洪基卒,孙燕王延禧嗣立。延禧长徽宗七岁,以故事称兄,号天祚。俨相延禧,专作威福,穷极富贵而死。初,元丰中,蔡京使虏,俨馆之,情好颇厚。及崇宁后,二人得皆ü?,每因使聘往来,辄问安否,而二人者卒为国祸基,可怪也。宣和末,有武人刘远者,殿帅昌祚之子,为京东提点刑狱,谓先君曰:“尝使虏,识俨之子处温。处温言俨事洪基时,尝献《黄菊赋》。洪基赐诗,答曰:‘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排作句。袖中犹自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处温亦贵于其国。方耶律淳妃萧氏僭立时,处温用事,欲执萧氏以幽州内附,事泄,与妻、子皆诛死。后朝廷既得幽州,追赠处温燕王,且以其居第为庙。妻刑,亦追封燕国夫人。”
北虏崇释氏,故僧寺猥多,一寺千僧者,比比皆是。楚公出使时,道中京,耶律成等邀至大镇国天庆寺烧香,因设素馔。公问成:“亦有禅僧乎?”曰:“有之。顷有寂照大师,深通理性,今亡矣。”公又问:“道观几何?”曰:“中京有集仙观而已。”以知北虏道家者流,为尤寡也。先君言:高丽之俗,亦不喜道教。宣和中,林灵素得幸,乃白遣道士数人,随奉使往,谓之行教,留数月而归。所遣皆庸夫,灵素特假此为丐恩泽尔,不知所谓行教者,竟何为也。
楚公使虏归,携所得貔至京师。先君言:犹记其状,如大鼠而极肥盾,甚畏日,偶为隙光所射,辄死。性能糜肉,一鼎之内,以貔一脔投之,旋即糜烂,然虏人亦不以此贵之,但谓珍味耳。
黄安时自言:“少时见楚公,以所著《春秋论》为贽,其间有论董仲舒不合圣人处。楚公从容笑曰:‘仲舒读此书,三年不窥园,乘马不知牝牡,吾子曾如此下工夫乎?’安时言:“自闻此语,终身不敢轻立议论。”
三十八伯父,楚公长子。公得子晚,年三十八,始生伯父,遂以三十八为行。第伯父不幸,少抱微疾。故事:执政子弟,许陈乞在京厘务差遣。韩师朴数语楚公:“郊社令了无职事,贤郎虽有小疾,拜起书札皆无害,能屈为之否?”楚公卒辞不可。
楚公在政府时,有大卿岑岩起手简云:
前日登门展庆,蒙公敦笃事契,俾纳贵礼于公,有扌为谦之光,使老者增僭易之过。然大将军有揖客,古人以为美谈,今文昌纲辖有受拜客,顾不美于前人哉!
若起所谓“事契”者,游生晚,不及知。又得此书时,先君已捐馆,无所质问,然不敢不记者,著前辈之风俗也。
楚公使虏时,馆中有小胡,执事甚谨,亦能华言,因食夹子,以食不尽者与之,拜谢而不食,问其故,曰:“将以遗父母。”公喜,更多与之,且问:“识此,何物也?”曰:“人言是石榴。”意其言食馏也。又虏人负载随行物,不用兵夫,但遇道上行者,即驱役之耳。一日将就马,一担夫诉曰:“某是燕京进士,不能负担。”公笑,为言而遣之。
楚公早贵,而诸父生晚,故少时文章多亡逸。朝循之治为先,诵楚公回师朴《谢入馆启》云:“富贵奕世,而有寒唆之风;文学绝人,而无暧昧之行。”今家集亦亡之矣。
楚人尤爱《毛诗》,注字皆能暗诵,见门生或轻注疏,叹曰:“吾治平中至金陵,见王介甫有《诗正义》一部,在案上,揭处悉已漫坏穿穴,盖纟番阅频所致。介甫观书,一过目尽能,然犹如此。
楚公极爱王辅嗣解《易》。云:“刚而又方,柔而又圆,求安难矣。”以为天下至论。
元中,李作为楚公言:“苏子瞻作《富公神道碑》,言争岁币用‘献’字甚力。某以当时国书考之,毕竟许他‘纳’字,则富公乃是不曾争得,碑既不言许之,复以能拒虏请为富公之功,岂非误乎?”公曰:“此非误也。大抵大典策与寻常文字不同,须有为朝廷讳处。如欧阳公作《范文正碑》,言天子得率百官为太后上寿,以文正争而止。后来苏明允、姚子张修《太常因革礼》,见当时实囗上寿,便以欧阳公作不知此。是亦为朝廷讳尔。此等文字,必传之四夷,若人主改过、罪己之类,自是好事,直书无害。若如此二事,则系国体,不得不讳也。”
绍圣初,王君仪来省楚公。公问君仪:“近读何书?”君仪对。曰:“读诸史一遍否?渠便是一遍也。”盖君仪诸书一字有疑,亦不放过。
楚公未第时,游四方,留高邮最久。盖从孙莘老游,客于处士傅琼家。傅氏孙兴祖,字仲修,实受业。为仲修不第,自号且翁。
楚公辅政时,尝谓宾客曰:“今日天下大势,政如久病羸瘠、气息仅属之人,但当以糜粥养之于茵席间耳,若遽使驰骋骑射,岂复有全人哉!”
祖母楚国郑夫人,抚视庶子,与己子等。先君与四十二叔父提举公同岁。方怀孕时,祖母作襁褓二副,付侍者,曰:“先产者先用之。”已而八月祖母生先君,九月杜知婆生叔父,相距财二十余日也。
楚公生于鲁墟故居,太傅曰:“是儿必荣吾家。”遂以荣为小字。先君生于京师,是时,楚公为小宗伯,居丽景公。故以景为小字。游因读《柳氏训序》,载先世小字,故谨记之,亦惧子孙浸远有不知者也。
楚公言:辽人虽外窥中国礼文,然实安于夷狄之俗,南使过中京,旧例有乐来迎,即以束帛与之。公以十一月二十日至中京,辽人作乐受帛自若也。明旦,迓使辄至此不行,曰:“国忌行香。”公照案牍,则虏忌正月二十日也。因移文问之,虏辄送还移文,曰:“去年昨日作忌,今年今日作忌,何为不可。”盖利束帛,故徙忌日耳。又回途闻其主丧,而不能作操色幞头,但以墨灭其光。行数日,既徐服,则佩服如常矣。独副使忘洗幞头,见者皆笑。公平生待物以诚,虽于夷狄不变也,因从容与话,使洗之,副使亟谢。
楚公在庙堂时,有内臣郝随者,本陈太妃阁中旧人,与将作监许几同管勾京城所。几欲以杂压居随上,而随不肯,曰:“昔阎守勤序位在李士京上,即例也。”各申省。公建议曰:“诸葛亮所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用杂压是也,例岂可用耶!”遂画旨。几位随上。随大恚,不肯入局,泣诉于上。上尉勉之,曰:“当为汝改差遣。杂压是先帝时所定,安敢废耶!”此崇宁初也,公论之囗盖如此。
楚公元中,为礼部侍郎,时议者欲更太学法制,公独以为不可。曰:“若学校专恃法令,则旧法已善,若学校当先风化,则改法愈非。”及秉政,有建议学制者,公又非之,曰:“吾尝熟思之,以利诱学者,法虽百出,安能无弊,不若慎远师儒以至诚教育,如昔安定先生,能使学者敦德乐义而忘干禄之志,则庶几矣。”
楚公为金陵守,有句容县民三人同杀一人,皆论死录囚,已引服矣。而囚父诣府称冤。公受其诉,通判狄咸争以为既经录问,不当听。公曰:“姑缓十日,当得之。”即设方略购捕,果以八日得真贼。盖死人之弟与嫂通,畏事露,因害其兄,一问即服。而三人者,皆平人也,即日破械纵之。
曾丞相一日堂中语曰:“范镗虽章相所厚,然非他人比。”楚公曰:“何谓?”曾曰:“镗昨日自言从子厚者,从议不从利。”公叹曰:“士大夫议论如此,正今日可忧者也。方人盛时,屈意事附之,事变则曰‘我前日从义不从利’,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