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大演习拉开了帷幕,一切角色就要各就各位了。集团军A、C两师团以上干部和军区配合演习各部队主官,黑压压一片坐在集团军小礼堂里,静候军区、集团军首长出现。仔细看去,那种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已清晰可见。红蓝两军分别占了半个礼堂,也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出于某种心态,所有各排一二号座位都空着,形成一条楚河汉界似的隔离带。所有军官都像兵马俑一样沉稳地、纹丝不动地端坐着,两个集团射出的眼的余光,仿佛能撞出千万道电闪。大灯突然开启,几百副肩章反射出的金光,才把已经开始聚集的敌意遮掩住了。方英达、军区梁副参谋长、童爱国以及陈皓若为首的集团军首长,按职务步入主席台就座。

陈皓若用冷峻的目光朝会场扫一遍,用洪亮的声音说道:“现在开会。会议第一项,请军区梁副参谋长宣布命令。”

梁副参谋长站起来宣布道:“兹任命:某集团军陆军第A师参谋长高军谊任第A师副师长;某集团军陆军第A师一团团长范英明任A师参谋长;军区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鹏任某集团军陆军第C师参谋长。”

这几项任命出乎很多人意外,在他们心中掀起的波澜,眼下只能从他们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中嗅到些许消息。高军谊脸色由枣红朝桃红变,仿佛他的血液的浓度突然间降低了几十个百分点,眼里的光渐渐微弱了。范英明面露惊讶,眼神似乎在说:是在动真的了。朱海鹏面部表情毫无变化,眼睛一直盯在通常开会挂会标的地方,似乎是在寻思这究竟是个疏忽还是这类会议本来就不该挂会标,对自己升任师参谋长充耳不闻。黄兴安的表情和眼神里泄露着零星的痛苦,似又在强行遮掩这些痛苦。刘东旭嘴角有几丝笑意在跳动,眼神渐渐变亮,似乎正在充电。常少乐的表情和眼神只能读出喜出望外。简凡紧闭双目,嘴在无节律地动着,像是进入了梦中磨牙的状态。楚天舒这时候的状态恰好能解释如释重负这个成语,朱海鹏可以高升,那么他的复职怕也指日可待了。一直躲在侧幕处倾听的赵中荣慢慢朝小角门踱去,他看见A师的唐龙正伸着脖子,坐在一辆越野吉普里,像是聆听神谕一般虔诚。

陈皓若道:“会议第二项,请粱副参谋长宣布‘二〇〇〇对抗演习’有关命令。”

梁副参谋长道:“为了贯彻军委科技强军、质量建军方针,为了全面展示我区部队的训练成果,全面检验我区部队的作战能力,经军区党委研究并报总部批准,定于××年×月至××年×月,在我区防区Y省西南部举行‘二〇〇〇对抗军事演习’,自即日起,某集团军暨全区所有配合演习部队进入二级战备状态。经军区党委研究决定:任命某集团军A师参谋长范英明担任演习部队红军司令;任命某集团军C师参谋长朱海鹏担任演习部队蓝军司令。”这项命令不过是把在弦之箭正式送了出去,并没引起更深层次的剧烈反应。

陈皓若道:“会议第三项,请军区训练部部长童爱国宣布有关演习的辅助命令和有关规定。”

童爱国道:“第一,此次演习代号为‘二〇〇〇对抗演习’,演习任务由某集团军A师、C师及军区有关部队共同承担,红军主要以陆军第A师为主体组建,蓝军主要以陆军第C师为主体组建。第二,演习在Y省东起清凉江、西到沧浪河,南起五龙山、北到饮马岭之间山地、丘陵,平原约十万平方公里地域进行;红、蓝两军防区以小凉河为界,河东约八万平方公里属红军防区,河西约两万平方公里属蓝军防区;实际地面作战区域限定在以红土岭为中心两百公里见方的四万平方公里内。第三,为保证这次演习能真正体现我军自改革开放以来的训练成果。真正体现我区部队现阶段的综合作战能力,这次演习不设导演部。第四,为使演习能顺利进行,军区成立演习指导委员会,组织、领导这次演习,军区副司令方英达中将任主任;某集团军成立演习协调委员会,集团军军长陈皓若少将任主任。第五,限两军于十五日内,上报详细布防方案。第六,红蓝两军司令在A师、C师党委领导下行使军事指挥权,各军可依照自己实际成立相应机构,组织、领导演习。”

赵中荣把第四、第六项内容牢牢记住后,从角门踱了出去,掏支烟点燃了。

唐龙见有人走出,忙拉开车门喊一声:“赵处长。”

赵中荣说:“小唐,你敢逃会呀!”

唐龙指指肩章道:“可惜没有资格。”

赵中荣说:“快了。你小子聪明。把军区空军邱参谋长的宝贝女儿绑在你的战车上,还怕飞不起来?邱参是少壮派,四十八岁的少将,进军区甚至进京都有可能。”

唐龙叹道:“没意思,我都准备向后转了。我和洁如,如今可是冰清玉洁,走不走到一起。还两可呢。”

赵中荣暧昧地笑笑:“胆子再大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嘛。没听过这话吗?见了将军的儿媳要藏,见了将军的女儿硬上。你小子年轻啊,年轻真是买不来的财富哇。”

唐龙嗅出这种话的邪气,不敢再纠缠。换个话题说:“赵处长,有没有什么新闻?”

赵中荣踩死了烟头道:“范英明、朱海鹏都升成师参谋长了。全区同年兵,他们算是放了卫星。一个呢,和将军的女儿睡了十年;一个呢,十年前……嗨,说这些就俗了。”

唐龙感到意外,说道:“这么说,这一回要动真的了?”看出赵中荣情绪不太高,又说,“赵处长,像你这种身居要职的少壮派,早晚能放大卫星。你看上去比他们都年轻。”

赵中荣又掏出一支烟递给唐龙,自己也燃了,猛吞一口,对着一片云吐几个圈:“看上去不到三十又有什么用?档案里,朱海鹏比我大四个月,范英明比我小一年零仨月。升正团,我比范英明早仨月,比朱海鹏早半年。三等功我立了四个,连点名批评都没受过。朱海鹏两个月前还挨个记过处分。真是重大改革呀。”

唐龙说:“这是长跑,领跑的常常拿不到奖牌。你也不要多想。这次演习,不设导演部。够他们喝一壶的。”

赵中荣哪里不知言多必失,只是觉得唐龙属小辈,才憋不住吐吐怨气,一听唐龙说话有板有眼,颇有城府,不禁又低头看看唐龙,改了口:“我是为他们高兴,也为部队出现新气象高兴。听说方副司令还重病在身哩。他一个要退二线的人,还舍了命干,咱还有啥说。小唐,该方副司令作动员了,想不想听听?”

唐尤摆摆手说:“我还是等传达吧。”

赵中荣打开车门,拉出唐龙道:“会议是我组织的,咱们去后台。”两个人走进后台,方英达的动员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方英达喝一口茶水,站了起来:“演习的意义我就不多讲了,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文件已经把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迫切性、必要性讲得很深、很透。我从来不低估部下的能力。部队传统,我也不讲了。为什么?任何一个团政委,都会比我讲得清楚。我在这里想表扬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常少乐师长。表扬他,并不仅仅是因为C师在他的领导下,只用几年工夫靠自己的双手搞了两套现代化的装备,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脱胎换骨了。我还想讲讲我自己。再有两个月零十天,我就要退居二线了,通俗地说,就是要下台了。一个就要下台的人,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力主搞这次演习呢?我想你们会明白。不久以前,在一次演习中,一个甲种师被一个配了高科技装备的团,搞得非常狼狈。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我等着这个师用实际战果,证明它仍是一支常胜之师。”停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想当众披露一个事实:范英明同志已经与我的三女儿方怡同志正式解除了婚姻关系。他不再是我的女婿了,但他依然是我的部下,是一个人才,我不能不支持他,不能不提名让他参加红军司令的竞选。希望大家都能支持他的工作。总之,我希望这次演习能成为我军区军史上的一块纪念碑!”

与会的几百名团以上军官有秩序地退出小礼堂,停车场开始热闹起来。

黄兴安一言不发,钻进自己的桑塔纳,马不停蹄回A师。

刘东旭一看,忙找到范英明说:“英明,你还是直接回师部吧,东西让团里派人送去。”

焦守志道:“政委,你总该给点时间让一团搞个欢送会吧。范团长高升,一团该表示表示。”

刘东旭说:“非常时期,这就免了吧。英明,明天上午开个常委会,你就算报到了。老师长的担忧有道理,是有点突然。”

范英明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坐到后头。”

熟练地发动了车子,扭头对刘东旭道:“党领导枪,有你这个党委书记支持,我这个参谋长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此时,赵中荣正在安慰鼓动高军谊。

赵中荣说:“老高,别泄气。从编制上说,参谋长是部门首长,副师长是师首长,应该算是高升了。”

高军谊说:“是啊,高升了,再升就升到干休所去了。从我到A师算起,二十五年有六任副师长,五个直接去了干休所,一个高升了,升到一个边远军分区当司令,前年得尿毒症死了。还是实际一点吧。年龄不小了,文凭是个函授大专,没法和你比呀。”

赵中荣说:“四十五岁,副师就干三年了。这种无导演部的演习,说出事就是大事……哎,你干吗急着回去,帮人抬轿啊?晚上到家里坐坐。”

高军谊苦笑道:“中将都帮他抬轿子,我敢不抬?我是要回趟家。你嫂子的厂搞优化,把她优化去看仓库了,库里的产品又卖不出去,工资每月又少三十。小兰也不争气,如今竟学着泡舞厅了。你嫂子又管不了她。如今这社会,嗨,难呢。”丢下赵中荣,急急走了。

C师返回的车队,又是另一番景象。几个车空着、两个车挤得满满当当。

当晚,常少乐设家宴欢迎朱海鹏,菜没齐几个人闲扯起来。

常少乐感叹道:“让你朱海鹏来当我的参谋长,想得深远啊!出乎我的预料。”

朱海鹏说:“很正常。”

常少乐道:“这样才真成一家人了。去年我就想把你要来当参谋长,可又怕你不肯屈就。洪政委上任三年,住院住了二十八个月。政治部副主任以副代正两年多,硬是扶不了正。想不到我竟能撑了下来。”

朱海鹏笑道:“是不是受到表扬。有些飘飘然了?”

常少乐捅了朱海鹏一下:“要是飘飘然了,能叫脱胎换骨?在A师当参谋长时,听到这种评价,我会不知常二哥贵姓的。”

朱海鹏道:“向你请示一件事,用人之际,该恢复天舒的职务了。师党委应该马上写个报告。”

楚天舒道:“不着急。我虽下野了,一团的事交代给我,都能办。”

常少乐笑骂道:“看你能的。海鹏,你也别打这官腔。C师这小庙,也盛不下你。演习的事,我还是只当后勤部长。你有组阁权、人事调配权。总之,你按你的构想干。上面既然要求成立个机构,咱就成立个演习顾问委员会,我当主任。你就把手脚放开了干吧。”

朱海鹏问:“你好像还担心点什么?”

常少乐摇头叹气道:“老实说吧,我怕这回又弄成陪太子读书。范英明口试,司令员、政委义务当主考官,你口试规格就低多了;今大方副司令一不留神,又只说希望A师是常胜之师。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们心里肯定是希望A师赢。C师输不起,我常少乐也输不起呀。你说能完全放心吗?”

朱海鹏道:“那咱们就破釜沉舟,让爹妈承认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组阎,我也就不客气了。C师现在的硬件在全军数一数二,可软件太差。营、连干部懂养猪养鸡种菜的多,对高科技战争,可以说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这方面的素质,无法和A师相比。”

常少乐一拍朱海鹏的腿:“对呀!再学三年,我的营、连级干部还会有一大半跟不上。可马上就要开仗,我能不犯愁?你有什么着,尽管在C师施展。几千人几年的心血,养不养得出一个果子,就看这一回了。”

朱海鹏道:“我准备建一个能配得上硬件的软件指挥中枢系统,对C师强行输血。楚团长当我的参谋长,其他团营主官实际作用也是参谋长。想把战役教研室和战术教研室的八个教官借过来,一半留在司令部组成指挥核心,一半分到C师各团。以副职名分,实际指挥各团作战。另外,我和齐院长商定,从‘陆院’毕业班抽五十名学员,到C师各营、连代职实习。”

这一番话出口,听得常少乐好一会儿没反应。

朱海鹏赶忙解释说;“这只是我的一个初步设想。我是太想打赢这场演习了,所有计划都是按最优设计,对现实情况考虑不足。”

常少乐大笑起来:“好你个朱海鹏,你该早给我说说,省得我少睡多少觉。我完全同意。”

楚天舒道:“师长,你得做做各级干部的思想工作,要不,可能有人会误解是‘陆院’来争功。”

常少乐看看楚天舒又看看朱海鹏,骂道:“狗日的你个楚天舒,你早知这个方案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楚天舒装出一脸委屈:“师长,你别忘了我在停职反省呀。”

朱海鹏道:“是我不让说的。这个方案,不上报,不公布。只对外说是‘陆院’教员带学生随C师实习。陆军学院这些人也不列入蓝军序列。”

常少乐道:“你小子花花肠子可真不少。”

朱海鹏说:“兵者,诡道也。如果没有八分把握打垮A师,我也不会鼓动搞这种演习。”

常少乐朝厨房喊道:“先把凉菜端上来。”

黄兴安自然不会坐视范英明占尽演习的全部风光。回到师部,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营房科科长,严令营房科在晚上六点钟以前,腾出一套三室一厅的团干住房,把房门钥匙交给他。至于这套房子做什么用,营房科暂时用不着知道,吃过晚饭,黄兴安洗个澡,带着房门钥匙去师招待所,看望已成为师参谋长的范英明。

看到刘东旭也在房内,黄兴安就开玩笑说:“刘政委,英明今天身份不一样,你怎么能把他当客人安排呢?”

刘东旭道:“他的细软还在一团,命令宣布得也太突然。”

范英明忙说:“我光棍一条,好对付。”

黄兴安掏出一把钥匙:“搬到你家里住吧。三号楼三单元六号。我刚刚让营房科把它打整出来。”

范英明和刘东旭正在说黄兴安可能会有些抵触情绪,没想到人家把房子都准备好了,一时间都愣住了。

黄兴安笑道:“师职房也有,你光棍一条,眼下还住不上。走吧。”三个人一起去了三号楼。

黄兴安带着范英明看了三个房间,看了厨房,看了卫生间,指着杂木褐黄色圆餐桌道:“师里配发的,土气,你一个人将就着先用。政委家属在C市,在这里也用这桌子。”

范英明客气道:“师长,真太感谢了。”

黄兴安正色道:“可别说这个谢字。你们接着聊。任务争来了,忙也跟来了,我得回去喂喂肚子。”拉开房门,又扭头道,“政委,明天下午三点,开个科、团以上干部会,欢迎英明,晚上聚个餐,这个事我已经布置了。英明,聚餐时你得发表个就职演说。”

黄兴安走后,两个人呆站一会儿,竟找不到任何话题。黄兴安这样热情,大大出乎了范英明预料,刘东旭也颇感意外。刘东旭、范英明也称不上熟悉,分析黄兴安此举动因的话题根本无法引出来,只能谈谈演习。

刘东旭说:“下一步,你要全力以赴考虑演习的事,你觉得什么是关键问题,尽管指出。”

范英明说:“政委,最难的怕是全师的心态调整,上次演习失利的原因,我们并没有花大气力去挖掘。”

刘东旭问:“你认为哪里是突破口?”

范英明想了一下说:“方副司令要立那块碑,事隔一个多月来A师,还是提这件事,是有道理的。我想,是到了该立那块碑的时候了。A师必须承认上次演习的失利。从鼓舞士气的角度考虑,这是最佳突破口。但我一上任就提出这事,不太合适吧?”

范英明不是不知道这块碑敏感,办起来会很棘手,说给刘东旭听,是想看看刘东旭的态度。如果刘东旭满口答应,就可以和刘东旭合力驱走在A师弥漫的洋洋得意的浮躁之气,如果刘东旭说要瞅机会,那就说明刘对立碑的事也有所保留。

刘东旭道:“这件事确实拖不得了。开常委会,我再正式提一次。”

进入梦乡前,范英明对走马上任第一天的评价是:开局不错。

第二天一上班,黄兴安走出了第二步棋。他向刘东旭提议成立师演习指导委员会,他任主任,刘东旭任政委。也就是说,范英明无论是作为红军司令还是作为A师参谋长,都要在黄兴安的领导下开展工作。这个提议符合军区演习指导方针,刘东旭只能同意。

下午,在欢迎会结束后,黄兴安又给范英明出了一道难题,也算是一种试探。

黄兴安说:“师演习指导委员会也算成立了。这次演习,师里每项工作都该按照军区指示精神开展。英明,我给你这个司令提个建议,演习司令部参谋长,也用选拔方式产生,你看怎么样?”

范英明已经清楚黄兴安是在准备操纵、指挥这场演习了,可黄兴安所做的事都在法度、规矩中,连批评都不能,只好采取防御的姿态笑笑道:“师长,你对全师团、营级军事干部最熟悉,参谋长就由你推荐好了。”

黄兴安道:“简团长自荐做参谋长,我这就算正式向你推荐了。”

范英明看看恰到好处出现在面前的简凡,咳了一声道:“实际上简团长当这个参谋长太屈才了,如果二团能保证在演习中不会因简团长不在位出现疏漏,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简凡忙接道:“我敢打包票二团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主要是想向你多学习学习。”这种言不由衷的话,把范英明激怒了。

范英明突然间换副面孔,严肃地说道:“我同意由你担任红军参谋长。给你三天时间熟悉一下布防方案,然后带个参谋再去Y省演习区域进行实地勘察,作出演习部队开赴演习地区的计划。你只有十天时间。同时,你要记住你今天对二团作出的承诺。”

简凡不由得答了一声:“是。”黄兴安面无表情地站着,没说话。

范英明说:“师长,一团把我的东西拉来了,我先回去看看。”

黄兴安叮嘱道:“别忘了六点钟吃饭的事。”

范英明答应一声,匆匆走了。一直在远处观察的三团长王仲民马上跟了过去。

简凡气哼哼地道:“神气什么呀神气。”

黄兴安瞪着眼说:“先接受现实吧。你这种一点就着的脾气得改一改。”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范英明的背影,咕哝一句:“他仿佛已经胸有成竹了。”

实际上范英明是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他很难想象出黄兴安过于充沛的权力欲对这次演习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过了小溪,他对着一拢葱郁的楠竹发起呆来。单凭一团的支持,无法打赢这场演习,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

王仲民这个四十多岁的山东汉子近两年处在一种很尴尬的状况中。在他看来,这都是黄兴安的“恩赐”。四年前,他还是副团长时,在训练科目安排上,和当时任参谋长的黄兴安发生了一次冲撞,过后他很快忘了这件事。当年,转业便转不了了,失去了四十岁前回青岛的机会。升任团长后,他决定在部队拼一拼,把妻小从青岛办了随军,把家安在团部附近的小县城里。刚办完这件事,师里又开始动员他转业了。等他明白这些事都是黄兴安暗中操纵后,他的名字已上了干部科拟转业干部的名单。如果不是这次演习冻结了转业工作,王仲民就得踏上举家再度北迁的漫漫征程。因此这次无导演部的演习,便成了王仲民摆脱这种命运的唯一机会。只要参加演习,王仲民自信能寻到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然而,他已听到可靠消息:黄兴安认为和一个乙种师搞对抗演习,步兵用不着全部投入,准备让三团主力在演习期间在原驻地留守。

王仲民开门见山地说:“英明,恕我直言,你的处境相当不妙。”

范英明当副连长时,王仲民是连长,两人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一听王仲民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也不遮掩:“说说看。”

王仲民道:“打好了,你没有功;打砸了,黑锅由你背。”

范英明问:“你认为有打砸的可能吗?”

王仲民追:“我给你透点情况,你就明白你太轻敌了。所有配属C师的部队,都是尽出精华。特种侦察大队任建国亲自带一个中队,陆航团钱团长亲自带一个大队电子对抗团干脆全体出动。都看中无导演这一点。”

范英明神色凝重起来:“你说得对,都想在这次演习中充分证实自己的价值。”

王仲民说:“有人做惯了家长,听惯了臣民山呼万岁,还以为这次演习是为A师找回面子呢。如果你不提早作些准备,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把三个团全部拉出去。有一团、三团撑着,A师就不至于垮掉。”

范英明道:“我答应你。可三团暂时只能放在预备队的位置上。要不,我没把握说服他们。简团长已经是演习参谋长了。”

两人正在说话,刘东旭来了。

刘东旭边走边说:“英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找了一大圈。高副师长刚才对我说,最近他的胃病犯了,到一线怕身体吃不消,又耽误事,提出想在演习中负责后勤保障工作,你看行不行。后勤邹部长是个病秧子。”

范英明带点情绪说道:“我完全同意。有高副师长当粮草官,我这个司令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东旭有些诧异地看看范英明。

餐厅里已是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

朱海鹏担心战场微波监视系统和C3I指挥系统入战区太晚,没有充分时间仔细调试,决定提前把C师这两个宝贝运到Y省演习区域。

这天上午,朱海鹏、常少乐正在指挥战士拆卸十米口径的微波接收天线,楚天舒把陆军学院的八名教官和五十名学员用大交通车接来了。

楚天舒老远就打招呼:“老朱,我给你带喜讯回来了。”

朱海鹏说:“别开玩笑,没看忙成什么样子。”

楚天舒道:“你让我去看看方副司令,我去办公室看了,他的身体看上去不错,感觉瘦了些。他让你这两天抽时间去一下他家,他给你准备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朱海鹏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楚天舒道:“我怎么敢假传圣旨?”

常少乐说:“收拾一下去看看,用不着急着回来,顺便把攻击江小姐的战役也进行一个阶段。见到她,替我问候问候,还有她那只亲爱的银燕。”

当天下午,朱海鹏去了C市。

朱海鹏走近方家有卫兵站岗的院子。看见有几只小鸽子从院子内飞出,接着,一个女孩和一个左脚有点拐的小男孩从大门里跑了出来。朱海鹏怔住了,迟疑地叫一声:“丫丫?丫丫——”

小女孩停住步子,抬头看看朱海鹏,张开双臂奔跑过去,喊着:“爸爸,爸爸——”

朱海鹏蹲在地上,揽着丫丫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丫丫说:“有两个解放军叔叔去把咱们家搬过来了。”

朱海鹏吃惊地问:“奶奶呢?你不上学了?”

丫丫说:“奶奶也来了。我和龙龙一起上学,上一个星期了。这里的学校都是楼房。”

朱海鹏说:“你们住在哪里?”

丫丫说:“方阿姨说,她家房子多,我和龙龙住在楼里,奶奶和小英姐姐住院子里的平房。”

龙龙拐几步说:“丫丫姐姐,我只看见两只小鸽子。另外两只不见了。”

丫丫认真地纠正道:“给你说了多少遍,我们这些鸽子不是一般鸽子,是信鸽,长大了要参加比赛,不能说几只,只能说几羽。”

龙龙笑笑说:“这回我记住了。”

朱海鹏迟迟疑疑走进院子,看见一个正在收孩子衣服的老太太,紧走几步,喊了一声:“娘——”

老太太转过身,看着朱海鹏,“咋,仗可打完了?”朝朱海鹏走两步,伸鼻子嗅嗅,“咋闻不见硝子味?”

朱海鹏说:“娘,我没有打仗。”

老太太严肃地说:“你当司令了,也不能躲在后头。国民党的司令才这么干,你看你的衣裳干净的,哪里像个带兵打仗的人?你看你这皮鞋,亮的,这不好。这裤缝恁直,打仗还要带熨斗呀?当年陈赓陈司令带陈谢大军打咱们县城,棉袄都烧几个鸡蛋大的洞,我亲眼看见过。你要冲上去,你不冲,你的兵也不冲,咋能打胜仗?”

方怡正好回家了,听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打开车门下了车:“大娘,这仗正在准备,还没打。你们海鹏可勇敢了,要不怎么能当司令。你都来十来天了,他不是才抽空回来看你嘛。”

老太太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打量朱海鹏:“没打就好,这是大节,当娘的不敲打,谁敲打?我和丫丫都好,看一眼也就是了。”说罢,夹着衣服进了楼。

朱海鹏急得团团转:“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方怡正色道:“我可不敢掠我老爸之美,是他一手办的这件事,说是要彻底解决你的后顾之忧,让你不再三心二意。”

朱海鹏道:“那也不能住在你们家呀。”

方怡说:“这个主意倒是我出的,我爸定的。一呢,龙龙和丫丫也有个伴;二呢,自从你娘住下后,我爸对治疗也积极了,管它什么偏方,只要是你娘整好的,他都吃。说不定……”

老太太在里面喊:“小英,二遍药该倒出来了。”自己拿了个锅盖,蹲在门口用布条做提拉手,“好好的一口锅,少个把儿就扔了不用,多可惜。”

朱海鹏看见方怡去和两个孩子喂鸽子,走过去低声说:“娘,你和丫丫住这儿不合适,我另给你们找个房子搬出去住好不好?”

老太太说:“按说,你说的有理。可现在搬不得。为啥?老司令得了绝症,又在指挥打大仗,煮个汤熬个药我在行。这闺女又说,老司令脾气倔,别人煎药他还不吃。等把这仗打完再说吧。”说着又进了楼里。

方怡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朱海鹏道:“这叫一物降一物。老太太最信我的话,你有什么办法?想躲开,没那么容易吧。”

朱海鹏狠狠地盯了方怡一眼:“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怡说:“意思多了。一呢,是感情投资,当然有目的,都是过来人,这个目的你该明白。你看丫丫和龙龙处得多像亲姐弟?二呢,也想让我爸弥留之际充分享受一下天伦之乐,这些天他的笑声多多啦。实话对你说,我爸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他在憋着劲让生命有个最后的辉煌。我想这都算不得不可告人吧?”

朱海鹏叹一句:“你太咄咄逼人了。”

方怡道:“你觉得怎样做才合你的意?我一定努力去做。”

老太太走出来说:“鹏儿,老司令来了电话,要你在家吃饭,等他回来。这仗果真还没打。”

丫丫和龙龙看着小鸽子回了窝,这才想起来和大人亲热亲热。

丫丫说:“阿姨,这鸽子再长两个月就能比赛了,你前天已经答应找个比赛的,可别忘了。”

方怡把两个孩子都揽在怀里说:“我正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市里组织一千九百九十六只鸽子带到香港放飞,我给你们俩各报了两只。”

丫丫说:“阿姨,是两羽赛鸽,不是两只。我一定会帮助龙龙把鸽子养好。”

方怡说:“两羽两羽。”

小英出来喊道:“姑姑,吃饭了。”

夜暗了。

方英达走进客厅,眼睛四下看看:“孩子们都睡了?是啊,该睡了,都是小学生了。”

朱老太太不吱声地去了厨房。方怡接过方英达的军帽挂在衣帽架上:“晚上没喝酒吧?”

方英达说:“滴酒没沾,口水倒流了不少。坐下,坐下。海鹏,准备得怎么样了?”

朱海鹏直着身子答道:“基本准备就绪,只等你的命令了。”

方英达说:“总部对这次演习相当重视,今天又来了一个部长听了汇报。他们对你的蓝军从建制到作战方案很感兴趣,认为这是一个立足实际的大胆改革,如果实战证明它有战斗力。下一步可以考虑组建这种部队。你的担子很重啊。”

朱老太太端一碗中药过来:“电话是个好东西,以后你回来前,通个话,我把药热上,回来就能吃了。”

方英达说:“好,好。”接了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好苦呀!”

朱老太太丢一句:“药嘛,能不苦,苦才能治病。”

方怡偷偷掩口笑了。

方英达说:“你要的那个程东明,检察院同意让他参加行动,但要求你保证他还能回来。我再加一条,不准他接触核心机密。”

朱海鹏答道:“我会严密布置的。”

抬头看了看电子钟:“首长,没别的事,我就回部队了。”

方怡忙说:“别走了,我让小英把房间给你准备了。”

朱海鹏站起来说:“方副司令,你把我娘和丫丫接来又住在家里,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实在太麻烦了。”

方英达说:“别学得婆婆妈妈的,想不麻烦我,就漂漂亮亮把演习搞好,找个女主人理家,在大院分套房子,完全安定下来。”

方怡说:“海鹏,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下和大娘说说话吧。”

朱老太太说:“让他走。把仗打好了,比说啥都中听。吃一顿大鱼大肉就行了,他的兵怕没有这种东西吃。”

方怡说:“大娘,他要开车走夜路,不安全。”

朱老太太说:“夜路难不住他,小时候上学,走了十来年。走吧,别挂念我和丫丫。”

朱海鹏走出院子,方怡也追了出来。

方怡问:“你是真回部队还是躲我?”

朱海鹏道:“是真回部队。我干吗要躲你?”

方怡说:“你别在某位女士身上白费功夫,她的单身女人卧室不会再为男人开了。她在那个飞行团,是块纯洁的贞节牌坊。每年她去扫墓,试飞大队像是在接待一位天使。”

朱海鹏打开车门:“我也没有深夜去敲单身女人卧室门的爱好。我是回部队。”

方怡冷笑一声:“你越这样,我反倒越来越对你感兴趣了。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回你的部队吧。”抬脚踢了一下朱海鹏的车。

朱海鹏沿着一条大干道慢慢开着车,看着不夜城的街景。心中一片惘然。对方怡,他曾经有过已接近爱情的那种好感。方怡当年没选择他,他也承认对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挫折。后来,他把那种好感成功地融入了与方怡又建立起来的友谊之中。如果能与方怡这样的异性交一生的朋友,朱海鹏会感到愉悦。方怡对他的感情显然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问题是他也从这种感情中感到了满足和欢愉。方怡是范英明的前妻,真的能成为一堵阻止他走近方怡的墙吗?这堵用什么朋友妻不可戏这种材料做成的墙究竟能抗击多大力量的击打呢?人到中年了,理性早已成为决定性的因素。接住方怡抛来的绣球,后半生的道路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尽头,沿途的可以想见的风光,朱海鹏并不是不愿去仔细观赏。如果在半年前遇到这种情况,他可能比现在容易处理得多。如今,江月蓉的风景也正在逐步向他展开,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这是一片他更希望把全部身心都融入进去的风景。娶一个可能已经成为一块牌坊的试飞英雄的遗孀,会给正变得宽阔的仕途带来什么副作用,朱海鹏还没来得及多想。从他的本性来讲,他宁愿为得到可以存放心灵的风景,而在身外之物上付出一些代价。这也是他在江月蓉心扉朝他半遮半开的时候,不敢进入方怡那个游戏程序的潜在原因。

看见路边一个公用电话招牌,朱海鹏把车停下了。这时候,他感到心里鼓荡着一种强烈的冲动:真想见见她。

朱海鹏拨了一个号码:“我是朱海鹏,我在市里给你打电话。”

江月蓉道:“你是来逼债呀,还是问候问候?”

朱海鹏犹豫良久:“我,我有点情况想给你报告报告。”又停了下来。

江月蓉说:“银燕刚睡着,又翻身了。情况很重要吗?你说吧。”

朱海鹏感到太想倾诉的活倏地滑走了,比如想商量一下如何设法把母亲和女儿从方家那个危险区域搬出来,嘴里变成了另外的声音:“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军事检察院同意程东明参加行动。你方便时,告诉他爱人一声,别让她改变主意把孩子刮了。”

江月蓉道:“你在哪里?”

朱海鹏斜一眼大街对面一个有持枪门卫的大门,支吾说:“很近,我要连夜回部队。”

江月蓉道:“是不是出了事?”

朱海鹏说:“没事没事,还是见了面详细给你说吧。”挂了电话,朱海鹏在车上呆坐了好一会儿,见无法理出自己在这件事上为什么会这般犹豫的头绪,心一横,开着飞车冲出C市。

范英明也有范英明的难处。黄兴安咄咄逼人的战略战术,已经让他感到这个红军司令太寡淡无味了。接着,他就闻到了浓烈的失败气息。也许是为了和命运抗争吧,范英明把能想到的可以改变自己在即将开始的演习中处境的办法都想到了。这一天,他甚至决定去求方怡帮他一个忙。

范英明踩着红地毯,盯着写着“总经理室”的牌子走着,步子明显地慢了下来,到了门口几乎要停住了。

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显然认识范英明,忙站起来笑着道:“范团长请。”

范英明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女秘书似乎对某种场面很感兴趣,有些慌张地去开紧闭的套间门:“我喊总经理。”

方怡身子朝椅子靠背上一靠:“你这是什么意思?连电话也不会打了吗?你这么慌里慌张,人家还以为我们多渴望见他们呢!”

女秘书红着脸低头道:“是,是范团长……”

范英明大步走到门口。

方怡感到意外站起来道:“请进。今天是怎么了,尽是你们A师的人。”

范英明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唐龙和邱洁如,也感到了意外。

唐龙忙站起来说:“参谋长,我们跟高副师长来买通信器材,顺便来看看方姐。”范英明哦了一声。

邱洁如说:“你们聊,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唐龙走到门口,又折转身:“参谋长,有个情况想给你报告一下。”

范英明耷拉着眼皮道:“说吧。”

唐龙说:“陆军学院有八个教员和五十名毕业班学员到了C师,名义上是观摩实习,实际上恐怕是直接参加演习。”

范英明问:“你以为C师多了五十八个人很重要吗?”

唐龙道:“这很有可能是朱海鹏的一步重要的棋。他要干什么,我还没想出来。”

范英明说:“知道了。唐参谋,军人是不允许炒股的,现在是战备期间,还是把精力多花在熟悉演习方案上。”

唐龙答道:“是。”两个人到了走廊,唐龙叹道:“邪!每次都让他碰到了。五十八个人,这五十八个人可不是半个连的兵。刚愎自用,必遭大败。”

邱洁如说:“你发点好心吧。咱们确实是为股票的事来的,他又没批评错。哎,你说他们有没有复婚的可能?”

唐龙狠巴巴地说:“复婚了还得离。”邱洁如瞪了唐龙一眼,没说话。

方怡慢慢地坐下来,看着范英明说:“坐,那天在凤凰山,我说了不少过分的话,请你原谅。很高兴你还能主动踏进昌达公司的大门。不过,我猜不出大战在即,你找我办什么事。”

范英明没有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方怡的大办公桌上:“这是小妹买原始股的钱。她觉得对不起你,没脸自己把钱送来。”

方怡拿起那叠钱,笑道:“只准参谋长放火不许小参谋点灯。你总不是专门送这一万块钱的吧?当了参谋长,感觉如何?”

“很不好。”范英明坐在沙发上,“也不瞒你,可以说步履维艰。我总觉得这次演习,凶多吉少,参谋长干不长。”

方怡深感意外:“这可是十多年来从你嘴里听到的最悲观的话。有那么严重吗?”

范英明说:“还没到演习区域,我就基本上成个光杆司令了。朱海鹏又在磨刀霍霍,A师这么下去恐怕难逃这一劫。问题是这一切,都无可挑剔。我已经被架在火上了。”

方怡说:“很感谢你能给我说这些心里话,我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帮你的忙。退缩恐怕你不屑做,对抗又觉得犯不上。”

范英明道:“我想请你通过你们香港总公司,帮我搞几个微波跟踪仪。”

方怡道:“这是什么东西?”

范英明说:“外形像一只超大男型手表,最早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装备给情报人员的一种联络工具。后来被广泛用于毒品交易。在香港不难搞到,资料上说,在三十公里内,两只跟踪仪不用任何通信手段就可以相互找到。”

方怡说:“我尽力去做。你什么时候要?”

范英明说:“一个月内搞到就行。估计演习还得准备一个月。”站起来道,“先谢谢你了。”本来这次会面,应该成为他们两位再次成为好朋友的首页,但因为范英明的疏忽,方怡又要攻击了。作为方怡的前夫,不过问一下公司的经营情况,已经失礼,再把儿子遗忘掉又该算什么呢?

方怡低头用指头敲敲桌子:“你就这么走了?也不问问龙龙是死是活?”

范英明转过身,很难堪地笑了笑,自责道:“我这个父亲太差劲了。龙龙还好吧?”

方怡显出很开心的样子:“很好,他现在变得有自信了,还要和丫丫比赛养信鸽呢!”

范英明说:“养信鸽?”

方怡道:“丫丫是朱海鹏的女儿。我爸把朱海鹏的妈和女儿从北方迁来了,暂时住在我们家,没想到朱海鹏的老妈身体很好,还不到六十,跟我爸还挺合得来。”

范英明嘴咧着笑了两笑:“很好,很好。”

方怡站起来说:“听说朱海鹏正在追求一个试飞员的遗孀。不知这个女人知道朱海鹏的母女住在我家里会怎么想,该不会以为我对朱海鹏有什么吧?”

范英明再扯着嘴笑两笑:“这也没有什么。告辞了。”拉开门大步走了。

方怡这才意识到又做过分了,张张嘴,像是要喊范英明,说的却是:“我怎么变得这样尖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踱了一会儿步,拿起电话说,“还有没有要见的人。上午别再打搅我,我想静一静。”

唐龙和邱洁如帮助几名战士把买好的器材装上大卡车,高军谊和军需科王科长从商店里出来了。

高军谊和蔼地对邱洁如说:“小邱,部队就要开拔了。你今晚回去陪陪你爸妈。王科长押车回去。小唐,你负责把小邱送回去,天要黑了,城市治安差。小邱,明早八点,我到空军大院门口接你们。”

小车和卡车开走后,邱洁如问:“今天让我们来到底是为什么?这店早就选好了嘛。”

唐龙摇摇头:“同一型号的机器,这家比我选的那家每台贵一千二百元。王科长砍了价,每台还贵五百。”

邱洁如说:“还是你心细,我还觉得王科长会和这些个体老板打交道呢。”

唐龙说:“如果我没算错,王科长至少吃了两万四千块回扣。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邱洁如惊得张大了嘴:“咱们把他揭发了,这可不是个小事。”

唐龙冷冷说道:“店主绝不会作证,你告他什么,告他每台机器少花六百块吗?再说,高副师长跟着,他没看出来,你看出来了,你比高副师长高明?算了吧。”

高军谊回到轴承厂两间平房的家,发现家里竟装了一部电话。

高军谊说:“你整天吵吵着没钱没钱,装个电话干什么。”

女人摆着菜,抬头说:“跟你联系着方便。”

高军谊开了一瓶酒,发现是瓶剑南春:“桂玲,这酒又是怎么回事?装电话要三四千,你能舍得?”

桂玲说:“你喝吧,又不是偷的抢的。电话是人赞助的,怕啥。我看你当副师长好。你一当副师长,日子就好过了。”

高军谊拉着脸说:“说!是谁装的电话?”

桂玲一听这口气,小心说道:“小王的小舅子开个时装公司,他给装的。”

高军谊问:“哪个小王?”

桂玲说:“就是你们师的王科长。”

正说着,女儿小兰哼着流行歌进来了。夫妻不好当着女面再谈论电话,一家三口就开始吃饭。没吃两口,小兰的BP机响了。她起身过去回电话。一听女儿嗲声嗲气的声音,高军谊脸就青了。

小兰说:“明天百乐门吧,今天不行,我爹爹在家。”

高军谊站起身,一掌把女儿扇倒在床上,抽了电话线:“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说,你的呼机从哪里得的。”

桂玲去护了女儿:“你看你打的,不会说!”

小兰倔强地昂着头说:“我没干不要脸的事。你也别逼我。逼急了我就离开这个家,到社会上闯去。呼机是王叔叔王科长送的,不信你回部队问他。”

桂玲说:“人家小王还让小兰到他小舅子的公司上班去,月薪五百,顶我俩月。”

小兰很轻蔑地看了高军谊一眼:“你到王叔叔家看看,三室两厅。你可以把电话退了,把呼机还了。我和妈总得吃饭吧?你也别把KTV小姐都看成野鸡,那也要分荤台素台。”

高军谊恶狠狠道:“再提舞厅,我打断你的腿。桂玲,小王弄这些想干啥?”

桂玲一听口气松动了,忙堆出笑脸,扶高军谊坐下:“你消消气。到服装公司上班了,小兰还去舞厅干啥。小王倒啥也没说,他屋里人提说了两回,说你们后勤部的邹部长今年要转业,叫你帮忙让小王动动。这也是求上进,又不是搞反党活动。你当副师长,主管后勤,说你这一票最关键。”

高军谊无奈地叹口气,指着女儿说:“叫你好好读书你不听,你让老子多作难呢。”

桂玲说:“都是这样了。你又不是没给人送过礼。你喝他瓶酒,帮地说句话,多大的事!”

高军谊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下,满脸的无可奈何,小兰忙又把酒杯斟满了。

范英明万万没有料到方怡还会和朱海鹏之间生出情感故事,不管他在离婚的问题上表现出了多少主动、果决,都因为两人家庭背景相差悬殊,舆论肯定要把他推到弃夫怨男的位置上加以同情。如果方怡和朱海鹏最终走到一起,朱海鹏就会是笑在最后的人。朱海鹏的母女已经作为先头部队进占了方家,这件事很快会在舆论中有个评价,这个评价,必然要拿范英明作参照物。军区的舞台虽大,师级以上的人物也是屈指可数的。如果朱海鹏完全占领了方府,而又在大演习中出尽风头,范英明日后还怎么能挺直了腰杆在舞台上行走?方英达为留下朱海鹏走出的这步棋,已经危及范英明做人的根基。范英明再也无法以防守的姿态或后发制人的方略走进这场演习了。必须以红军第一号主角的身份在演习中完胜朱海鹏。这是一条别无选择的路。

第三天上午,范英明特意穿了一身迷彩作战服,头戴钢盔,出现在军区办公楼里。

梁平看见范英明这身装束,迎上来问道:“不是还有五天才开拔吗?”

范英明道:“部队士气不振,我来借大神给A师打打气,等会儿给你细说。”

范英明走进方英达的办公室,方英达正在朝大地形图上做标记。

范英明报告说:“副司令员同志,二〇〇〇对抗演习,红军司令有急事请示。”

方英达略感惊讶,旋即笑了:“看来你是完全准备好了。有什么事?说吧。”

范英明道:“你多次指示要把那块碑立起来,我师迟迟没有执行。我们没有执行,有我们的考虑,我们想围绕这块碑,做一篇文章,把部队带进战争状态。”

方英达道:“很好。你们准备怎么做?”

范英明道:“部队已集结完毕,先头部队一团已运动到上次演习红军防区内,我们准备在该地区七号高地举行个誓师大会,第一项内容就是立这块碑。计划后天下午三点举行,希望你能到场,给A师鼓鼓劲。”

方英达道:“这个想法很好。我一定去。”

范英明走到外间,给梁平个手势,梁平跟了出去。

范英明走到楼外,站下说:“请老兄帮个忙,明天下午从你这里通知到A师,事情你也听到了。是个好事,可只好采取非常手段。”

梁平道:“看了你们两个师的方案,我就知道你不好施展拳脚。你上头是个指导委员会,朱海鹏上头只是个顾问委员会,属不公平竞争,你的婆婆要指导,他的婆婆顾上了才问问。我替你扫扫路吧。”

范英明说:“我最担心的是部队现在还心不在焉,还是传统的思维方式。”

梁平问:“早点通知不好吗?”

范英明道:“早了怕有变,迟了我又准备不及。只有一天时间,想变也变不了。”

梁平笑道:“仗让你越打越精了。不过,这么做在有的人眼里,可是有抢班夺权的意思啊。”

范英明把心一横:“总目标是正确的,操作上也不好太讲究了。太琐碎了,什么事也做不成。”

誓师会的布置,又让范英明煞费苦心。让全师万名官兵都参加,劳力伤财,成了形式主义;参加的人太少,又造不出气氛。再说,这件事对全师是大好事,对个别核心人物却是大坏事,未必都会出来抬轿。三团离七号高地太远,只能抽少数官兵参加,二团离七号高地最近,但恐怕连一个连都调不动。回师部前,范英明又拐到了一团。

范英明对焦守志解释了事情原委后,说:“通知只能一个营参加,但这个场面至少需要一个团。”

焦守志道:“一团已准备完毕,随时都可以出发,干脆提前两天开拔,就赶到那个地区了。”

范英明说:“军令如山,不能这么办,这样吧,一营本来就该今夜开拔,没问题。二营三营搞一次模拟开拔演练,正好赶上了。”

焦守志一拍手说:“啥事一经你手,就变得艺术了。上次打靶,我可是领教过了。”

第二天上午,范英明又找了刘东旭。

范英明开宗明义道:“刘政委,昨天我把开誓师大会的事向方副司令报告了,在七号高地开,把碑立了,把心态调整到战时状态。方副司令明天下午三点到会。”

刘东旭颇感为难地说:“没有通知,上午的会上怕不好直接说方副司令出席的事。”

范英明道:“政委,我需要你的支持。上午会上你我都坚持在七号高地开会立碑,估计形成不了决议。通知到了,就好办了。”

刘东旭说:“我也刚从下边回来,准备得都很好,但总是感到有什么不对劲。黄师长顾虑太多,高副师长态度含糊,做不通他们的工作,提也白提。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上午的师常委扩大会,果真没形成决议。黄师长也不想让矛盾激化,只是说等上级通知,然后按通知精神办,显然不相信范英明专门为这事见了方副司令,认为范在耍小聪明,影响高军谊这种中间派。

下午,范英明和简凡在作战室一边商量部队开拔途中日程安排,一边等军区的电话。

熬到五点多,军部的通知到了,并说陈军长也要参加。

简凡拿起通知记录就往屋外走。

范英明严肃地喊:“简参谋长,你要干什么?”

简凡说:“告诉黄师长一声。”

范英明道:“黄师长不是指示按通知精神办吗?什么事都去请示他,还要你我干什么?”

简凡说:“会怎么开,碑怎么立,总该听听他的意见吧。”

范英明严厉地说:“我这个红军司令没有决定一个誓师会规模的权力吗?你的身份是红军参谋长,而不是A师参谋长。这件事也该我这个师参谋长向师长报告。你说对不对?”

简凡身不由己立正答道:“是的。”

范英明道:“那你记一下。通知步兵一团、二团各一个营,三团一个连,坦克团一个连,摩步团一个连,自带干粮,于明日下午一时前赶到七号高地地区;通知政治部宣传科连夜布置会场。”

简凡问:“还有吗?”

范英明道:“各团营军事、政治主官必须有一人参加。至于师首长谁参加,由黄师长安排。”说罢自己出去了。

晚上,简凡还是赶紧抽空去了黄兴安的家。

简凡说:“黄师长,他这是阴谋夺权呀!我要向你报告,他还对我发脾气。我们要准备准备,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

黄兴安生气地道:“你这种思想要不得。范参谋长做这一切,都是为了A师能打个翻身仗。方副司令和陈军长能出席A师的誓师大会,是对A师最大的支持。”

简凡说:“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胡闹?”

黄兴安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能不让他烧吧。英明想尽快把我这一页翻过去,做得太急躁了。”他站起来踱几步,“谁都会老,谁的一页都会被翻过去。可就是没有小范这种翻法。他能把一个中将一个少将请到,是他的本事。可是,一个甲种师的誓师大会,如果只有一个多营参加,不是显得太草率了吗?”

简凡恍然大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部队都要开拔,可以只派几个代表参加。”

黄兴安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突然自言自语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帮他通知的单位,是不是没有工兵连呀?”

简凡红着脸说:“师长,我,他逼着让我通知,我也没有办法。”

黄兴安冷笑道:“我并没批评你。小范没有想到那块碑还没刻。我已经替他想到了,已经派人拉着石头去找人刻字了。总不能立个无字碑吧。”

简凡急了,站起来道:“师长,这不是帮他抬轿子吗?”

黄兴安道:“人是去了,刻不刻得成就另说了。事情突然、匆忙,出点意外情况,也是难免的嘛。小简啊,明天我和小范他们一起去,你呢,负责把碑准时运到。一定要一块有字碑,方副司令的指示一定要落实。”

简凡知道黄兴安已作了周密安排,心里虽有点犯嘀咕,也不好再问,起身告辞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一点钟,会场上只有一团一营的几百人组成了一个方队。二团、坦克团、摩步团都只来了三两个人。主官都解释了部队无法赶到的原因。

一点半钟,简凡亲自带车,把大理石碑运到了。范英明一看,顿时傻了,红油漆写的“常胜军A师首败于此”几个字还没有干透。

黄兴安大骂道:“李连长,给你二十个小时,你只写了这几个字?”

李连长一脸委屈道:“找了三家石刻厂,都要价太高,再找呢,车又坏了。”

简凡抱着一叠白布说:有个字总比没字强。时间太紧,我写了这几个臭字。反正这是个仪式,用白布一蒙,还庄重些。

正说着,军首长的车子到了,简凡赶忙用白布把大理石碑蒙上了。

陈皓若一见到会人数太少,眉头紧蹙,对范英明和黄兴安说:“你们是怎么搞的?这像一个师的誓师大会吗?”话音刚落,几十辆军车出现在盘山公路上。

焦守志跑过来向黄兴安报告:“师长同志,一团二营三营正在进行模拟开拔演练,我们请求参加全师誓师大会。”黄兴安脸色铁青,没有回答。

陈皓若看见一团的主力部队已到,面露笑容:“把车都开过来,排成两个方队。这才像那么回事。”两点五十分,方英达乘直升飞机到达。他看了看颇为壮观的会场,走到被白布蒙着的石碑前,一只脚踏上去,挥着手说:“知耻而后勇。希望你们能从前一次失败出发,走向A师新的辉煌。”

范英明跑步过来报告:“副司令员同志,‘二〇〇〇对抗军事演习’红军誓师大会已经准备完毕,请你指示。”

方英达看着陈皓若说:“陈军长,先把这块碑立起来,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站在这块碑前开这个誓师大会,意义深远。你看呢?”

陈皓若对范英明道:“开始吧。”

范英明跳上一块大石头,大声喊:“全体A师官兵都有了——脱帽——送石碑——”八个抬碑士兵手戴白手套,分立石碑两旁,抬起蒙着白布的石碑,缓慢向土岗半腰走去,太阳钻出了云层,照耀着在微风中岿然不动的兵林。那块刺眼的惨白跳着跳着,终于在兵阵中引出了一片低沉的叹息。

这次立碑事件,实际上已经把黄兴安和范英明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了。这件事将会带来什么后果,尚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