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师旷吹律而知南风之不竞。有人弹琴,见螳螂向鸣蝉,欲其得之也。蔡中郎闻其音而知有杀心。隋炀帝将幸江都,作《翻调安公子曲》,王令言知其不反。唐章怀太子作《宝庆曲》,李嗣真闻而知太子废。古之审音者,其神妙如此。今世律法亡矣,余何能知之?盖因小时喜听曲,中年病废,教童子习唱,遂能解其音调知其节拍而已。魏文帝善哉行内云,知音识曲,善为乐方,或庶几焉耳。兹以论词曲之语,附载于篇末。
古乐之亡久矣,虽音律亦不传。今所存者惟词曲,亦只是淫哇之声,但不可废耳。盖当天地剖判之初,气机一动,即有元声。凡宣八风,鼓万籁,皆是物也。故乐九变而天神降地祗出,则亦岂细故哉。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佛经亦曰:以我所证,音声为上。今佛家梵呗,如念真言之类,必和其音者。盖以和召和,用通灵气也。正声之亡,今已无可柰何。但词家所谓九宫十二则以统诸曲者,存之以待审音者出,或者为告朔之饩羊欤。
杨升庵曰:南史蔡仲熊云:五音本在中土,故气韵调平。东南土气偏诐,故不能感动木石,斯诚公言也。近世北曲,虽郑卫之音,然犹古者总章北里之韵。梨圈教坊之调,是可证也。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变之习者,风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数世后,北曲亦失传矣。
金元人呼北戏为杂剧,南戏为戏文。近代人杂剧以王实甫之《西厢记》,戏文以高则成之《琵琶记》为绝唱,大不然。夫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歌曲,则歌曲乃诗之流别。今二家之辞,即譬之李杜,若谓李杜之诗为不工固不可。苟以为诗必以李杜为极致,亦岂然哉。祖宗开国,尊崇儒术,士大夫耻留心词曲。杂剧与旧戏文本皆不传,世人不得尽见。虽教坊有能搬演者,然古调既不谐于俗耳。南人又不知北音,听者既不喜,则习者亦渐少。而《西厢》、《琵琶记》传刻偶多,世皆快睹。故其所知者独此二家。余家所藏杂剧本几三百种,旧戏文虽无刻本,然每见于词家之书,乃知今元人之词,往往有出于二家之上者。盖《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其本色语少。盖填词须用本色语,方是作家。苟诗家独取李杜,则沈宋王孟韦柳元白,将尽废之耶。
元人乐府,称马东篱、郑德辉、关汉卿、白仁甫为四大家。马之辞老健而乏滋媚,关之辞激厉而少蕴藉,白颇简淡,所欠者俊语。当以郑为第一。郑德辉杂剧,太和正音谱所载总十八本。然入弦索者,惟《〈亻刍〉梅香》、《倩女离魂》、《王粲登楼》三本。今教坊所唱率多时曲,此等杂剧古词皆不传习。三本中独《〈亻刍〉梅香》头一折“点绛唇”尚有人会唱,至第二折“惊飞幽鸟”,与《倩女离魂》内“人去阳台”,《王粲登楼》内“尘满征衣”,人久不闻,不知弦索中有此曲矣。
大抵情辞易工,盖人生于情,所谓愚夫愚妇可以与知者。观十五《国风》,大半皆发于情可以知矣。是以作者既易工,闻者亦易动听。即《西厢记》与今所唱时曲,大率皆情词也。至如《王粲登楼》第二折,摹写羁怀壮志,语多慷慨,而气亦爽烈。至后尧民歌十二月托物寓意,尤为妙绝。是岂作调脂弄粉语者可得窥其堂庑哉?
郑德辉所作情词,亦自与人不同。如《〈亻刍〉梅香》头一折寄生草“不争琴操中,单诉你飘零。却不道窗儿外,更有个人孤另。六么序,却原来群花弄影,将我来諕一惊”,此语何等蕴藉有趣。大石调“初问口”内“又不曾荐枕席,便指望同棺椁。只想夜偷期,不记朝闻道”,“好观音”内“上覆你箇气咽声丝张京兆,本待要填还你枕剩衾薄。”语不着相,情意独至,真得词家三昧者也。
郑德辉《倩女离魂》“越调圣药王”内“近蓼花,缆钓槎,有折蒲衰草绿蒹葭。过水洼,傍浅沙,遥望见烟笼寒水月笼沙,我只见茅舍两三家”如此等语,清丽流便,语入本色,然殊不秾郁,宜不谐于俗耳也。
王实甫才情富丽,真词家之雄。但《西厢》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终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重复语之芜类耶。乃知金元人离剧止是四折,未为无见。
王实甫《西厢》,其妙处亦何可掩。如第二卷“混江龙”内“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如此数语,虽李供奉复生,亦岂能有以加之哉。
《西厢》内“如魂灵儿飞在半天,我将你做心肝儿看待。魂飞在九霄云外,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椎床”,语意皆露,殊无蕴藉。如“太行山高仰望,东洋海深思渴”,则全不成语。此真务多之病。余谓郑词淡而净,王词浓而芜。
王实甫“丝竹芙蓉亭”杂剧,仙吕一套,通篇皆本色语,殊简淡可喜。其闻如“混江龙”内“想着我怀儿中受用,怕甚么脸儿上抢白”;“元和令”内“他有曹子建七步才,还不了庞居士一分债”;“胜葫芦”内“兀的般月斜风细更阑人静,天上巧安排”;“寄生草”内“你莫不一家儿受了康禅戒”,此等皆俊语也。夫语关闺阁,已是秾艳,须得以冷言剩句出之,杂以讪笑,方才有趣。若既着相,辞复浓艳,则岂画家所谓浓盐赤酱者乎?画家以重设色为浓盐赤酱,若女子施朱傅粉,刻画太过,岂如靓妆素服天然妙丽者之为胜耶?
王实甫不但长于情辞,有歌舞丽春堂杂剧,其十三换头落梅风内“对青铜,猛然间两鬓霜,全不似旧时模样”,此句甚简淡,偶然言及,老顿即称此二句,此老亦自具眼。
《〈亻刍〉梅香》第三折越调,虽不入弦索,然自是妙。如“小桃红”云“是害得神魂荡漾,也合将眼皮开放,你好热莽也”。沈东阳“调笑令”内“擘面的便抢白俺那病襄王呀,怎生来番悔了巫山窈窕娘。满口里之乎者也没拦挡,都喷在那生脸上,唬的那有情人恨五个地缝藏,差杀也傅粉何郎。秃厮儿,请学士休心劳意攘,俺小姐他只是作耍难当。”止是寻常说话略带讪语,然中间意趣无穷,此便是作家也。
李直夫虎头牌杂剧十七换头,关汉卿散套二十换头,王实甫歌舞丽春堂十二换头,在双调中别是一调。排名如“阿那忽”“相公爱,也不罗。醉也摩挲,忽都白。”唐兀歹之类,皆是胡语,此其证也。三套中惟十七换头,其调尤叶,盖李是女直人也。十三换头“一锭银”内,他将阿那忽腔儿来合唱,丽春堂亦是金人之事,则知金人于双调内惯填此调,关汉卿、王实甫因用之也。
虎头牌是武元皇帝事。金武元皇帝未正位时,其叔钱之出镇。十七换头落梅风云“抹得瓶口儿净,斟得盏面儿圆。望着碧天边太阳浇奠,只俺这女直人无甚么别咒。愿则愿我弟兄们早能勾相见。”此等词情真语切,正当行家也。一友人闻此曲曰:“此似唐人《木兰诗》。”余喜其赏识。
余家《小鬟记》五十余曲,而散套不过四五段,其馀皆金元人杂剧词也。南京教坊人所不能知。老顿言:顿仁在正德爷爷时,随驾至北京,在教坊学得。怀之五十年,供筵所唱,皆是时曲。此等辞并无人问及。不意垂死遇一知音,是虽曲艺,然可不谓之一遭遇哉。
王渼陂欲填北词,求善歌者至家,闭门学唱三年,然后操笔。余最爱其散套中“莺巢湿春隐花梢”,以为金元人无此一句。
康对山词迭宕,然不及王蕴藉。如渼陂杜甫游春杂剧,虽金元人犹当北面,何况近代:以王兰卿传校之,不逮远矣。
南都自徐髯仙后,惟金在衡(鸾)最为知音,善填词,其嘲调小曲极妙。每诵一篇,令人绝倒。亦谓散套中无佳者,惟万种闲愁最好。余细看之,独“马上抱鸡三匝斗,袖中携剑五陵游”二句差胜,乃用晚唐人罗隐诗也。其余芜浅不足观。
《西厢记》越调彩笔题诗用侵寻韵,“本闭口,而眉带远山铺翠,眼横秋水无尘”,误入真文韵。如朱仲谊辞写《鸳鸯冢》“黄钟,羞对莺花绿窗掩”,通篇俱闭口,用韵甚好。
乐府辞,伎人传习皆不晓文义。中间固有刻本原差,因而承谬者;亦有刻本原不差,而文义稍深,伎人不解,擅自改易者。如《两世姻缘》,金菊香云:“眼波眉黛不分明”,今人都作“眼皮”。一日小鬟唱此曲,金在衡闻唱“波”字,抚掌乐甚,云:“吾每对伎人说此字,俱不肯听。公能正之,殊快人意。”
二十换头,尾声临了一句“煞强似应底关河路儿远”,余疑“应”字文义不通,思欲正之,终不得其字。一日偶看太和正音谱,观关汉卿“侍香金童”内有“雁底关河马头明月”之句,盖“雁飞无不到其底下之关河”,言甚远也。二十换头亦关汉卿词,盖汉卿惯用此语,其为“雁底”无疑。
老顿于中原音韵琼林雅韵终年不去手,故开口闭口与四声阴阳字八九分皆是。然文义欠明,时有差处。如马东篱《孤雁汉宫秋》,其双调尾声云“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毡”字,他教作闭口,余言“毡”字当开口,他说顿仁于韵上考索极详,此字从占,当作闭口,余曰若是从占,果当作闭口,但此是写书人从省耳。此字原从亶,亶是开口,汝试检毡字正文,无从占者。渠始信教作开口。
老顿云:南曲中如“雨歇梅天”,吕蒙正内红“红妆艳质”,王详内“夏日炎炎”,杀狗内“千红百翠”,此等谓之慢词,教坊不隶琵琶筝色,乃歌章色所肄习者。南京教坊歌章色久无人,此曲都不传矣。
余令老顿教伯喈一二曲,渠云:伯喈曲,某都唱得。但此等皆是后人依腔按字打将出来,正如善吹笛管者,听人唱曲,依腔吹出,谓之唱调。然不按谱,终不入律,况弦索九宫之曲,或用滚弦花和大和钐弦,皆有定则。故新曲要度入亦易,若南九宫原不入调,问有之,只是小令。苟大套数既无定则可依,而以意弹出。如何得是,且笛管稍长短其声,便可就板。弦索若多一弹或少一弹,则禽板矣,其可率意为之哉?
高则成才藻富丽,如《琵琶记》“长空万里”,是一篇好赋,岂词曲能尽之。然既谓之曲,须要有蒜酪,而此曲全无。正如王公大人之席,驰峰熊掌肥盾盈前,而无蔬笋蚬蛤,所欠者风味耳。
《拜月亭》是元人施君美所撰。太和正音谱乐府群英姓氏亦载此人。余谓其高出于《琵琶记》远甚,盖其才藻虽不及高,然终是当行。其“拜新月”二折,乃{隐木}栝汉卿杂剧语。他如“走雨错认上路馆驿中相逢”数折,彼此问答,皆不须宾白,而叙说情事,宛转详尽,全不费词,可谓妙绝。
《拜月亭》赏春惜奴娇,“如香闺掩,珠帘镇垂,不肯放燕双飞。走雨内,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一步步提,百忙里褪了根儿”,正词家所谓本色语。
南戏自《拜月亭》之外,如吕蒙正“红妆艳质喜得功名遂”,王祥内“夏日炎炎,今日个最关情处,路远迢遥”,“杀狗”内“千红百翠”,“江流儿”内“崎岖去路赊”,“南西厢内”“团团皎皎巴到西厢”,“玩江楼”内“花底黄鹂”,“子母冤家”内“东野翠烟消”,“诈妮子”内“春来丽日长”,皆上弦索。此九种即所谓戏文,金元人之笔也。词虽不能尽工,然皆入律,正以其声之和也。夫既谓之辞,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
曲至紧板,即古乐府所谓趋,趋者促也。弦索中大和弦是慢板,至花和弦则紧板矣,北曲中如“中吕”至“快活三”,临了一句“放慢来”接唱“朝天子”,“正宫”至“呆骨都”,“双调”至“甜水令”,“仙吕”至“后庭花”,“越调”至“小桃红”,“商调”至“梧叶儿”,皆大和,又是慢板矣,紧慢相错,何等节奏。南曲如“锦堂月后侥侥令”,“念奴娇后古轮台”,“梁州序后节节高”,一紧而不复收矣。
清弹琵琶称正阳钟秀之。徽州查八十有厚赀,好琵琶,纵浪江湖。至正阳访之,持侍生刺投谒。钟令人语之曰:“使寻常人来见则宜称侍生。吾闻查八十以琵琶游江湖,今日来谒,非执弟子礼,我断不出。”查言:“吾固闻秀之名,然未见其伎。使果奇,执弟子礼未晚。”钟取琵琶于照壁后一曲,查膝行而前称弟子。留处数月,尽钟之伎而归。友人王亮卿徽州人,有俊才,能诗。尝言昔年入试留都,闻查八十在上河,往访之。相期饮于伎馆,欲听其琵琶。查曰:“妓人琵琶,吾一扫即四弦俱绝。须携我串用者以往。”亮卿设酒于旧院杨家,杨亦世代以琵琶名。酒半,查取琵琶弹之。有一妓女占板,甫一二段,其家有瞎妈妈最知音,连使人来言:“此官人琵琶与寻常不同,汝占板俱不是。”半曲后,使女子扶凭而出。问查来历,查云是钟秀之徒弟。此妈妈旧与秀之相处,与查相持而泣,留连不忍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