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小怜每数日不晤范,辄废眠食。及范至,则又庄语相勉以大义。且曰:“出处一不慎,则君之词翰,俱可惜矣。”闻者以为此非巷中人语。又力劝范迎其室人来燕中,曰:“小怜异日得事君子,固甘为之副。”范用其言。既而得与室人病诀,厚为之殡,祭吊成礼。小怜一言之力也,范尤感之云。
徐无山人赞曰:昔晋羊皇后,丑诋故夫以媚刘聪。其死也化为千百亿男子,滔滔者皆是也。陈小怜何人,独不以故夫为讳,而吾友范性华,以似其故夫见许。岂羊皇后之教反不行于女子乎?噫!是为立传。
[张山来曰:层次转折,无不入妙,尤妙在故夫一语。一见不复再见,是文之有品者。] 卖花老人传 江都宗元鼎定九新柳堂集
卖花老人者,不知何许人。家住维扬琼花观后,茅屋三间,旁有小阁。室中茗碗丹灶,经案绳床,皆楚汉明洁。柴门内,方广二亩,以种草花为业。家尝有五色瓜,云即昔之广陵人邵平种也。所种芍药、玫瑰、虞美人、莺粟、洛阳、夜合、萱草、蝴蝶、夜落、金钱、剪春罗、剪秋罗、朱兰、蓝菊、白秋海棠、雁来红,共十数种。早晨担花向红桥坐卖,遇文人墨客,即赠花换诗而归。或遇俗子购之,必数倍其价,得钱沽酒痛醉。余者即散诸乞儿。市人笑为花颠。
尝九日渡江,经旬不归,人问之,答曰:“吾访故人殷七七于铁瓮城中耳。”袖中出杜鹃花一枝,红芬可爱。所往来者有笔道人、珏道人,围棋烹茗为乐。珏道人,疑即唐广陵人李珏,以贩籴为业成仙者。笔道人,疑即宋建炎中颜笔仙耳。昔琼花观中,有黄冠持画一轴献帅守,字皆云章鸟篆不可识。使人尾之,乃入观后井中玉勾洞天深处。相传老人或为童子,或为黄鹤,千年于兹矣。识者谓即黄冠后身云。
[张山来曰:逸趣横溢,澹宕多姿。] 神钺记 旴江徐芳仲光诺皋广志
庚辰夏,某乡有不孝子王某,父早丧,仅一老母,婢畜之。每晨拥妻酣睡,而役母使炊,俟熟方起,旦旦如是。小不如意,即恣口谇骂。
生一子,甫数月,母抱之,视釜沸候,儿忽腾跳堕釜中,母知不救,即潜窜。不孝子闻儿叫,起视已死,乃大恨曰:“媪杀我子!”扪厨得刀,遂出。离家百武,有关帝庙。母见不孝子至,闪入庙,伏神座下。不孝子撚刀入,忽帝旁周将军像,从座跃下,提刀砍不孝子倒,正中其项。庙祝闻刀声铮然,趋出,则不孝子流血满地,而周将军一足尚在门限外未入。呼问老母,具述其事,盖几不免而神救之也。
自是远近喧传其庙周将军灵爽。庙以金重装其像,足仍门外如故。信州居民,近是乡者,日裹粮走谒。予过玉山,居停叶七十为道其异。
夫帝庙,非西市也,神之刀,非斧钺也;木偶之将军,非有血气知觉指臂运动也。然异变所激,则金可使飞,土可使跃,块然之手足可使踰阈而搏。假令神不馘是子,其母且不免;神视子之剸刃其母而不之救,无为贵神矣。然必无是也。即使更入他庙,神之斧亦皆能跳而馘之也。苏子瞻云:“掘井得泉,水非专在于是。”而世不察,或疑为诞,或以为像之灵爽若是而奔走之,皆窥管刻剑而不达于感应之义者也。数十年前,吾郡有祖母抱孙堕池中死者,畏其子之怒,避去。子藏椎僻径石罅中,诱其母归过之,索椎,手既入,石辄合不可出。雷火下焚其面,乃自声罪,宛转石间,数日死。以理言,石岂开合啮人之物哉?罪逆之至,凡其所触皆为难矣。
[张山来曰:阅至不孝子弑逆处,令人发指眦裂;读至神钺砍颈处,令人拍案称快!世之敢于悖逆者,皆以为未必即有报应耳。则曷不取是篇而读之也?
又曰:吾乡有一人,负其至戚者,已非一端,而犹谓未足,又欲挟强而贷。至戚不能缄默,因诉其族人。此人遂大诟,遂逼其母死于至戚之家。其母固孀居而姑息者也,虽未如其言,而此言则亦难逭于神钺者矣。吾愿世之为母者,慎毋姑息而自贻伊戚也。] 焚琴子传 梁溪顾彩天石辟疆园文钞
焚琴子者,姓章氏,闽之诸生也。为人磊落不羁,伤心善哭,类古之唐衢、谢翱,而才情过之。为诗文,下笔累千言,皆感人心脾。
庚子乡试,文已为主司所赏。及观五策,指陈时事太过,至斥耿氏以为包藏叛志。主司乃惧不敢录,遂下第。生遂弃诸生不为。登鼓山所谓天风海涛亭者,北望神京,痛哭失声曰:“今天下将有变,得如余者数辈,委以兵农财赋诸大政,犹可镇定。顾乃郁郁以青衿子困英雄,俾儿曹口臭者登廊庙而食肉,诚何为哉!诚何为哉!余且烧其诗书,绝笔不为文矣!”既而三藩继叛。闽亦疲于兵革,悉如生所料云。
生既不得志,出游于潮,过潮刺史韩文公庙,读其《逐鳄文》,哭之。又历韶、惠、广、雷诸郡,悲岭海之烟瘴,思寇莱公谪雷时,枯竹生笋,蜡泪成堆,风流如在也,则又哭之哀。听鹧鸪作“行不得哥哥”声,则抗音而哭以乱其鸣。
久之,学琴于惠州僧上振,得其音节之妙,遂归,变姓名,以琴游八闽。王公大人争延致而听其琴。有愿从而学者,虽善,然终莫能及也。久之,有将军自满洲来,驻防闽省,嗜琴,厚礼延生,使鼓琴于幕下。将军据上坐,而置一座于旁,命生坐。生怒目视将军曰:“吾博通万卷书,而明公唯知马上用剑槊,吾岂为若门下士耶?奈何不以宾礼见而屈于旁,吾不能鼓琴矣!”奋衣径出,不顾。将军惭,下与抗礼谢罪,强留之。乃踞上坐为一鼓琴。将军称善,左右无不竦听。然其声凄怆噍杀,有秦音焉。生曰:“琴者,天下之至和也。吾琴雝雝如鸾凤鸣。今枝上无螳螂捕蝉,而弦中忽变西北肃杀声,何也?岂军中殆将有警耶?”抚琴毕,三军之士皆为嗟叹,有流涕者。生尽醉,痛哭上马而去。将军赠之金,不受。后此军沦于海澄焉。
久之,闽人目生为琴师,虽江浙间,颇多闻其名者。然当道不以礼遇,招亦不往,往亦不为久留。常酒后耳热,摔琴于地,引满大卮,放言高论,惊其座宾。谈古今得失,虽老师宿儒,深通经济者,不能难也。
其最爱童子曰金兰,亦善琴,独得生传,常负奚囊从生游数千里外。生诗成,金兰辄缮录之盈帙。客访生不遇,金兰代为款接,以生惊人句示人。由是人颇异之,以为抱负非常之士,不得志而隐于琴。然当事卒莫有荐之者,竟佯狂以卒云。
生笃于伉俪,妇陈氏,少生十岁,亦颇知书嗜音。生尝入为其妻鼓琴,茶香入牖,鬓影萧疏,顾而乐之,以为闺房清课,亦人生韵事。忽一日谓其妇曰:“吾向闻红颜薄命。卿才情如此,而推命者多言岁行在卯当死。岂汝亦天上人,不久当去耶?”因感慨悲伤,为弹《别鹄离鸾》之曲,曰:“琴音和,吾与汝尚无恙,然第七弦无故忽绝,少而慧者当之。”居数日,金兰死。生抚尸一哭,不胜其悲,吐血数斗,曰:“吾死后,《广陵散》绝矣。”遂焚其琴,不复鼓也。因自号“焚琴子”。生至康熙丁巳,年四十九,竟卒。闻其妇先亡一岁云。
顾子曰:焚琴子之事,余盖闻之漳州陈别驾云。别驾为余言最详,因嘱余亟为立传,殆古之有心人也。观生之少而肆于文,文不得志而游,一寄于琴,再寄于哭,卒之无有识生之才而用之者,宜其伤于情而碎于琴也。然生流风余韵,宛在丹山碧水之间,迄今登鼓山之亭,如闻其哭焉。生其化鹤而来归乎?松风夜弦,空林鬼哭,生何往而不在也?悲哉!
[张山来曰:予尝观文人之不得志者,往往怨尤侘傺作不平之鸣。心窃议之,以为若辈即使得志,亦未必能有所树立,仅与肉食者等耳。今观焚琴子能预识耿氏于未叛之先,则其器识,诚有度越寻常者,未可谓此中无人也。] 四氏子传 金坛张明弼琴牧萤芝集
四氏子,万历初吴人也。有姓名,四氏子者,人名之,因以为名焉。氏子家虽贫,亦产清门,凡缨緌之徒,初皆与游。
顾其体中,痴黠各半,亦复各时。方其黠也,能作诗文,自作自书自讽,声满四邻,若出金石。及其痴也,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妻孥无协志者。其父痛谕之,不从,则挝之,氏子亦报挝焉。久之,恒挝其父。既而著为论曰:“父子主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又立论:“古今无真名人,但能诃诋人则名归之。孟子诋杨、墨,庄周诋孔子,韩愈诋佛,岂好诋人哉?自为名焉耳!”故氏子遇当世大儒,其声名经旸谷、达濛汜者,皆极力訾诟之。且作嗔拳笑面曰:“是才不如我,而名居吾上,何也?”或相见至有受其大诟者。
氏子既挝父母,詈兄嫂,诋諆当世之岳立者,国人皆鄙之,渐不与游。氏子游甚困,其兄割资食之。氏子未厌,有所如皆枳棘,则益卞急自恣,弃书不读,但好《世说》《水浒》。尝有人扣其门,氏子则怒曰:“谁敢扣若爷门耶?”曰:“我也!”曰:“谁为我?我为谁?”急取大棒击其胫。出行,见人有俯首者,曰:“避我耳!”詈之,答詈则相搏。见仰首者,曰:“骄我耶?”亦詈之,答詈亦相搏。故氏子有所之辄挂阂。既乃以所搏人自嫁于众曰:“彼为彼妻之厚我也,而仇我;虽然,岂予罪哉?”因出袖中一物曰:“此某妻之臂饰,誂我者也。”轻薄者竞传之,剧言苦语,各以加人,遂令邑少洁门。其妻,中庸人也,稍劝之,氏子则手格之曰:“吾厚其妻,尔乃厚其夫乎?”其子年长,皆心诽之,不敢言。已而邑之人皆知其诡也,则家相告曰:“慎毋与四氏子游。有与立谈者,死期必至矣!”其怨家亦相告曰:“此秽豕也,昔有犬豕卧偃厕中,见狮子过,则负溲溺以侮之,狮子不敢近也。今氏子负秽来,谨避之而已,勿与角也。”于是氏子居都会中,若空庐;行巷市间,唯逢鸡犬草木,不能逢一人也。氏子游益困,则念《世说》中祖珽获髻上叵罗、袖中金叠,因遇物即怀之。人或率众追夺,指名于千百人之前,他人丑之,思入壁罅,氏子坦然徐步,不以屑意也。又欲作南塘夜出梁山筑栅之事,终岁召人,人无肯与同役者。
如此十余年,颇自悔。其所亲因从容语之曰:“若为儒,而挝父母,何也?”曰:“吾与父母戏耳,何尝尽力挞之哉?且悔挝之,必沽酒以释之。”“若詈兄嫂,何也?”曰:“吾亦戏耳!且子视吾兄嫂之身,有吾詈迹者,吾当罪。”“子之尽绝六亲百朋,又何也?”曰:“吾初皆戏耳。乃吾六亲百朋,无一达人,见我辄物而不化。彼绝我,我宁绝彼耶?”其人曰:“子每诋通人达士,以为不如子,又奈何?”氏子曰:“尽戏也。吾戏言江水不如吾沼,江与沼不移位,岂非戏耶?”其人曰:“若子戏则尽然矣,今日者,名败身辱,父兄不以为子弟,交游不以为朋友,处环堵之室,上漏下湿,烟断粮绝。子何不尽以戏周旋之,顾怨尤侘傺乃尔耶?”氏子默然无以应。
无何,其长子某,少亦韶令,将弱忽得狂疾,终日喃喃詈人。然听其所詈,则皆其父也。其父至,则枚数其罪而挞之。氏子号叫,不得免,或言惨于氏子父被挞时。氏子械子囚诸室,则以一木为其父,诘之曰:“父母可挝乎?”代应之曰:“不可!”曰:“是宜挞!”日挞至百数,其余罪皆然。数年,竟狂死。
外史氏曰:吾犹及识四氏子,身短不盈四尺,其目莹然若攫食之鸱,颐颊矜长若索斗之鸡;其气如含瓦砾,抱荆棘,有触即摘射。邑人谓其顽嚚不友,似浑敦;不可教诲,不知话言,似梼杌;恶言诬善,贪冒货贿,又似穷奇、饕餮。以为兼有四氏之长,故目为“四氏子”。而四氏子不肯受也,曰:“凡吾所为皆戏耳!”虽然,四氏子戏,其子数木之罪而且挞之,岂亦戏狂耶?或以戏谏耶?今死矣!亦可云戏死耶?夫其父则狂,而反号其子为狂;其子父木而挞之则戏,而其父反以诸罪为戏,皆惑也。吾疑天公之愦愦久矣,今乃以其子之口与手,作天之口与手而日数之,日挞之,又酷巧。嗟乎!天公则诚戏耳,四氏子乌乎戏?
[张山来曰:世岂真有若人耶?然观“吾犹及识之”云云,则是真有其人矣。乃知天生若人,诚近于戏,当亦未尝不悔之耳。后乃假手其子以巧报之,则彼苍之文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