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阿三就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盒“金驼”烟来,递给陈树一根,自己点了一根,吃了两口,他依然眯着眼睛看日头,看着看着他说:“你把眼睛眯起来看日头,有好些个日头哩。”
陈树就把眼睛眯起来看。看了一会儿他说:“,就一个日头。”
屠夫阿三眯着眼睛看着日头说:“你眼睛有问题,明明几个你说一个。”
陈树眯着眼睛看着日头说:“明明一个,你说几个,你眼睛才有问题哩。”
屠夫阿三说:“眯起眼睛就是几个哩,你说一个,还说我眼睛有问题。”
陈树说:“把一个日头看成几个还说别人眼睛有问题,也不怕人笑话。”
他们说着就不看日头了,陈树在地上抠土,抠了一个很深的壕壕,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想起来了,说:“你得找我些钱才对。”
屠夫阿三睁开了眯着的眼睛,盯着陈树说:“你说啥?”因为看太阳看得时间有些长,他眼前的陈树就有些模糊。
陈树说:“你得找我些钱才对。”
屠夫阿三说:“我找你些钱才对?找你些钱才对?对啥对!”
陈树说:“你妹妹一只眼,我妹妹两只眼。”
屠夫阿三说:“两只眼睛一只眼睛都一样,能看着就行,我还嫌多长了一只眼哩。”
陈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要不人生来为啥就两只眼睛不生一只眼睛呢?”
屠夫阿三看看陈树,陈树没有让步的意思,他就站起来在走。陈树就说:“你得给我补点,不补我吃亏哩。”
屠夫阿三又递了一根“金驼”过去说:“咱都是亲戚了,还这么说。”
陈树说:“亲戚是亲戚,钱是钱。这不一样。”
屠夫阿三说:“我不补,我妹妹就是少了一只眼睛,再和女人一模一样,啥都不少。”
陈树说:“少一只眼睛就是少,你得补差价,就是到了集市上也是这个理,你一只眼的牛不找差价能换两只眼的牛吗?”
屠夫阿三不想再说了,就走。
妹妹的眼睛是他小时候玩射箭射瞎的,那时候他们都把柳树枝弯起来,把废了的胶轮车子内胎铰一条子下来拴在两头,折一枝芨芨在一头插一根针,射箭。后来他就把箭射进妹妹的眼睛里。那时间他挨了爹一顿打,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灾难在这里等着他。
陈树说:“你走就走吧,不换就算了,我去找着换两只眼睛的女人。”
屠夫阿三听得这话就停了下来,不换咋行呢,他又回过头来。这时间他看到了远处的一群羊,看到羊群他就想起前些天的事来。
前些天他去集上杀猪,回来时和村子里打背篼卖篼背的王羔子走到一块儿,他们谝着谝着,王羔子说前天我看件好事哩。他问什么好事,王羔子就说:“小菊和另一个男人正好着呢,我在山顶上放羊,他们就在一个山沟沟里,看得好显好显。”
他就问:“脱裤子了没?”
王羔子说:“他们抱在一块儿。”
他就放心了,只要裤子没脱,再啥事都不是个啥事。他不想再听王羔子说啥了。
王羔子却又说:“后来他们就躺下去了。”
他又忍不住了问:“躺下去以后呢?”
王羔子说:“他们互相摸。”
他又问:“他们怎么摸?”
王羔子说:“咋说呢,反正是摸,到处都摸。”
他有点紧张地说:“到处都摸,后来呢?”
王羔子说:“后来他们嘴对着嘴,和电影里的一样。”
他又问:“嘴对着嘴,后来呢?”
王羔子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后来了。”
他真正急了说:“咋会没有后来呢?”
王羔子说:“真的没有后来了。”
他急了一把就拉住了王羔子说:“咋会没有后来呢?”
王羔子说:“后来我的羊跑到庄稼地里去了。”
他问:“那男人是谁?”
王羔子说:“这我不能说。”
他想到这里就对陈树说:“你妹妹和人好过,可我妹妹却是正正经经的,从没惹过骚,这我都不说。”
陈树说:“你见着了?”
屠夫阿三说:“我没见着,可有人见着了。”
陈树说:“谁见着了?”
屠夫阿三不能说出人来,就说:“反正有人看见了,你妹妹和一个男人在后沟里。”
陈树说:“你连人都不敢往出献?”
屠夫阿三说:“反正有人看见了,你妹妹和一个男人在后沟里抱在一起,还摸。”
陈树说:“我妹妹肚子大了?”
屠夫阿三说:“我咋知道。”
陈树说:“那你还说啥?”
屠夫阿三没说的了,就蹴在地上吃烟,后来他说:“咱扯平算了,我不说你妹妹和人好过,你也别说我妹妹一只眼。”
陈树说:“不行,你得给我补点,不补点我吃亏哩。”
屠夫阿三盯着陈树看了看说:“你要多少补头?”
陈树想了想说:“咱结了亲就是一家了,就五百吧。”
屠夫阿三从地上蹦了起来说:“一只眼睛就五百!”他在地上走了几步又说:“一只眼睛五百?你说胡话哩。”
陈树说:“要是再啥还可以少点,眼睛就在脸上,人一抬眼就看见了,看见了就老觉得不好受。”
屠夫阿三说:“看惯了就好了,我一开头看着也觉得别扭。”
陈树说:“我看不惯,再说别人会笑话我,说我两只眼睛换了一只眼睛却啥也没占上。”
屠夫阿三想了想说:“五百太多了,二百。”
陈树就说:“你也别说二百,四百。”
屠夫阿三说:“不行,我杀一年猪才挣几个钱,二百五,再多一分钱我都不出了,成了成,不成了就算了。”
陈树就眯着眼睛看日头,这时候他看日头真成了好几个了,他就说:“成,但过门那天你得把钱带来,没钱我可不给人。”
他看了看屠夫阿三又说:“咱都是好亲戚,莫为这事失了和气。”
屠夫阿三说:“行。”
屠夫阿三答应了,他想起女人,想起女人的肉肉。他心里说就当个亏吃吧,亏吃下去都是福哩。
陈树和屠夫阿三又坐在那土梁上吃起烟来,他们边吃烟边眯着眼睛看日头。
陈树眯着眼说:“这下我看出来了是六个,不,是七个。”
屠夫阿三眯着眼说:“五个。”
陈树眯着眼说:“七个。”
屠夫阿三眯着眼说:“五个”。
他们这么说着,那日头就有好几个在他们的眼前起起落落。
牛万
牛万睡在炕上,他很想睡着,可是他睡不着,他一闲就想起这事。地里没活了,心里活就多了。
婆姨睡得很闲,在炕上摆得展展的,像雨天里舒展的树叶一样。
“日他妈,拾了块烂铁打了个镰,心闲做了个心不闲。”
他坐了起来,从脖子里摸出一个虱子来挤了。对着指甲唾口唾沫,把指甲在衣服上蹭了蹭,跳下炕趿着鞋就走。
他蹴在院子里,手不停地在院子里抠着,他心不闲,手就闲不住。他的手像犁地一样在地上抠。
“日他妈,要想心闲,就得把心里的活儿做了。”
“我得找他程旺去。”
他说。
“我得找他狗日的去。”
说着他站起身来就走。
地上留下他用指头抠出来的横横竖竖的沟沟道道。阳光就顺着那些沟沟道道流着,水一样。他刚刚蹴在这里的时候,那沟沟道道里全是阴凉。
牛万顺着山走,程旺住在半山上。
牛万来到程旺的院子里,听到程旺在唱秦腔,就心里骂:“你狗日的好心情,你唱,有你唱不出来的时候。”
这么说着他就走进了程旺的院子里。
程旺坐在院子中央,跷着二郎腿,嘴里咬着烟锅,像一张犁。他的面前是铺开的芨芨,打了一半的背篼底子,活像一张喜蛛蛛网正往下织着。
“程旺,疤疤头不还我那一百块钱。”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不够威。
“他总说过些日子,可这都一年多了。”他声音大了许多。
“有人给我说疤疤头说他根本就不想还,他有钱,还拿着钱在人面前晃晃。”他觉得他声音够大的够威的了。
程旺看都不看他,他咳出一口浓痰来,噗地吐向不远处的鸡。
那鸡便立刻将那痰扯进肚子里去。
他又蹴在那网上像只老奸巨猾的蜘蛛开始编织。
“那是你的事。”他说。
“你找疤疤头去。”
“我拿你的钱了?你左手给我了还是右手给我了?”
“噗——”他又吐出一口痰来。那鸡又扯了进去。
“我找了,他总是说过些日子。”
“过些日子就过些日子,你急啥。我借他钱要了五年。”
“可这都一年多了。”
“你又不急着使钱。”
“可他抽过滤嘴烟,那天我找他他还喝酒吃肉,像过大年一样。”
“那你也抽一抽过滤嘴,也吃肉喝酒过大年呀,谁拦你?”
“人要是那么过日子,日子就快到头了。”
“那你找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儿子,又不是你老子。”
“可借钱时你说借给他,他回去就还你,我才借给他的。”
“我说了?”
“你咋没说,你说你借给他,他回去就给你还。”
“我叫你吃屎你吃不?”
牛万傻了眼,他没想到程旺这么说话,就说:“你这么说话,你看你这话说的。”他觉得已经没有说的了,他都这么说话了。
“你看你,这么说话?”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又说。
一年前,他去赶集。他家里有三只山羊,抠了一斤绒。当时正好没啥急用,只是听说绒价好,就想卖了去。到集上就卖了一百零五块钱。钱刚刚数过,还没装进里面的衣袋里,程旺和疤疤头就走了过来。
疤疤头掏出过滤嘴烟递给他一根,他没想到疤疤头会递给他烟,疤疤头从来都没给他递过烟,他接得有些慌乱。
之后疤疤头就说:“绒卖掉了?”
“卖掉了。”
“那把钱借我转个手。”
他没有言语,看看程旺。程旺也抽着疤疤头的过滤嘴,说:“借他转个手,他回去就还你。”
“我回去就还你。”
他就没了说的,便把钱借了疤疤头。
过了几天,他就去找疤疤头。疤疤头说:“过几天。”
后来他一找疤疤头就说:“过些天。”
“日他妈我那天不抽他那支烟就好了,我就不借他钱了。”
他从程旺家出来坐在山坡上说。
“抽了人家的烟你就不能不借给人家钱,不借那像个啥?”他说。
人有时候就得这样,人就是人。
“日他妈我得找他去。”
疤疤头住在一块平地。从他家走疤疤头家总要爬过一座山,他这一年多来不知爬了多少趟。他爬一次总说这次他不会再说过些日子了吧,可疤疤头总是说过些日子吧。
疤疤头住的房,砖木的,还弄了个大红铁大门,远远的看像个庙。
疤疤头小时候长了一头疮,好了头发就一坨一坨的,像块豹子皮。人就叫他疤疤头。后来头发长得像索草一样歪,可人们还叫他疤疤头。
远远地听见疤疤头屋里传来好听的歌,他知道这是疤疤头的录音机在唱,他每次来他狗日的都心里没事地闲坐在阴凉下听那女子唱。有时候他还跟着唱,像驴叫。
大门开着,疤疤头坐在椅子上听歌,他旁边放着过滤嘴烟,嘴里咬着过滤嘴烟,手里端着洋瓷茶杯。
“过些天吧。”疤疤头说。他摇晃着头。他听歌时总是这样摇晃头。
牛万想他狗日的咋不从那椅子上摇下来呢?
“过些天吧。”
“你都说了几十遍了。”
“我啥时借你钱来着?”
“去年3月11日集上。”这个日子他记得十分准确。
“我咋不记得了。”
“程旺在当面,他还说着让我借给你的话。”
“那你找他去。”
“是你借了我的钱。”
“我不记得了。”
“你咋这人,你看你这人。”疤疤头惊出他一身冷汗。
“你说程旺见了,你把程旺叫来。”
牛万不想见程旺,也不想叫程旺,他怕程旺再说“我叫你吃屎你吃不”的话。
疤疤头说完就进去了。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他看着这房子,忽然他想尿尿,他想看看狗日的后圈在哪里,可是他改变主意,掏出来就尿。他这泡尿真多,他尿了好长时间,地面让他冲了个坑出来。
疤疤头走出来说:“你在我院子里尿尿。”
“我没尿。”
“我明明看见你尿。”
“我不记得了。”
“好,你尿吧,想尿你就尿吧,你别想要钱。”
牛万回家了。他说:“日他妈,这事弄成了这样,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接那烟。”
牛万不再找疤疤头了。
牛万只要一碰到疤疤头就对着疤疤头尿尿。
疤疤头总是把头发往后捋着说:“你尿吧,那东西谁眼里没见过,手里没攥过。”
这天,疤疤头领回一个水灵的妹子走过来,他眯着眼躺在墙根下,看着疤疤头走过去。
疤疤头脚步很轻,临过时还对着他捂着嘴笑。
他狗日的要脸哩,牛万心里想只要他狗日的要脸,这事就好办。
疤疤头轻手轻脚地刚从他身边走过不久,他就冲着疤疤头的背影喊:“疤疤头。”
疤疤头和那女子回转身来看他,他看到疤疤头浑身颤了一下。
他对着他们便解裤带。
疤疤头惊了一大跳,一个蹦子跳过来抱住他说:“过些天。”
“现在。”
“明天。”
“现在。”
疤疤头从身上摸出一百元来说:“日他妈,你看你弄的这事。”
疤疤头和那女子走了。
牛万拿着钱说:“日他妈,这事弄成这样子。”
后来他一想起这事就说:“日他妈,这事弄成这样子。”
原载《北京文学》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