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笔墨何尝有浅深,兴至自成吟。有时画佛,有时画鬼,苦不能禁。意气相投芥与针,最忌不知音。乍欢乍喜,忽嗔忽怒,伤尽人心。
右调《眼儿媚》
话说山显仁,因刘太监要求女儿面写诗扇,无法回他,祇得邀入后厅坐下。一面吩咐侍妾传话,请小姐出来,一面就吩咐取金扇与文房四宝伺候。
原来山小姐退入后楼,正与母亲罗夫人讲说宫中朝见之事,尚未换衣。忽侍妾来禀,说刘公求写扇之意,小姐笑道:「他一个太监晓得甚么,也要求我写扇。」罗夫人道:「刘太监虽不知诗,却是奉御差送你来的,若轻慢他便是轻慢朝廷了。」山小姐道:「母亲严命极是,孩儿就去。」因起身随侍妾出到后厅,因是相见过的便不行礼。
此时案上笔、墨、扇子,俱已摆列端正。山显仁因说道:「唤你出来别无甚事,刘老公公要你写一把扇子。」山小姐未及回答,刘公就接说道:「咱学生奉御差来送小姐一场,也是百年难遇。令尊老太师要将些礼物谢咱,咱想礼物要还容易,小姐的翰墨难得,故不要礼物,祇求小姐一柄诗扇。老太师已许了,小姐不要作难方好。」山小姐道:「写是不难,祇怕写得不好,老公公要笑。」刘公道:「万岁爷见了尚且千欢万喜,咱笑些甚么,是小姐谦说了。」小姐笑一笑,就展开扇子,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送与父亲,就进去了。
山显仁看了一遍微笑笑,就送与刘公。刘公接在手,见淋淋漓漓,墨迹尚然未乾,满心欢喜,因笑说道:「小姐怎么写得这等快?」
山显仁道:「凡写字,有真、草、隶、篆四体,真、隶、篆俱贵端楷精工,惟草书全要挥毫如风雨骤至,方有龙蛇飞舞之势。小女此扇乃草书,故此飞快。」刘公笑道:「咱常见人家慢慢的写还要错了,怎这样快却不掉字,真个是才子。但这个字,咱学生一个也不识,老太师须念一遍咱听。」山显仁就将扇子上字,指着念与他听道:
麟宫凤阁与龙墀,奉御承恩未暂离,
莫道笑颦全不假,天颜有喜早先知。
后写:钦赐才女山黛题赠尚衣监刘公
刘公听了道:「老太师念来,咱学生听来,凤阁龙墀,像说的都是皇爷内宫的事情,但其中滋味咱解不出,一发烦老太师解与咱听,也不枉了小姐写这一番。」山显仁因解说道:「小女这首诗,是讚羨老公公出入皇朝,与圣上亲密的意思。头一句麟宫、凤阁、龙墀,是说皇家宫阙之盛,惟老公公出入掌管,与圣上不离,故第二句说奉御承恩。古来圣明天子,绝不以一颦一笑假人。万岁爷圣明,岂不如此。老公公与圣上不离,若是天颜有喜,外人不知,惟老公公早已先知。这总是讚羨老公公与圣上亲密的意思。」
刘公听了,拍手鼓掌的欢笑道:「怎么这等说得妙,祇是咱学生当不起。真个是才女,怪不得皇爷这等贵重。多谢了!小姐明日有事入朝,咱们用心服侍吧。」山显仁道:「一扇不足为敬,改日还要备礼奉酬。」刘公道:「这首诗够得紧了,礼物说过不要,就送来咱也不收。」说罢就起身。山显仁尚欲留他酒饭,刘公辞道:「天快晚了,还要回复皇爷与两宫娘娘的旨意哩。」竟谢了一直出来。正是:
芳草随花发,何曾识得春。
但除知己外,那处觅知音?
刘公辞去,得了这把诗扇,到各处去卖弄不题。
却说山显仁到后厅,与罗夫人、小姐将御赐礼物检点,商量道:「金银表礼,还是赏赐,御书才女四字与玉尺、金如意此三物真是特恩,却放在何处?」罗夫人道:「既赐女儿,就付女儿收入卧房藏了。」山显仁道:「朝廷御物收藏卧房,岂不亵渎。明日圣上知道不便。」罗夫人道:「若如此说却是没处安放。」山显仁道:「我欲将大厅东旁几间小屋拆去,盖一座楼子,将三物悬供上面,就取名做『玉尺楼』,也见我们感激圣恩之意,就可与女儿为读书作文之所,夫人你道何如?」罗夫人道:「老爷所论甚妙。」商量停当。
到了次日,山显仁就吩咐听事官命匠盖造。真是宰相人家举事甚易,不上一月,早已盖造停当。即将御书的四个大字镶成匾额,悬在上面。又自书玉尺楼一匾,挂在前楹。又打造一个朱红龙架,将玉尺、金如意放在其上。周围都是书橱书架,牙签锦轴,琳琳琅琅。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古画墨迹。山黛每日梳妆问安毕,便坐在楼上拈弄笔墨,以为娱乐。
此时山黛的才名满於长安,阁部大臣与公侯国戚、富贵好事之家,无不备了重礼来求诗求字。山显仁见女儿纔十岁无甚嫌疑。又是经皇帝钦赐过的,不怕是非,来求的便一概不辞。
此时天下太平,宰相的政务倒也有限。府门前来求诗文的,真是络绎不绝。一日,有个江西故相的公子,姓晏名文物,以恩荫官,来京就选,考了一个知府行头在京守候。闻得钦赐才女之名,十分欣慕。便备了十分厚礼,买了一幅绫子,一把金扇,亲自骑马来求。原来山小姐凡有来求诗扇的,都是一个老家人袁老官接待收管。这日,晏文物的礼物绫扇,老家人就问了姓名登帐收下,约定随众来取。晏文物去后,老家人即将礼物交到玉尺楼来。不期小姐因老夫人有恙入内看视,不在楼上。老家人就将礼物绫扇交与侍妾,叫她禀知小姐。不期侍妾放在一个橱里,及小姐出来,因有他事忙乱,竟忘记了禀知小姐。
及临期,各家来取诗文,人人都有,独没有晏公子的绫扇。晏公子便发急道:「为何独少我的?」老家人着忙,祇得又到玉尺楼来问。一时查不着,祇得又出来回复晏公子道:「晏爷的绫扇,前因事忙不知放在哪里,一时没处查。晏爷且请回,明日查出来再取吧。」晏公子听了大怒道:「你莫倚着相府人家欺侮我,我家也曾做过宰相来。怎么众人都有,独我的查不出来。你可去说,若肯写时,就写了;若不肯写时,可将原物还了我。」老人家见晏公子发话,恐怕老爷知道见怪,因说道:「晏爷不消发怒,等我进去再查。」老家人纔回身,晏公子早跟了入来。跟到玉尺楼下,祇见楼门旁贴着一张告示说道:「此楼上供御书,系才女书室,闲人不得在此窥觑。如违,奏闻定罪。」晏公子跟了入来,还思量发作几句,看见告示,心下一跳,便不敢做声,蹑着足悄悄而听。祇听见老家人在楼上禀道:「江西晏爷的绫扇曾查出吗?」楼上的侍妾应道:「查出了。」老人家又禀道:「既查出了可求小姐就写。」公子直入,亲自在楼下立等过了一晌,又听见楼上吩咐老家人道:「可请晏老爷少待,小姐就写。」晏公子亲耳听见,满心欢喜,便不敢言,祇在楼前阶下踱来踱去等候。
却说小姐在楼上查出绫子与金扇,祇见上面一张包纸写着:「江西晏阁老长孙晏尧明讳文物,新考知府,政事文章颇为世重,求大笔讚扬。」小姐看了微笑道:「甚么人,自称政事文章!」又听见说楼下立等,便悄悄走到楼窗边往下一窥,祇见那个人头戴方巾,身穿阔服,在楼下斜着眼拐来拐去。再细细看时,却是个眇一目,跛一足之人。心下暗笑道:「这等人,也要妄为。」便回身将绫子与金扇写了,叫侍妾交与老家人,传还晏公子。晏公子打开一看,其中诗意虽看不出,却见写得飞舞有趣,十分欢喜,便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诗文自古记睚眥,怒骂何如嬉笑之。
自是登徒多丑态,非关宋玉有微词。
晏公子得了绫子与诗扇,欣欣然回到寓处展开细看,因是草书看不明白。却喜得有两个门客认得草字,一一念与他听。祇见扇子上写:
三台高捧日孤明,五马何愁路不平。
莫诧黄堂新赐绶,西江东阁旧知名。
又见绫子上写两行碗大的行书道:
断鳌立极,造天地之平成。
拨云见天,开古今之聋聩。
晏公子听门客读完了,满心欢喜道:「扇子上写的『三台东阁』是讚我宰相人家出身;『五马黄堂』,是讚我新考知府。绫子上写的『断鳌拨云』等语,皆讚我才干功业之意。我心中所喜,皆为她道出,真正是个才女。」门客见晏公子欢喜,也就交口称讚。晏公子见门客称扬,愈加欢喜。遂叫人将绫子裱成一幅画儿,珍重收藏,逢人夸奖。
过了月余,命下选了松江知府。亲友来贺,晏文物治酒款待。饮到半酣,晏文物忍耐不定,因取出二物,展与众客观看。众客看了,有讚诗好的,有讚文好的,有讚字好的,有讚做得晏文物好的,大家争夸竞奖不了。内中祇有一个词客,姓宋名信,号子成,也知做两首歪诗,专在缙绅门下走动。这日也在贺客数内。看见众人称讚不绝,他祇是微微而笑。晏文物看见他笑得有因,问道:「子成兄这等笑,莫非此诗文有甚不好吗?」宋信道:「有甚不好!」晏文物道:「既没不好,兄何故含笑,想是有甚破绽处么?」宋信道:「破绽实无,祇是老先生不该如此珍重他。」晏文物道:「她十分称讚我,教我怎不珍重?」宋信道:「老先生怎见得她十分称讚?」晏文物道:「她说『三台东阁』,岂不是称我相府出身;他说『五马黄堂』,岂不是讚我新选知府;『造天地开古今』岂不讚我功业之盛。」宋信笑道:「这个是了。且请问老先生,她扇上说『日孤明,路不平』,却是讚老先生那些儿好处?她画上说『断鳌拨云、平成、聋聩』却是讚老先生甚么功业?请细细思之。」
晏文物听了,哑口无言。想了一回道:「实是不知,乞子成兄见教。」宋信复笑道:「老先生何等高明,怎这些儿就看不出来?他说『日孤明』是讥老先生之目;『路不平』是讥老先生之足。『断鳌拨云』犹此意也。」晏文物听了,羞得满面通红,勃然大怒道:「是了,是了,我被小丫头耍了。」因将绫画并扇子都扯得粉粉碎。众客劝道:「不信小小女子有这等心思。」宋信也劝道:「老先生如此动怒,倒是我学生多口了。」晏文物道:「若不是兄提破,我将绫画挂在中堂,金扇终日持用,岂不被人耻笑!」宋信道:「若是个大男子,便好与她理论。一点点小女儿,偶为皇上宠爱,有甚真才,睬她则甚。」晏文物道:「她小则小,用心真实可恶。她倚着相府人家,故敢如此放肆。我难道不是相府人家,怎肯受她讥诮,定要处治她一番,纔泄我之恨。」众客再三解劝不听,遂俱散去。
晏文物为此踌躇了一夜。欲要隐忍心下却又不甘;欲要奈何她,却又没法。因有一个至亲姓窦,名国一,是个进士知县,新行取考,选了工科给事中,与他是姑表弟兄,时常往来。心下想道:「除非与他商议,或有良策。」
到次日绝早,就来见窦国一,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要他设个法儿处她。窦国一道:「我一向闻得小才女之名,哪有个十岁女子便能作诗作文如此。此不过是山老要卖弄女儿,代作这许多圈套。圣上一时不察偶为所愚,过加宠爱。山老遂以假为真,祇管放肆起来。」晏文物道:「若果是小女子所为,情还可恕。倘出山老代作,他以活宰相戏弄我死宰相之子,则尤为可恨。祇是我一个知府,怎能够奈何他宰相,须得老表兄为我作主。」窦国一道:「这不难,待我明日参他一本,包管叫他露出丑来。」晏文物道:「得能如此,小弟不但终身感戴不尽,且愿以千金为酬。」窦国一笑道:「至亲怎说此话。」过了数日,窦国一果然上了一疏。
此时天子精明勤於政事,凡有本章,俱经御览。这一日,忽见一本上写着: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奏,为大臣假以才色献媚,有伤国体事:窃闻朝廷重才,固应有体,是以五臣称於虞廷,八士显於周代。汉设三老於桥门,唐集群英於白虎,此皆淹博鸿儒高才学士。未闻以十龄乳儿臭小娃,冒充才子,滥叨圣眷,假敕造楼,哄动京师,讥刺朝士,有伤国体,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者也。山黛本黄阁娇生,年未出幼,纵然聪慧,无师无友,不过识字涂鸦,眩闺阁之名而已。怎敢假作白燕之诗,上惑圣主之聪,下乱廷臣之听,妄邀圣恩,叨窃才女之名。倚恃相府,建造玉尺楼之号,此其过分为何如?若借此为择婿声价,犹之可也;乃敢卖诗卖文,欲以一乳臭小娃,而驾出翰苑公卿之上;甚且狂言呓语,讥笑绅士。夫绅士,朝廷之臣子也。辱臣子则辱朝廷矣。山黛幼女无知,固不足责。山显仁台阁大臣,忍而以假乱真,有伤国体如此,不知是何肺肠!臣蒙恩拔置谏垣,目击幼女猖狂,不敢不奏。伏乞圣明,追回御书,拆毁建楼,着该部根究其代作之人。如此,则狐媚现形,而朝绅吐气矣。谨此奏闻。」
天子览毕,微微而笑道:「他以山黛为虚名,说朕为之鼓惑,朕岂为人鼓惑者哉!此腐儒坐井观天之见也。」因御批道:「窦国一既疑山黛以假作真,可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朕命司礼监纠察。如汝胜山黛,朕当追回御书究罪;若山黛胜汝,则妄言之罪,朕亦在所不赦。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窦国一见了,着慌道:「别人家的事,倒弄到自家身上来了。我虽说是个进士,祇晓得做两篇时文。至於诗文一道,实未留意。若去与她面较胜了她,她一个小女子,有甚陞赏;倘一时做不出输与她,则谏官妄言之罪,倒祇有限,岂不被人笑死。」因请了晏文物与许多门客,再四商量。此时宋信亦在其中,因说道:「十岁女子善作诗文,定是代笔传递。若奉旨面较,着侍妾近身看紧,自然出丑。即使涂抹得来,以窦老先生科甲之才,岂有反出小女子下之理。若是窦老先生恐怕亵体,不愿去,何不另荐几个有名才学之士去较试,岂不万全!」窦国一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到次日,另上一本道:
工科给事中窦国一为特荐贤才较试,以穷真伪,以正国体事:臣前疏曾参阁臣山显仁之女山黛,以假才乱真,蒙御批着臣亲诣玉尺楼与山黛面较诗文以定罪。遵旨即当往较。但臣一行作吏,日亲簿书,雕虫文翰,日久荒疏,倘鄙陋不文,恐伤国体。今特荐尚宝司少卿周公梦、翰林院庶吉士夏之忠,雄才伟笔,可与山黛考较文章;礼部主事卜其通、山人宋信,古风、近体,颇擅三百之长,可与山黛考较诗歌;行人穆礼,声律精通,可与山黛考较填词;中书颜贵,真草兼工,可与山黛考较书法。伏乞陛下钦敕六臣,前往考较,则真伪自明,虚实立见。如六臣不胜,臣甘伏妄言之罪。倘山黛技穷,亦望陛下如前旨定罪,则朝士幸甚,国体幸甚。
天子看了又微笑道:「自不敢去,却转荐别人。若不准他,又道朕被他鼓惑了。」因批旨道:「准奏。即着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礼、颜贵,前往玉尺楼与山黛考较诗文。该部知道。」
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山显仁府中来。山显仁着惊道:「窦国一为何参我?」因着的当家人去细细打听,方知为晏文物诗文讥诮之故。因与女儿山黛说知前事道:「大凡来求诗文的,皆是重你才名,祇该好好应酬他才是,为何却作微词讥诮,致生祸端。」山黛道:「前日,这晏知府送绫扇来时,因孩儿在内看母亲,侍妾收在橱中失记交付孩儿,未曾写得。他来取时,见一时没有,着了急,就在府前发话,又跟到玉尺楼踱来踱去,甚无忌惮。孩儿因窥他眇一目,跛一足,一时高兴讥诮了几句,不期被他看破,有此是非实是孩儿之罪。」
山显仁道:「这也罢了,祇是有旨着周公梦等六人来与你考较诗文,他们俱是一时矫矫有名之人。倘你考他不过,不但将前面才名废了,恐圣上疑你《白燕》等诗俱是假的,一时谴怒,岂不可虑。」山黛笑道:「爹爹请放心。不是孩儿夸口,就是天下真正才人,孩儿也不多让,莫说这几个迂腐儒绅,何足挂於齿牙。他们来时包管讨一场没趣。」山显仁听了大喜道:「孩儿若果能胜他,窦国一这廝我决要处他一个尽情,纔出我恶气。」祇因这一考,有分教:
丈夫气短,儿女名长。
不知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