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石芸传(1)

江石芸,吴山桃花崖女子也。幼习经史,穷元会运世之数。及长,好兵法,铸剑诛妖,摄人万里外。一日过小孤山,遇白衣道士,授以书,尽通其义;人读之,莫能晓也。以时无知者,遂隐于吴山。种桃花,无根,花四时常开,名其地曰桃花崖。

崖下月,当日午而明。或曰:“此龙宫女子也。有宝珠,其光夺日入月。”因聚群盗劫之,其珠不可见。石芸曰:“珠固在,若乌能得也?舍若珠,劫吾珠,若将失其珠,乌能得我珠?唯自宝其珠以无失其珠可耳。”

崖之中有黄夫人者,与之善。黄夫人家有虎,名白公,出入常骑之,能陟山渡水。石芸家有白牛一头,卧桃花下,鼻无绳,常出入自如。人以为黄夫人虎,不敢近。久之,石芸与夫人亦不知也。于时构茅屋崖下,读《易》终日,不为人所知。所著有《悟真注》。有为之序者,曰:“不知何许人也。”

予尝见石芸,观其所著书,其女子邪?其非女子邪?天乎,其不知我也!宜其不知何许人也!

[张山来曰:补天立极,应归女娲氏。其光夺日入月,则丹成矣;驱烟染墨,设想着语,皆不在人间,宜世人之不知也。

又曰:洪子去芜,授我《强意堂稿》,美不胜收。仅登其一,余者自当借光梓入《阐幽集》中,以成大观也。] 耕云子传 汇邨洪嘉植去芜大荫堂稿

耕云子,秦人也,隐于楚江之西。尝有人见其登匡庐顶,携一竹杖,衣葛藟衣,不冠,冬夏不易;见月出,则抚掌大叫啸,糜鹿不辟,从之行,见之者皆谓神仙人也。身长七尺,长髯而修下,双瞳子炯炯如流电光。人问其姓字,不答。性嗜酒,有饷,则大笑尽饮,去亦不谢。卒有人终饷之不懈。人疾病过其前者,则止之,语其故,治以药草,遂愈。酬以钱,不受,曰:“吾非医者,恶用此?”其行事多如此类。然其不能与人以可见者,人遂不能知也。尝入市,众哗之,谓其异人。趋而前,则不为礼;各相视无语,则又两手爬搔,眼顾五老峰云起,移时去。

或曰:“耕云子,非秦人也。”耕云子曰:“秦无人也。”或曰:“耕云子,有道人也,龙蛇其身者也。人莫知其所自来,其隐君子邪?”

洪子日:古无神仙,无异人。天下有道,将安其身于烟霞泉石之中乎?夫何皇皇如也欲与天下之士日相见哉?顾天有不可逆者,而终皭然长往矣!凤集于棘,鷃雀调之;神龙潜乎深渊,终能雨此九土也。

[张山来曰:古无神仙,非无神仙也。耕田凿井,含哺鼓腹,夫人而神仙也。古无异人,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然则神仙、异人之有,其于中古乎?读此可以知世变矣。] 吴孝子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孝子姓吴,名绍宗,字二璧,建昌新城县人,世居梅溪里。性聪敏,幼善属文。万历丙午,督学骆公日升,拔置诸生第一,时年二十,屡试辄高等。

孝子父道隆,善病,久之,痹不能起,前后血并下,医药十余年,无效者。戊午正月病甚,孝子惶恐无所出,乃斋戒沐浴,焚香告天地,刺肘上血书,将谒太华山,自投舍身崖下代父死。

太华山者,抚州崇仁县之名山也,距新城三百里,相传神最灵异。诸来谒者,有罪辄被祸不得上,甚则有灵官击杀之,同行人闻鞭声铮然;或忽狂病,自道生平隐恶事。而神殿左有悬崖陡绝,曰“舍身崖”。人情极不欲有生者,则掷身投之,头足尽破折死。

孝子既告天作疏,明晨独身行。二日,至山上,宿道士管逊吾寮。同寮宿者,南昌乡先生二人,同郡邑诸生三人。十八日,孝子升殿,默祷焚疏既,同寮人相邀游著棋峰,路经舍身崖。孝子于是越次前行,至崖所歘然投身下。同行人惊绝,不知所为,一时传骇,聚观者千人。道士使人买棺往就殡,自山顶至崖下,路迂折四十里。而殿上道士急奔崖所,呼众人曰:“谁言吴秀才投崖死也?今方在神座下叩头,方巾道服如故。”众群走殿上视之,果然。

方孝子之自投崖也,立空中不坠,开目视,足下有白云起;又遥望见石门,门上一大“孝”字。俄而见三神人命之曰:“孝子,吾左侧石有仙篆九十二画,汝谨记之,归书纸食汝父,不独却疾,且延年矣。”更授催生、治痢疟、驱瘟咒并诸篆。孝子叩头谢毕,身已在殿上。孝子乃言:“吾如梦中也。”

孝子既定,疾走归,一日有半而至家,至则父垂绝,不能言。孝子急书九十二画篆焚服之,室中人皆闻香气。甫入口,父即言曰:“是何药耶?”明日起坐啜粥,旬日疾大愈。孝子徒步反复六百里,不饮食者五日。而父乃益康强善饭,以诗酒自娱,年九十二,耳目清明,无疾终焉。

由是孝子名闻远近。邑大冢宰涂公国鼎与为同道友,进士黄端伯、过周谋,举人黄名卿、涂伯昌,贡士璩光孚,皆拜为弟子。孝子当国变时,避乱泰宁,以病卒诸生廖愈达家。愈达,予所传三烈妇夫也。愈达来新城,主孝子子吴长祚,予故并得交。一日而见孝子之子,烈妇之夫,为荣幸焉。愈达言:“孝子生平好名义,轻财,往往出钱物为人解讼斗。既感神应,益自修。人病苦者,恒用符篆救之,以施药为名。”

魏禧论曰:闻孝子常诣太华山,登座附神耳语,为人祈祷,颇不经。然邑君子往往道其事甚悉。梅溪东出四十里,为南丰县,县贡士赵希乾者,与禧交。母尝病甚,割心以食母;即剖胸,心不可得,则叩肠而截之。母子俱无恙。其后胸肉合,肠不得入,粪秽从胸间出,而谷道遂闭,饮食男女如平人。假谓非有神助,其谁然哉?其谁然哉?

[张山来曰:古有以祝由治病者,今“九十二画篆”,以及痢疟诸篆,殆即其道耶?然吾以为必孝子行之,乃能有验;若人人可行,斯又理之所难信者矣!] 李一足传 王猷定于一四照堂集

李一足,名夔,未详其家世。有母及姐与弟。貌甚癯,方瞳微髭,生平不近妇人。好读书,尤精于《易》,旁及星历医卜之术。出常驾牛车,车中置一柜,藏所著诸书,逍遥山水间。所至人争异之。

天启丁卯,至大梁,与鄢陵韩叔夜智度交。自言其父为诸生,贫甚,称贷于里豪;及期无以偿,致被殴死。时一足尚幼。其母啣冤十余年。姐适人,一足亦婚。母召其兄弟告之。一足长号,以头抢柱大呼。母急掩其口。不顾,奋身而出,断一梃为二,与弟各持,伺仇于市,不得;往其家,又不得;走郭外,得之,兄弟奋击碎其首。仇眇一目,抉其一,祭父墓前。归告其母,母曰:“仇报,祸将及!”乃命弟奉母他徙,遂别去。

时姐夫为令于兖,往从之。会姐夫出,姐见之,惊曰:“闻汝击仇,仇复活,今遍迹汝,其远避之!”为治装,赠以马。一足益恚恨,乃镌其梃曰:“没棱难砍仇人头。”遂单骑走青齐海上。见渔舟数百泊市米,一足求载以济,遂舍骑登舟。渡海,至一岛,名高家沟,其地延袤数十里,五谷鲜少。居民数百户,皆蛋籍,风土淳朴,喜文字,无从得师。见一足至,各率其子弟往学焉。

其地不立塾,晨令童子持一钱诣师,师书一字于掌教之,则童子揖而退,明日复来。居数年,积钱盈室。辞去,附舟还青州,走狭邪。不数日,钱尽散,终不及私。由辽西过三关,越晋,历甘凉,登华岳,入于楚,抵黔、桂,复历闽海、吴、越间,各为诗文纪游。二十载,乃反其家。仇死,所坐皆赦。母亦没,登其墓大哭,数日不休。自以足迹遍天下,恨未入蜀。会鄢陵刘观文除夔守,招之同下三峡,游白帝、绵、梓诸山,著《依刘集》一卷。

其弟自母丧,不知所在。一日欲寄弟以书,属韩氏兄弟投汴之通衢。韩如其言,俄一客衣白袷,幅巾草屦,貌与一足相似,近前揖曰:“我张太羹也,兄书已得达。”言讫不见。辛巳,李自成陷中州诸郡,韩氏兄弟避乱至泗上,见一足于途,短褐敝屣,须眉皆白。同至玻璃泉,谈笑竟日,数言天下事不可为。问所之,曰:“往劳山访徐元直。”韩笑之。一足正色曰:“此山一洞,风雨时披发鼓琴,人时见之,此三国时徐庶也。”约诘朝复来,竟不果。

甲申后,闻一足化去。先一日,遍辞戚友,告以远行。是日,鼻垂玉筋尺许,端坐而逝,袖中有《周易全书》一部。后数月,济人有在京师者,见之正阳门外。又有见于赵州桥下,持梃观水,伫立若有思者。韩子智度,不妄言人也,述其事如此。

[张山来曰:观一足行事,亦孝子,亦侠客,亦文人,亦隐者,亦术士,亦仙人,吾不得而名之矣。] 孝贼传 王猷定于一

贼不详其姓名,相传为如皋人,贫不能养母,遂作贼。久之,为捕者所获,数受笞有司。贼号曰:“小人有母无食,以至此也!”人且恨且怜之。一日母死,先三日廉知邻寺一棺寄庑下。是日,召党具酒食,邀寺中老阇黎痛饮。伺其醉,舁棺中野,负其母尸葬焉。比反,阇黎尚酣卧也。贼大叫叩头乞免,阇黎惊,不知所谓,起视庑下物,亡矣!亡何,强释之。厥后不复作贼。

[张山来曰:有孝子如此,而听其贫,至于作贼,是谁之过欤?] 王翠翘传 余怀澹心手授钞本

余读《吴越春秋》,观西施沼吴,而又从范蠡以归于湖,窃谓妇人受人之托,以艳色亡人之国,而不以死殉之,虽不负心,亦负恩矣。若王翠翘之于徐海,则公私兼尽,亦异于西施者哉。嗟乎!翠翘故娼家,辱人贱行,而所为耿耿若此。须眉男子,愧之多矣!余故悲其志,缀次其行事,以为之传。传曰:

王翠翘,临淄人,幼鬻于倡,冒姓马,假母呼为翘儿。美姿首,性聪慧,携来江南。教之吴歈歌,则善吴歈歌;教之弹胡琵琶,则善弹胡琵琶。吹箫度曲,音吐清越,执板扬声,往往倾其座客。平康里中,翘儿名藉甚。然翘儿雅淡,顾沾沾自喜,颇不工涂抹倚门术。遇大腹贾及伧父之多金者,则目笑之,不予一盼睐温语。以是假母日忿而笞骂。会有少年私翘儿金者,以计脱假母,而自徙居嘉兴,更名王翠翘云。

当是时,歙人罗龙文,饶于财,侠游结宾客,与翠翘交欢最久,兼昵小妓绿珠。而越人徐海者,狡佻,贫无赖,方为博徒所窘,独身跳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龙文习其壮士,倾身结友,接臂痛饮,推所昵绿珠与之荐寝。海亦不辞,酒酣耳热,攘袂持杯,附龙文耳语曰:“此一片土非吾辈得意场,丈夫安能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富贵,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数日别去。徐海者,杭之虎跑寺僧,所谓“明山和尚”者是也。

居无何,海入倭,为舶主,拥雄兵海上,数侵江南。嘉靖三十五年,围巡抚阮鹗于桐乡,翠翘、绿珠皆被掳。海一见惊喜,命翠翘弹胡琵琶以佐酒,日益宠幸,号为夫人,斥诸姬罗拜。翠翘既已骄爱无比,凡军机密画,唯翠翘与闻。乃翠翘阳为亲昵,阴实幸其覆败,冀归国以老,泪渍渍常承睫洗面也。

会总督胡宗宪开府浙江,善用兵,多计策,欲召致徐海,自戕麻叶、陈东,而离散王直之党,乃遣华老人赍檄招降。海怒,缚华老人,将斩之。翠翘语海曰:“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不降何与来使?”海乃释其缚,畀金而遣之。老人归,告宗宪曰:“贼气方锐,未可图也。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左右视,有外心,或可借以歼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