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民与陈意映
窗外疏梅月影,鸾凤和鸣,何事不语?亭中碧血黄花,青云贯天,此情可赞!百年黄昏,是谁在哭湿的枕边断肠伤心?空庭冷夜,是谁在惊醒的梦中倾情低唤?不望万户侯的伟少年,察觉时势,民萦忧兮心苦疮;天真烂漫的奇女子,会意君心,映日荷花别样红。历史的薄尘拂不去不得不舍的决绝,血色腥风中抑不住不得不弃的绝美。
只看那,一纸薄笺与妻书,十丈红尘谱丹心。
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一群热血满腔的革命党人,臂缠白巾,手执简陋的武器,勇敢地冲向了两广总督衙门,向飘摇欲坠的满清政府发动了又一次攻击。
整整一昼夜的激战之后,落尽的硝烟中慢慢现出了一具具残骸,革命党人的起义以失败而告终了。衙门里如往常一般,依旧响起了升堂、退堂的声音。同盟会会员冒着生命危险收殓了遗落的七十二具尸骨,葬在广州城外黄花岗上。这便是著名的“黄花岗起义”。
几天后,匆匆避居到福州早题巷的一户人家,惊魂未定时,又发现了从门缝中塞进的一只包裹,内有两封信——《禀父书》、《与妻书》。
写信的人叫林觉民,这信是分别写给他的老父林孝颖和爱妻陈意映的。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是埋葬在黄花岗的那七十二具尸骸之一了。
身怀六甲的陈意映将那封写于绢帕之上的《与妻书》读过数遍,悲痛难忍,昏倒在地。冥冥中似乎传来了林觉民就义前的凄语: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旧式伉俪,缘定三生
林觉民的父亲林孝颖其实是他的叔叔,一位诗文饱学之士。不幸的是有一个十分不称意的包办婚姻。
倔强的林孝颖从新婚之夜起便将他的新娘打入冷宫,自己常以诗集酒盏排遣苦闷,他可怜而无辜的妻子则整日与愁眉苦泪相伴。
林孝颖的兄长见弟弟和弟妹形若路人,家中无一点温馨气息,便将自己的幼子过继给弟弟抚养,也为那个冷清的家庭增添一些生机和乐趣。
伶俐聪明的林觉民很得林孝颖的宠爱,从小便被精心呵护教养着。长大后,林孝颖便为爱子订下了一门亲事,所聘的是当地大户陈元凯的女儿陈意映。
不知道饱受包办婚姻之苦的林孝颖为何还要给自己的儿子同样一个旧式婚姻。或许他是在为儿选媳时,以一颗“知子莫若父”的心,确信儿子与陈家小姐一定是脾性相合的吧。
一九〇五年,十八岁的林觉民和十七岁的陈意映羞涩懵懂地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步入了婚姻殿堂。既好奇又忐忑的他们很快便发现,彼此之间竟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默契。
林觉民的才学自然是出众的,而意映虽为女子,论起诗词文章竟也不输觉民多少。当地地方志中还存有意映所著的咏《红楼梦》人物诗一卷。
意映乃名门闺秀,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曾任清代刑部尚书的陈若霖均是其同族中人。这样的书香门第、世家望族中出一位才女也是不足为怪的。
在林家大宅里,觉民和意映居住的是一座二层的精致小楼,楼前种着芭蕉、梅花。新婚的小夫妻每日携手并肩,或在楼上甜蜜私语、吟诗作对;或在院中赏花、漫步,日子过得悠然而幸福。
觉民并未步父亲后尘,为自己的旧式婚姻而烦恼,反而感谢父亲为自己选定了意映这样一位好妻子。若干年后,远在日本留学的觉民,还曾在对妻子刻骨的思念中写下了一篇温情缱绻的《原爱》,文中写道:“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烂漫女子也!”
自古英雄出少年。觉民在少年时就已英名远播,虽然年少,但却豪气十足。十三岁时,父亲要求他去参加童生考试,可觉民却非常厌恶陈腐的八股文,极不情愿地走进考场。当试卷下发后,他便提笔在上面写了“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然后在监考官员诧异的目光下,昂首出门去。
若是在一般人家,儿子如此大胆不驯,做父母的一定会大加训斥。可林孝颖没有,他虽然表面上批评了觉民几句,心中却是既惊异又骄傲。想儿子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气魄,如此胆量,将来必成大器!
不久,林孝颖便安排觉民报考福建最早的一所新式学堂——全闽大学堂,被顺利录取。
全闽大学堂是光绪皇帝谕批的一所新式学堂,是戊戌变法的副产品之一。这所学校以传播民主思想而著称,是新观念、新文化的活跃之地,林孝颖就在这里任教。
觉民在全闽大学堂如鱼得水,他不仅如饥似渴地补充着新的知识,而且还勇于开拓新的风气。他以思辨之才而闻名全校,又颇具领导者的气度和风范。年纪虽小,却已发动了校内几次学潮。他还在福州城北创办了一所专门传播西学的学校,在谢家宗祠里办起了革命书刊阅报所。
各种演讲中也少不了觉民的身影。口才极佳的他,又有着一颗拳拳热切的爱国心,使他每次的演讲都充满了慷慨激昂的凛然之气。在一次名为《挽救中国之危亡》的演讲中,觉民的壮怀激烈、挥斥方遒,便令在场所有听众无不热血沸腾,群情振奋。曾有人赞叹曰:“亡大清者,必此辈也!”
结婚时,觉民还未结束在全闽大学堂的学业。在学校里,他是同学们心目中的风云英雄;在家里,他则与爱妻意映过着温润的生活。
意映真算得上一位难得的好妻子,她与觉民的默契相谐并不仅是唱和几首诗词而已,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深明大义,对丈夫的志向和抱负不仅理解支持,而且还能尽自己所能去协助他。
觉民在外传播西学新思想,意映就配合他在家中开办了一所“家庭女子学校”。不但自己率先成为学员,还将家中的姑嫂姨妹等女性亲属都请来参加学习,一室女眷认认真真地学起了“革命”“自由”“民主”等新奇的学问。她们还以实际行动来展示学习成果——所有缠过足的女子统统解下了长长的裹脚布,顺应了当时“放足”的新风潮。
此外,意映还进入福州女子师范学堂学习,并成为该校首届毕业生之一。
有这样一位善解人意又与自己心心相印的贤内助,觉民不仅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工作上也更加顺畅了。
有一天傍晚,觉民和意映在楼上闲谈。觉民忽然说:“我希望将来你比我先死。”意映闻言顿时伤心又生气,觉民忙向她解释道:“我是想着如果我先死,以你孱弱的身体恐怕难以承受这种悲伤,所以还不如你先我而去,所有的悲痛都由我来独自承担。”
听闻此言,意映转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觉民的担忧竟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
心有灵犀,鸾凤和鸣
觉民和意映结婚已经一年有余,并且他也顺利地从全闽大学堂毕业了。不久他便启程前往日本自费留学,一年后转为官费生。
日本是当时中国的爱国志士们聚集的中心,中国同盟会就是孙中山在日本东京倡导成立的。觉民到日本不久,便通过同乡旧友结识了许多革命者,还加入了同盟会,开始积极参与革命活动,在日本、香港、福州、广州等地秘密奔走。
觉民成了“革命党”的人,这件事他一直瞒着家中的老父,他不忍看年迈的父亲整日为他担忧。但对意映,他却并未完全隐瞒。
意映虽是在深闺大院中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子,却并无一丝怯懦和娇气。她常听觉民讲述这当前的政局形势,特别是那句“中国非革命不能自强”,更是令她感到丈夫所做的事情有着非同寻常的崇高意义。她深深地理解她、信任他、支持他。
每次觉民从日本回到福州,参加同盟会福建支部的会议时,都会带意映同去。夫妻俩装作去郊外游玩或者去寺庙烧香的样子,到了会议地点,意映便在外守候,给里面开会的英雄们望风。并且,福州第一面象征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革命决心的“铁血十八星旗”,就是由意映和几位同盟会会员的妻子们共同绣制而成的。
参加革命活动自然是危机重重的,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杀身之祸。觉民自加入同盟会的那一天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意映却十分担心他的安全。
觉民的活动地点不只是福州,还常常到外地奔忙。每当他离开时,意映都忍着心中的忧虑和不舍,默默地为他打点行装。她知道丈夫去做的是为所有血脉同胞谋利的大事,所以从未阻拦或挽留过他。
一九一〇年十一月,孙中山、黄兴等同盟会成员在槟榔屿秘密开会,准备在广州再一次发动起义。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举行了九次起义,均以失败告终。因此大家都对这一次的起义非常重视,宁可以生命为代价,也要真正地燃起革命的火把,照亮后继者的道路。
一九一一年春天,在日本留学的林觉民回到了香港,成为数百名敢死队员中的一个。随后又回到了福州,打算在当地人中招募更多起义者。
这次回到家乡,觉民骗父亲说学校放了樱花假。可父亲却早已从他目光和忙碌的举动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但他并未点破——即便是说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就是再担心儿子的安危,也无法阻止他投身革命的决心,还不如装装糊涂,还能成全了儿子的一片孝心。
意映心中虽有一些隐约的不安,也并不知晓觉民此行何意,但她并未仔细询问。从知道觉民加入同盟会的那一天起,意映便已明白他再也不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了。
这次觉民回来,很少安坐家中,总是匆忙奔走。唯有夜里夫妻对坐时,他才会带着满怀的歉疚陪一陪爱妻。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去完成一件大事,这件事是否能够做得成功,他没有把握;甚至能否活着回来,他也不知道。也许,这一次就是他和亲人最后的相聚了。
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
觉民曾经答应过意映,如果以后再有远行,一定带她同行。其实这一次,觉民也没有想瞒着意映,他甚至打算请她来协助自己。觉民和他的同伴们在福州西禅寺秘密制造炸弹,造好后装在棺材里,准备以出殡来掩人耳目,将这些弹药送到广州。他本想让意映假扮孀妇,随队伍出行作为掩护。但此时的意映怀着他们第二个孩子已经八个月了,行动笨拙不便,所以才临时改派了另一位同志的妹妹完成这项任务。
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认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望着灯下温情似水的妻子,那么柔婉,又那么坚强。尽管觉民终究不忍开口告诉她实情,但善解人意的意映早已从丈夫连日来的言行中猜到了他此去的艰险。可她却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说。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她深情的目光和理解的微笑更能让丈夫安心前行呢?
一九一一年四月九日,觉民再次提起行囊离家远行。临走前,他笑着对家人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气壮山河,慷慨赴死
起义时间原本定在四月十三日,所有人员分为十路攻击两广总督衙门。可是由于统筹方面出现了一些失误,有一部分从海外购买的武器未能及时运到。再加上消息泄露,清政府加强了戒备,使起义的难度增大许多。因此发难日期不得不延迟,定于四月二十七日举行。
可是日期临近了,起义的准备仍然不充分,使得原定十路的攻击改为四路,而最后实际参与的仅有总指挥黄兴率领的一路队伍。
这支队伍是由一百二十多名敢死队员组成的,觉民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在加入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将要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但是谁都没有畏惧、退缩,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正气与悲壮,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英勇冲天的豪迈!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起义军发动了攻击。敢死队员们在黄兴的带领下,脚穿黑色胶鞋,臂缠白巾作为暗号,手执枪械炸药,猛攻总督府。
然而当他们冲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早已是一座空楼。他们自己则陷入了清军的包围圈中。
双方随即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血战。
觉民在奋战中被子弹击中了腰部,当即痛倒在地,但又马上强撑着起来,继续拼力还击,最终仍因体力不支瘫倒在墙下,被清军抓获。
经过长时间的激战,起义军终因寡不敌众,全军覆没了。
硝烟散尽,总督衙门里一切依旧。觉民枷锁临身,铁链绕踝,被押进了大堂。面对两广总督张鸣歧和清军水师提督李准的严厉审讯,觉民毫无惧色:
“死有何惧?我等莽撞书生奋起一击,偌大一个广州城,如入无人之境,唤醒亿万炎黄胄裔,两广必为之一振,天下必为之一振。从此,朝廷兵马不足道,天子王法不足惧,虽头断血流,暴尸街头,但华夏大地少了一干英杰,黄泉路上多了一群鬼雄。我等一死,死得其所!血洒神州,快哉快哉!”
觉民在大堂之上侃侃而谈,大厦将倾的清王朝、饿虎竞食般的外国侵略者、革命党人的志向与抱负、百姓的苦难……他越说越激动,那种深切救国的情怀,那崇高而无畏的壮烈心胸,令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甚至就连张鸣歧和李准都不得不暗自钦佩,赞叹道:“惜哉!此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
有官员悄声询问总督,是否法外开恩,留下觉民性命。但总督却摇头叹息道:“虽然怜惜此人之才,但这样出色的人怎么能留给革命党呢?”
于是下令:“杀无赦!”
当远在海外筹款的孙中山先生得知了起义失败的消息,特别是那一百多名个个堪称精英的敢死队员的英勇牺牲之后,不禁仰天痛呼:“吾党精华,付之一炬!”
黄花岗起义是辛亥革命之前最后一次失败的起义,是在明知不利的情况下坚持发动的。觉民曾对战友说:“吾辈此举,事必败,身必死,然吾辈身死之日,距光复期必不远矣!”
果然不出觉民所料,他和同伴们的热血没有白白抛洒,正如孙中山先生在《〈黄花岗烈士事略〉序》中的凭吊赞叹: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
参加起义的壮士们并不是由于生活所迫不得已才揭竿而起,相反,他们大多数人出身良好,生活优越,家庭幸福。但他们依然痛舍父母妻儿,只为了心中民主和自由的理想,只为了四万万苦难的同胞,只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鸿志。所有安眠在黄花岗上的英魂,都值得我们永远崇敬和感念!
当起义失败,觉民被捕后,正在广州供职的岳父陈元凯便火速给女儿意映去信,让她赶紧带着林家大小逃命,因为清政府很有可能会将“叛贼”全家株连,满门抄斩。
林家大宅一夜间人去楼空了,全家人避居到了福州早题巷的一所偏僻房屋内。
当密集的枪声炮火响起在广州城里的时候;
当刽子手举起了手中大刀的时候;
当革命同仁为了玉石俱焚的悲壮而哀恸万分的时候;
意映正牵着长子依新的手,在双栖楼上默然祈盼着。
此时的她尚不知道觉民已经就义,她以为丈夫仍在狱中受难,因而焦虑不已,心急如焚。她依然每天坐在窗前向远处眺望,多希望巷口忽然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多希望看到她的觉民笑着向她挥挥手,然后跑上楼来。
这一幕幸福的场景时常浮现在意映的脑海里——以前觉民离家后她也是这样渴盼地想,然后盼着盼着,觉民就真的回来了。意映以为这一次也是一样,只要觉民听到了她心底轻柔的呼唤,不论身在天涯海角都会赶来同她相见的。
然而这一回——
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情深不寿,鸳鸯于飞
不知是谁将那只装着觉民一颗赤心的包裹塞进了林家的大门,这是起义前的一个天夜里,觉民在香港滨江楼蘸泪所写的。天亮后他将包裹交给友人,并嘱咐说:“我死,幸为转达。”
包裹中有两封家信,一封是写给父亲的《禀父书》:
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短短几句,凛然悲壮。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大概是所有英雄心底最深的无奈和悲哀吧。
包裹中的另一封信就是写给意映的《与妻书》。
当意映用冰凉颤抖的双手展开这方巾帕时,天地间也仿佛回荡着那深深的悲怆!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吾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廓,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认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
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爱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
今曰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巳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象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巳。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曰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认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思。吾爱汝至,所以为汝体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
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摸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亥三月二十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捧着字字泣血的《与妻书》,意映读罢数遍后,心痛哭倒在地,幸而家人赶来救起,方才渐渐活转过来。
伤心欲绝的她本一心求死,惟愿追随觉民而去。怎奈双亲跪地,哀求她为了两个可怜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意映只得含泪忍悲,凄凄度日。
台湾歌手童安格和齐豫曾经演唱过两首歌曲——《诀别》和《觉(遥寄林觉民)》,分别模拟了林觉民和陈意映的所思所感,那发自内心的哀惋叹息着实催人泪下:
夜冷清,
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
思国心情。
灯欲尽,
独锁千愁万绪。
言难启,
诀别吾妻。
烽火泪,
滴尽相思意,
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
只愿天下情侣,
不再有泪如你。
——《诀别》
觉,
当我看见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多的难舍和舍得,
有时候不得不舍。
觉,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难的追寻和遗弃,
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在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作被爱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
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
《觉(遥寄林觉民)》
“难舍弃,思国心情。言难启,诀别吾妻。”觉民不但忠孝无法两全,家国之中也只能选择其一。当他在这人生最难的两个难题里,痛苦地做出了抉择的时候,也就注定了意映的命运:“爱不在开始,却只能停在开始。把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
一个月后,意映早产,生下了次子林仲新。
五个月后,武昌起义爆发,成功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
一年后,意映由于思念觉民,悲伤过度,不幸恸绝而死。
林家人逃难搬走后,原来那座大宅院卖给了一户姓谢的人家。谢家的女儿长大后,成为了闻名全国的女作家——冰心。
林觉民有个堂哥,他和家人也在那座宅院中居住过。这位堂哥名叫林长民,他有一个可爱伶俐的女儿,长大后便成为了人人欣羡的一代才女——林徽因。
如今,这座承载着丰厚历史的宅院依然完好地保存着,它据守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闹市街角,似乎时时都在固执地提醒着红尘中忙碌不停的人们,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段多么荡气回肠、深情悲壮的故事。
觉民永远活在二十四岁的时空里,在一座小楼中写着与妻诀别的信。在不得不舍、不得不弃、不得不理的真爱中,他们的爱情刹那间成为了永恒。
烽火渐熄,狼烟散尽,觉民永远地长眠在黄花岗的热土之中,意映也已化作了纸上一个凄美的名字。历史的天幕中,群星倏闪倏灭。属于觉民和意映的那一颗星已经慢慢地飘然远去了,但它依然发出柔和而宁静的光芒,永远映照着阴晦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