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尘埃里的清风竹韵

——朱自清与陈竹隐

“竹影拂阶尘不起,清风穿池水无声。”她拜读过他的至情散文,感动于细腻清丽的文字;她赏识他的翩翩风度,折服于孤傲高尚的人格。她虽不是他的结发妻子,却为他养大了六个子女;她虽经媒妁之言与君相识,却谱写了清风荷塘的爱之恋曲。纵然日夜操劳的手,再也画不出绚烂的色彩,但她患难与共义无反顾;即使干渴疼痛的嗓子,再也唱不出婉转的戏文,可她相濡以沫此爱绵绵。正如那: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一九三二年八月四日,一场热闹喜庆的婚礼在上海杏花楼酒店举行。茅盾、叶圣陶、丰子恺、夏丏尊、胡秋原以及柳亚子、柳无忌父子等当时的文界名流,均到场贺喜。

这场婚宴,宾主都十分尽兴。座上嘉宾纷纷举杯,向一对新人送上新婚祝福,新郎也一反往日的谦和儒雅,酒兴高涨,直喝得大醉狂吐。

夜已深。筵席尽散,宾客已归。

洞房内红烛高照,新娘正在温柔细心地照料着醉了的丈夫,新郎则在微醉半醒中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无须多言,那份朴质的深情早已溶入彼此的心中。

他们经媒妁之言而相识,没有太多浪漫曲折的恋爱故事;

他们才高家贫,所以用最简单的方式举行了婚礼,甚至连洞房都只是一家旅社的客房;

但是他们,却凭借着相互之间的尊重和包容,真诚地相爱,共同驾驭着家庭的小舟穿越了十七年的风雨巨浪。

这新郎,便是民国著名的文学大家朱自清;

这新娘,便是锦城才女、朱自清的第二任夫人陈竹隐。

曾经沧海

一九三〇年的一天,清华园南院十八号的屋子依然是冷冷清清。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朱自清正在屋中踱步。他眉峰紧锁,目光深沉而痛苦。

此刻,萦绕在他脑海心间的便是扬州老家的六个孩子。他们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吃饱穿暖?是不是又淘气不听话,惹得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气着急?

老父老母年纪都大了,身体也并不十分硬朗,自己不但不能为其分忧,在膝下承欢尽孝,反而丢下六个幼小的孩子让他们受累。

想到这里,朱自清更加烦恼、惭愧了,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书案上静静立着的一帧相片上。他忍不住轻轻地说:“谦,你还好吗?”

相片里的女子文静安详,她就是朱自清的原配夫人武钟谦。此时,距她离世已有一年多了。

这一年多来,陪伴着朱自清的就只有那“滴滴答答”的钟表声和夜晚的几点小星。失去了女主人,家便不再成为家,原来那些温暖的时光也偷偷溜走,再也没有回来过了。甚至连朱自清每日的饮食都成了一大难题,一日三餐都由挚友俞平伯的夫人做好后差人送来。

靠着若干情深义重的好友们热心帮忙,朱自清的生活才得以维持下去。可是,心中的寂寞和悲苦又怎能仅凭别人的帮助而消散呢?也有好友劝他考虑续弦之事,早日解除孤寂之苦。但朱自清却始终无法放下对亡妻的深情和追忆,甚至写下了“此生应寂寞,随分弄丹铅”的诗句以明志,决心永不再娶。

然而,纵然有着对亡妻的绵绵痴情,也终究敌不过现实残酷而无情的压力。面对这没有温度的家,想起老家那六个失去母爱的孩子,以及那些繁重而琐碎的家务事,苦闷便涌上他的心头。

他曾因过意不去俞平伯一家的帮助,每月坚持交伙食费到俞家,而俞夫人则暗暗将这些钱全部用于改善朱自清的饮食,自己未留分毫。

可毕竟不能总是麻烦这些善良仗义的朋友,何况一大家子的生活也不能无人料理。于是,在几位好友的“撺掇”之下,朱自清终于肯打开关闭已久的心门,迎接另一个人了。

陈竹隐出身于四川成都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十六岁时便失去了父母双亲。几经辗转,她来到北平,考上了北平艺术学院。

陈竹隐艺术天分很高,她是国画大师齐白石、书法家寿石先生的爱徒,工笔画尤其出色。她还痴迷于昆曲,当时的戏曲名家、红豆馆主溥侗便是她的昆曲老师。

溥侗是溥仪的族弟,民国四公子之一、诗词书画、音律曲艺无所不精。他非常器重陈竹隐这位长相清秀、性格开朗的女弟子。只可惜竹隐早早没了亲爹娘,这么多年一直都靠自己努力打拼,维持着乱世中的艰难生活。年龄悄悄地增长,而竹隐的终身大事却迟迟没有着落。

眼看自己的得意弟子至今仍没有一个安定的归宿,溥侗也有些着急。于是他便利用自己在文艺界的广泛关系,多方打听,想要为竹隐物色一位满意的郎君。

不久,在同清华大学教授叶公超的一次闲聊中,他得知了朱自清的好友们正在为其寻觅佳偶。于是,溥侗便和叶公超合计了一番,决意促成这件好事。

一九三〇年春日的一天,溥侗在西单大陆春饭庄设宴。在座宾客有他的两位女弟子陈竹隐和廖书筠,还有清华大学的教授叶公超和朱自清。

这天,眉清目秀、身材匀称的陈竹隐在朱自清心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况且她那端庄的仪态、优美的谈吐,都显示出具有艺术修养的知识女性所特有的气质。但是席间,朱、陈二人却并无过多的交谈。

宴席结束后,陪陈竹隐同去的廖书筠将朱自清的表现评价了一番。她说他那副金丝边的眼镜和那件米黄的绸大褂搭配起来,倒也显得颇有些知识分子的翩翩风度,可惜就是脚上很不协调地穿了一双老式的“双梁鞋”。于是,廖书筠便开玩笑道:“哎呀,穿一双‘双梁鞋’,土气得很,要是我才不要呢!”

然而,已经二十七岁的陈竹隐却并没有因为那双鞋而否定朱自清。她从十六岁起便走出家门,在社会中经过了十年多的磨练。她很清楚在那样动荡的年代里,一个女孩子要想建立一个安宁和睦的家庭是多么地不易。

我认为在那纷乱的旧社会,一个女子要想保持住自己的人格尊严,建立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并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华丽的服饰,更不追求金钱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个朴实、正派、可靠的人。

为此,她曾坚决地拒绝了一个跟自己毫无共同语言的富贵公子哥的追求。

朱自清这个名字,竹隐早就有所耳闻。她曾读过他的散文,那种柔和细腻的笔调、恬静淡雅的画面,都令她深受感动。如今见到朱自清本人,也像他的散文一样平和、宁静,竹隐心中便已暗暗地给他打了高分。

很快,这件事情就不再需要双方的老师和好友们过于操心了,因为两个人很快便开始了鱼书频传。

与君相知

起初,朱自清常常赠书给陈竹隐,并细心指导她的文章写作,而竹隐也恭敬地称他为“自清先生”或“夫子”。但朱自清可不愿意让自己和陈竹隐的关系一直这么拘谨,于是他便在信中不露神色地做着改变。首先,就是从称呼开始。

朱自清给陈竹隐写信,先是称她“竹隐女士”,后来便改称“竹隐弟”,同时他也要求陈竹隐改变对他的称谓。在一封信中,陈竹隐这样写道:

“‘师生’的感情既是不如‘朋友’的深厚,那就遵命取消了‘夫子’的称谓。不过,名义上的‘夫子’虽然取消,实际上的‘夫子’还得继续保留下去——这大概总可以同意吧?”

此后随着感情日益加深,他们的称呼和落款便成了“隐弟”和“自清兄”、“隐妹”和“佩哥”、“亲爱的隐妹”和“你的清”,以及后来更为亲昵的“我的乖”“小东西”“亲爱的宝妹妹”等爱称,都无不显示出他们之间逐渐增加的蜜意浓情。

那时候,陈竹隐住在中南海,朱自清常去那里看她。他们一起在河边漫步,有时兴致来了,也会享受一番垂钓的乐趣。此外,看电影、听戏、郊游,都是他们恋爱约会的经常性项目。甚至连普普通通的散步,都具有了一种独特的风味和意义。

自然,更有意思的是我们的散步——其实应该老老实实说是走路!可惜天太冷了,又太局促,比上星期在北海雪月交辉里的要苦些。你说是不是?希望下一星期有一个甜些的——当然还是散步!

朱自清与原配夫人武钟谦的结合是典型的旧式婚姻,他与他的新娘都是在揭开红盖头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对方。他与陈竹隐的交往,才算是平生第一次恋爱。因此,已过而立之年的、一向老实稳重、甚至是缺乏情趣的朱自清,竟然就像刚刚品尝爱情滋味的少年一样,沉醉在甜蜜、希望、不安、真挚等种种复杂交织的情感之中。

一次,朱自清约陈竹隐同游西山。山间薄雾轻绕,红叶飒飒,牧童村女,悠然自适。朱自清和陈竹隐饶有兴致地赏景、听泉、对诗……景不醉人人自醉,两个人都沉浸在那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恬谧中了。

第二天,朱自清收到了陈竹隐寄来的一封信。信封里并无信纸,也无只言片语,只有一束精心装饰过得红叶。朱自清捧着这封红叶信,激动不已。红叶似火,照亮了他那片黯淡阴霾的心空,温暖了他那颗久已冷寂的心房。

朱自清当即提笔,为陈竹隐写下了三首旧体诗:

文书不放此身闲,

秋叶空教红满山。

片片逢君相寄与,

始知天意未全悭。

薛荔丹枫各自妍,

缤纷更看锦丝缠。

遥知素手安排处,

定费灵心几折旋。

经年离索黯萦魂,

飒飒西风昼掩门。

此日开缄应自诧,

些许秋色胜春温。

朱自清与陈竹隐的好友们看到两人如此顺利地发展,都真心替他们高兴,认为这对珠联璧合的男女很快就会永结秦晋之好了。然而此时,陈竹隐的心中却有一片阴云悄悄漫上来,给她的幸福感笼上了一层阴影。

自己正值青春年华,朝气蓬勃、跃跃欲试,在艺术道路上的前途也是开阔而光明的。可是如果嫁给朱自清,就会一下子成为六个孩子的母亲,就要担负起一大家人生活起居的重担。丢掉画笔颜料、告别昆曲剧艺,整天围着锅台转,这样的生活自己真的能够承受得了吗?

有一段时间,苦恼的陈竹隐有意疏远朱自清。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给朱自清带来了许多忧虑和烦闷。

朱自清曾在情书中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焦灼:

“一早就醒了,躺了一两点钟,想着香山,想着北海,想着黔阳馆,想着昨晚走过的路径,想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的名字几乎费了我这个假期中所有的独处的时间!我不能念书,不能写信,甚至看报也迷迷糊糊的!”

“这个人的聪明教我喜悦;但是现在,似乎又教我担心。她昨晚上说,聪明人很厉害,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是你知道,真聪明的人,有些事是不在乎的,而她,就是这种不在乎的女人!”

其实陈竹隐自己心里也是剪不断,理还乱。如果真要离开他,心里确实是痛苦难舍的。因为她与朱自清相识以来,已逐渐被他那坚强的性格和高尚的人格征服了。

朱自清原名自华,读北大预科时,学校规定要读两年才能考本科。可那时他的家境已大大衰落了,为减轻父母的负担,他提前一年考入了北大哲学系。又将“自华”改为“自清”,并因《韩非子》中“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的故事而以“佩弦”为字,用来激励警策自己改变迟缓怯弱的性格。

他废寝忘食地读书,三年就学完了四年的课程。提前毕业后,北大校长蒋梦麟推荐他到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书,这样,便大大缓解了家中的经济难题。

他教学严谨认真,每次上课都竭尽全力,常常满头大汗,生怕有哪个学生错过了任何一点内容。有一次他给一个学生批改作文,改动了一个字。过了好几天,又把那名学生找去,对他说:“我想了几天,觉得还是你原来那个字好,还是改回去吧。”

他性格温和诚恳,待人彬彬有礼,学校里的工友帮他做一点事,他总是很谦和地说:“劳驾!谢谢!”丝毫没有一点教授、名人的架子。

他是个孝子,那篇真诚质朴的《背影》早就被选为中学国文教材的课文,感动了无数的中国人;他还是慈爱的父亲,六个子女的成长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的心。

是啊,那六个可怜的孩子至今仍在扬州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们当中最大的也不过只有十一岁,却已经失去了母亲,又远离了父亲。

想到这里,陈竹隐不禁心酸起来。我怎么能嫌弃这些无辜的不幸的孩子呢?我既然真心爱佩弦,就应当为他分担责任和压力呀!

其实,哪个女人不希望做一只依人的小鸟,嫁给一个疼着自己、宠着自己的丈夫呢?至少也要先享受一番如胶似漆、恩恩爱爱的二人世界的生活吧!可陈竹隐却在结婚之前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过门便要当母亲,有六个小孩对着自己喊“妈”,一大摊家务事都要靠她的双肩来承担。

如此重压,足以令许多年轻姑娘望而却步,而陈竹隐——这位善良灵秀的女孩却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朱自清的身旁,决心与他患难与共,一生相守。

一切只不过是因为爱——这个简单而又深挚的理由!

陈竹隐曾经在回忆朱自清时这样说:我与他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像他这样一个专心做学问又很有才华的人,应该有个人帮助他,和他在一起会和睦与幸福的。而六个孩子又怎么办呢?想到六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多么不幸而又可怜!谁来照顾他们呢?我怎能嫌弃这无辜的孩子们呢?于是我觉得做些牺牲是值得的。

两心相印

对于陈竹隐的这个决定,朱自清非常欢喜,也十分感激。他在信中说:

“十六那晚上是很可纪念的,我们决定了一件大事,谢谢你!想送你一个戒指,下星期六可以一同去看。”

订婚后,朱自清和陈竹隐的感情更加深切、坚定了,两颗心紧紧贴着,再没有一丝缝隙与隔阂。然而,离别之苦很快就侵扰了他们宁静平和的生活。

朱自清在清华大学担任教授已有六年了,按照规定,他可以享受出国访学休假一年的待遇。这是他盼望已久的留学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只是,他将要与心爱的未婚妻分别整整一年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朱自清就要离开北平,前往英国访学了。陈竹隐和朋友们一起去送他。临行前,他俩合影一张,分开的是两个人,分不开的是那两颗真挚的心。好友在场,他们虽不便“执手相看泪眼”,却也是“一寸离肠千万结”。

在国外,朱自清每到一地,必先写信给陈竹隐,汇报自己近期的行程和见闻,而陈竹隐也将国内一些事情告诉他。

可是过了不久,朱自清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他觉得陈竹隐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同于往常。于是,他在给陈竹隐的信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又一星期过去了,天天盼你来信,而竟杳无踪影!我想,也许是北宁路有阻?但报上并无记载!也许你信封上未写明由西伯利亚行,因此走错了海道?但北平来信,无论注明与否,大抵由西伯利亚走!也许你上了南京,但南京情形威逼甚好,你不见得会走,越想越是莫名其妙!”

“接你前一信时,恕我直说,颇为惶惑!因为信中的话似乎太泛泛,而四日、八日各写一纸,直至十三日才付邮,似乎有些不在乎样子,是令我害怕的。”

“你不要笑,我这一星期的日子真不好过,就因为你的信。我有种种的设想,但我随时打破我的设想。我想你不是太忙,顾不到这远在万里的我吧。不是生我的气吧,也许我的信写得不好吧?”

朱自清中年丧妻,前妻还留下了一大堆孩子,而且他虽说是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又是著名的文学家,但依然生活清贫。

相比之下,陈竹隐年轻漂亮,又多才多艺,性格也开朗活泼,且不乏追求者,所以在他们的爱情里,朱自清是更在乎陈竹隐、更怕失去陈竹隐的。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就想拼命握紧,就会不由地猜测、怀疑。这个温和忠厚的男人竟也变得敏感多思起来。陈竹隐的信晚到几天,他就会猜想是不是邮路受阻;陈竹隐信中语气稍淡,他又会担心她是否不再喜欢自己;陈竹隐写完一封信,有时候过好几天才去寄,他又怀疑她有了新知;而陈竹隐如果写来一封兴致高昂、一往情深的信,他则会舒心得仿佛遇着了天下大赦。

就在这欢喜与不安、等待与期盼相交结的心绪中,一年的访学很快就结束了。

当朱自清乘坐的轮船在上海的码头靠岸时,陈竹隐早已等候很久了。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如今久别又重逢,执手一笑,油然而生的幸福感便填满了彼此的心房。

几天后,朱自清与陈竹隐就在上海举行了一场简便开明的新式婚礼。

在普陀山度过了新婚蜜月之后,朱自清便带着陈竹隐回到了扬州老家。身着旗袍高跟鞋的陈竹隐第一次见到朱自清的孩子们时,便不由地生出一种母性的爱意。几番接触下来,陈竹隐发现这几个孩子个个懂事乖巧,惹人怜爱,而孩子们也丝毫没有对继母的陌生与排斥感,他们都喜欢这位和气温柔的新妈妈,彼此相处非常融洽。这也让朱自清松了一口气,看来之前的担心的确是多余的。

卸下了心头重担的朱自清感到无比轻松畅快,他带着陈竹隐和孩子们游遍了扬州的美景,尝遍了扬州的美食。

在瘦西湖,朱自清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这里各处的典故,孩子们都听得入了神,陈竹隐也好像走进一幅绝美诗画中一样。

但她故意打趣道:“我看过一篇叫《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文章,把那儿写得那么美,其实不过是一湾臭水,真是文人哪,死人都说得活!”

朱自清则立即抗议:“喂!不要当面骂人呀!”

在柔润秀丽的扬州度过了一段仙侣般的生活之后,清华大学的返校通知到了。朱自清和陈竹隐启程回到了北平,在那里开始了他们真正的婚姻生活。

早在一九二二年,朱自清就写下了散文名篇《匆匆》,那种对时间偷偷流逝的敏锐和怅然若失的情绪感染、警醒了很多人。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其实,朱自清自己正像一个匆匆赶路的旅人,将每一分钟都安排的细致、满当。很多年后,陈竹隐在回忆朱自清时,依然清晰地记得他每一天的生活节拍:“我们共同生活的17年的时间里,佩弦从没放松过一分一秒。他的作息时间安排得很严格,早晨起床作早操,冷水擦澡、洗脸,漱口时就把书放在洗脸架上看,然后喝一杯牛奶就到图书馆去。中午回家吃饭,饭后看报。图书馆一开门便又去了,吃罢晚饭,还要去图书馆,直到闭馆才回家。进家门便又摆上东西写,一直到11点休息。除了生病,我从未见他11点前睡过。”

当时的清华园还算是在北平城外,师生们只有在周末空闲时才会进城一趟。陈竹隐本想在校内找一份工作,可清华规定教师家属一律不得在本校做事。所以,她只能每天待在家里。

武钟谦在世时,也曾陪伴着朱自清在清华园里生活过很长时间。但她是一位典型的传统贤妻良母,家就是她最重要最光辉的舞台。她忙于家务,家中繁琐杂乱的一切她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条;她温柔慈爱,六个孩子每日上演的吃喝哭闹进行曲,在她的指挥下竟也十分的和谐悠扬;她是朱自清的贴心助手,有她在,他就完全不必担心家庭琐事的烦扰,只要在那张安静的书桌前安心工作就好。这画面,是在一旁忙碌的武钟谦最感欣慰的了。

而陈竹隐则不同。她生性活泼好动,从小又受教育,还有着新女性的独立意识,让她像武钟谦那样一心做家庭主妇,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附着在丈夫身上,那是不大可能的。

婚后不久,陈竹隐便有一种百无聊赖的厌倦。她很怀念从前看画展、听戏、参加曲会的多彩日子。于是,她就常常进城去看望朋友,有时候一走几天都不回来,有时候则将朋友们请到家中,几个女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叽叽喳喳,吵得朱自清根本看不进去书,好不心烦。

相比之下,他越发怀念自己的前妻了。他那温柔又善解人意的谦,从未对他发过脾气,也从未怨过自己的苦命,把全部心血都放到了丈夫和孩子们的身上。

她曾卖掉自己陪嫁的金镯子给丈夫筹措学费;她曾在逃兵难时不忘护着他的几大箱书上路。别人都说她傻,她却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那个玩意。”

在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她的病痛已经非常厉害了,可她却坚持不肯离家休养。直到病入膏肓,肺部烂了一个大窟窿,她才十分不舍地回到老家养病。临行前惦记着的却是:“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

在清华园美丽的荷塘边,在苍茫的月色下,朱自清留下了这样的句子: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

这温馨恬静的画面永远地烙在了朱自清的心头。

对往事和亡妻的回忆,令他凄然泪下,他饱蘸着哀情,写下了让无数人红了眼眶的《给亡妇》:

“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

从怀想中回过神来,看看这冷清的屋子,陈竹隐又不知到哪位朋友家做客去了。

唉,真是新人不如故啊!

朱自清在日记中十分苦恼地写道:

“余实爱隐,不欲相离;隐似亦相当地爱我,但不以相离为苦。我是计较的人,当时与隐结婚,盼其能为终生不离之伴侣;因我既要女人,而又不能浪漫及新写实,故取此旧路;若隐兴味不能集中,老实说,我何苦来?许多些。

但我们皆是三十左右的人,各人性情改变不易;暂时隐忍,若能彼此迁就,自然好极,万一不能,结果也许是悲剧的。”

悲剧,在几年前便已发生过了,那便是陆小曼与王庚、徐志摩的纠葛。朱自清旅欧期间得知了徐志摩的死讯。他为那个年轻的诗人而痛心,也为早早守寡的陆小曼而哀叹。

他们的悲剧在此时浮上朱自清的心头,他忧虑不安,担心同样的事情在他身上重演。

陆小曼离开王庚再嫁徐志摩,不就是因为那个严肃刻板的丈夫不能与诗情画意的陆小曼达到心灵的契合吗?如今陈竹隐和朱自清也似乎正慢慢滑向危险的崖边。

所幸,月下老人的那根红线不但没有松动至脱落,反而将他们拴得更紧了。

家道中落的竹隐早早就步入社会接受磨砺,尽管她也向往新鲜多彩的生活,但终究是少了一分高傲,多了几分忍让与谦和。朱自清随和稳重,有时候也会因为读书工作而忽略了新婚妻子,但他毕竟还是有着文人那种细腻敏感的性格,往往会因竹隐一两句无心的话或一两件无心的事而忧心忡忡。他是非常在乎她的感受的。

在婚姻的磨合期,朱自清和陈竹隐都发现了对方与自己的不合拍之处,但幸运的是,他们依然有着很深很真挚的爱,所以两个人都愿意为对方做出牺牲和改变。

此后,竹隐便尽量将生活的重心转向家中,照料朱自清的饮食起居更加尽心,也很少再同好友出去游玩几天不回家了。有一次,竹隐无意中说起下星期四要去朋友家玩,并住在那里。朱自清听了颇有些失望。竹隐发觉了丈夫的不快,便马上改变主意说,如果早上去得早一点,晚上就能赶回来,不在朋友家住了。对此,朱自清看在眼里,感激在心。他在日记中写道:“甚曲全余意,毕竟可感。余性忭急,有时亦太过也。”

而朱自清也在工作之余抽出一些时间,陪竹隐散步、聊天、看戏。两人似乎又回到了热恋的时候,彼此感情也更好了。

婚后第二年,他们便将长子和长女从老家接来,安排他们到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一家人生活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

可惜,这样和美幸福的生活只持续了五年,朱自清一家便陷入了长达十二年的慌乱和贫苦之中。

其实,处于困境的不只是他们一家,全国四万万同胞都一同跌进了苦难的深渊。因为,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爆发了。

卢沟桥的枪炮声,打乱了全北平城的安宁。往昔幽静的清华园,此时也已是一片狼藉,人心惶惶。学校紧急疏散全校师生,朱自清一家匆匆搬离了留下他许多美好记忆的庭院。同时,国民政府也急命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三校南下,组成临时的联合大学,这便是闻名于世的西南联合大学。

从此以后,朱自清和陈竹隐的生活里就充满了聚少离多、贫病交加的惨淡和艰辛。

甘苦患难

一九四六年五月四日上午,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典礼在图书馆前广场举行。至此,持续九年的西南联大宣告结束。

朱自清就要随联大师生一同北上了。临行前,他专门抽出一天时间,在校园各处走走,看看。一条条小路、一片片砖瓦、一颗颗青草,无一不在渲染着离别的伤感,无一不勾起了他连绵的回忆……

还记得九年前,当他准备随清华师生南下时,心中最挂念最担忧的便是陈竹隐和几个孩子。他也曾为是去还是留而犹豫过,毕竟将全家的生存重担都交给妻子去扛,他是不忍心的;况且北平兵荒马乱,战火连连,让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惶惶度日,也让他无法放心。

可是,竹隐却坚定地对他说:“佩弦,你的命运早已和清华的命运紧紧相连,决不能在学校境况危险的时候苟且偷安。你留在北平,生活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这是怯懦,是屈辱,你一定不能这样做。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我和孩子,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尽全力照料好咱们这个家,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还会团聚的。”

仿佛是一夜之间,竹隐完全收起了往日的一些小脾气和偶尔的娇气。在国家危难之际,妻子如此深明大义,朱自清感动的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只是紧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保重!”

竹隐是这样说的,也确实做到了。这几年,她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东躲西藏,四处飘零,北平、成都、昆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她也和朱自清团聚过一些日子,但迫于经济之窘,一家人不得不分在两个城市居住,以便最大限度减少花费。

即便是这样,竹隐与孩子们也常常饱受饥饿之苦,面有菜色。此外,疾病也时而找上门来,母子几人相继病倒住院,二女儿甚至得了暴病,只一天时间便去世了。

朱自清的生活也同样困顿,他一向勤于工作,积劳成疾,早就有一些胃部不适。这些年在联大,受到战乱影响,教授们的薪水常常无法按时足额发放。朱自清一个人要养活全家十几口人,经济负担极为沉重。

他越来越瘦弱了,胃痛也越来越频繁了。当学校放假,他回到家中,那副恹恹的倦容总会让竹隐心疼万分。她尽可能地多买一些新鲜蔬菜,给丈夫好好调养,而她自己则是一如既往地省吃俭用。

想到这里,朱自清觉得十分内疚。自己实在是太对不住妻子了,想她那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自从嫁给自己以后,便逐渐放弃了从前所向往的生活,毅然承担起了一家大小的生存重任。她那双日夜操劳的手,不知多久没有摸过画笔了,她那副时常干渴疼痛的嗓子,再也唱不出婉转的戏文了。

朱自清叹了口气,轻轻地念了几句自己几年前写给妻子的诗作《妇难为》:

妇詈翻成幼妇辞,

却怜今日妇难为。

米盐价逐春潮涨,

奴仆星争皎月奇。

长伺家公狙喜怒,

剩看稚子色寒饥。

闲嗔薄愬犹论罪,

安得诗人是女儿。

可竹隐却从未有过任何怨言,她甚至向朱自清提出“约法三章”:

一、家务事由她大包大揽,朱自清不必插手,只需专心写作、备课即可;

二、要培养孩子们的独立意识和生活能力,该让他们去做的事,便不用父母代劳。

三、虽然家贫,但也不必为此烦恼,各项开支能省则省,能维持基本生存就够了。

就像《背影》中,朱自清父亲的那句话“事已至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竹隐还在家中经济最困难时,托人在四川大学图书馆找了一份工作。这样一来,她不仅要操持全家的家务事,还要外出工作赚钱,担子更重了,可她却硬是咬牙坚持着。

偶尔安闲的夜晚,孩子们都睡熟了,竹隐就会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卷挂轴来细细欣赏。这是朱自清送给她的一份礼物,内容是一首诗,是他当年刚刚南下时,思念竹隐而作的:

勒住群山一径分,

乍行幽谷忽千云。

刚肠也学青峰样。

百折千回只忆君。

无论辗转流离到哪里,这幅挂轴都是竹隐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只要看到它,竹隐的心就会被爱与希望的火光照得暖融融的。初嫁他时那些爱的誓言,她始终记得,并用尽一生去实现它。

此爱绵绵

朱自清带着家人回到北平后,稍稍安顿了一下便马上投入了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他的时间仿佛总是不够用,他要做的事总是那么多,虽然他的胃痛越来越严重了,可依然没有丝毫的松懈。

不分昼夜的辛劳就要将他生命的灯油耗尽了,可他却好像已知自己余日无多,越发不肯放过一分一秒。胃痛得厉害,但只要还能坚持,便决不躺下;桌下常备一只痰盂,呕吐完了便接着工作;要讲授的课程,要批改的试卷,若不精心准备完善,则绝不会休息。

他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折肱尽瘁光家国,只问耕耘莫问年。

上课、写作、著书,他就像一头老黄牛,永远舍不得停下自己那沉重的脚步。

一九四八年六月十八日,清华大学的一些教授共同签署了一份宣言,大家相约今后坚决不吃美国援助的平价面粉,为的是反对美国政府的扶日政策,抗议美国总领事和驻华大使对中国人民的污蔑和侮辱。

朱自清也郑重地在这份宣言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此举意味着,原本仅能维持基本生存的朱家,今后可能连一日三餐都保证不了,可朱自清却坚信签名之举是正确的,每一个有良知、讲气节的中国知识分子,都不能逃避个人的责任。

一九四八年八月六日凌晨,朱自清胃痛加剧,直至无法忍受。竹隐急忙送他去医院,结果是胃溃疡最严重的并发症——胃穿孔。手术后,他脱离了危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仅仅过了几天,他的病情又再次突然严重起来。这一次,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已无力回天了。

朱自清躺在病床上,虚弱得连喘气似乎都要费很大的劲。此时的他,已经是形销骨立,形容枯槁了。家人都默默地站在他的病床边,每个人都有无数的话想要对他说,可是谁都说不出一句来。

他闭着眼睛,五十年的光阴一页页翻过,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父亲的背影,时常浮现在心头;清华荷塘的月色应该还是那么朦胧柔和吧,可是,“妻在屋里拍着闰儿”的温馨画面却永远不会再现了;是啊,那温婉贤淑的谦离开自己已近二十年了,自己终于能够好好陪陪她了;这个家就要完全交给竹隐了,她一定会打理得很好,只是自己真的欠她太多太多了……

好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疲惫的心终于不用再竭力跳动了,朱自清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努力地睁开眼睛,再望一眼亲爱的妻子和孩子,他似乎舒了一口气。

可是忽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吃力地拉着竹隐的手,对她说出了平生最后一段嘱托:“研究院的试卷还没有批改完,请浦江清先生代为评阅。还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决不能买美国面粉!”

行色匆匆的旅人,终于休息下他疲倦的脚步,安然睡去了。然而活着的人却为之悲伤不已。

清华大学第一次为一名教授的去世而降半旗;各地的读者和朱自清以往的学生纷纷赶来吊唁恩师;最哀痛的就是陈竹隐了,她用笔墨混合着泪水为逝去的丈夫写下了祭文:

呜呼佩弦,中道惨殂,生者何堪,死者何苦。儿女天涯,散而难聚,稚子无知,依依索父。鸣呼佩弦,相以迄今,一十七年,甘苦患难,历久弥坚。方期白首,共证前缘,如何撒手,永别人天。忆君平生,肝胆相照,忠恕廉直,热肠古道,哀哉斯人,天胡不吊,摧我琴瑟,丧我先导。值君之幼,奔走四方,及君既长,诸苦备尝。家道艰虞,锐身独当,尽瘁学术,竟以病殇。呜呼佩弦,秋风泱泱,愁思茫茫,楚些有恨,韭露无常,东西南北,魂兮何往,诚其可通,来格来尝。呜呼哀哉!尚飨!

朱自清去世后,刚强的竹隐秉承丈夫的遗志,宁可全家人忍饥挨饿,也坚决不去领美国的“救济粮”。

失去父亲的几个孩子里,最小的只有七岁,还完全不懂得桌上那张遗像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竹隐用孱弱的双肩,担负起了孩子们的教养责任。

她一向将武钟谦的孩子视若己出,一视同仁,甚至还给予了他们更多的一份关爱。在朱自清所有的孩子里,只有长女采芷读完了大学,那时候正是他们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朱自清甚至都有让她弃学的念头。但竹隐却坚决不同意,四处托人帮忙,终于让采芷顺利地毕业。

朱自清与陈竹隐的爱情,既没有轰轰烈烈、激荡人心的炽热,也没有波澜起伏、扣人心弦的经历,但是,谁又能说他们的感情不令人为之动容呢?

这份相濡以沫的爱情,才是真正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