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窖(1)

换亲

陈家到刘家抢人的时候,刘家除了刘二愣出来纠缠阻拦外,再没有人阻拦。蜡梅就很容易给他几个哥哥们抢了回来。

村子里有一对痴呆,陈呆子、刘二愣。陈呆子天生痴呆,刘二愣则是八岁的时候和娃娃耍,给一个娃在后脑勺拍了一砖,结果给拍愣了。陈呆子大刘二愣一岁,只会说:“呜呀呀。”刘二愣却会说:“日你妈!”

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人们才发现上天造物很公平,仿佛刘二愣那一砖专门是为陈呆子而挨的。因为陈呆子和刘二愣都有一个妹妹,于是两年前,村子里出现了一对换头亲。刘二愣用妹子换了陈呆子的妹子。村子里人都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桩交易更公平的了。可是凡事不能不防着点后事,陈刘两家的女子个个精灵,眼皮皮都会说话,如今给配了个呆愣的男人,谁能保这婚事在半路上不会出问题呢?万一哪一个守不住妇道,半路上分心走了岔道,这不就坏了事。因此在换亲的时候,陈刘两家各请了户族里有头有脸的主事人,写了生死契约,契约上写得明白:如果谁家女子走了岔道,那么另一家有权利领回自己的女儿或者要求赔偿。陈刘两家七八个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都在契约上签了字。这就稳妥了。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就是章法。他们在户族里说话像铁板上钉铁钉——铁打铁,谁也摆脱不了。

初始,这两个女子当然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泪没少流,可是事情一旦这样定了下来,反而谁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啥不幸福的,她们把这最终全都归到了命上。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啥都是命中注定的。可是谁也想不到,给砖头拍愣的刘二愣会在一天晚上忽然灵醒过来,灵醒得跟好人一模一样,见了人有礼貌不说,还把个日子过得有板有眼的,跟媳妇处得有情有义的。事情就从这里出了麻烦。

人最怕的就是身边有个比头,刘二愣忽然灵醒过来,刘家女子当然高兴了,哥哥成了好人了。然而,这种快乐同时带给她无限的寒凉,慢慢地她觉出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回娘家见哥哥嫂嫂眉来眼去有说有笑,计划这谋算那的,她心里就压不住难耐的凄凉,回到家里再看看自己的男人,连个鼻涕都吸不起来,放到牲口群里没人说他是个人。心里就一阵阵地难过。她一夜一夜的流泪,睡不着觉。后来,她就掐自己的男人,边掐边说限你三个月内变得像哥哥一样,不然别怪我丢下你不管。可是男人只会傻傻地笑她躲她。春杏逼得紧了,男人就“呜呀呀”。春杏就越发的气了,再掐再拧说:“你知不知道,光阴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起来,日子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下去。”可是,男人依然“呜呀呀”的,不过这次他把头抱了起来,像给吓坏了的狗儿子。

春杏就只能背靠着墙一遍一遍地淌泪,两只脚在炕上乱蹬,把脚后跟的皮都蹬烂了。

刘二愣的妹妹开始往庙上跑,初一、十五,一遍一遍的,可是没有结果。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男人依然一副傻样……这个晚上,她看着男人看了许久,真的就撂下男人走了。这一走便不知去向。

陈刘两家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春杏。陈家便让自己的女儿回来。可是蜡梅却与二愣生出了感情,偏偏不回来。陈家先是用她妈有病骗了女儿回来,然后锁在家里,可是过了不几天她又偷偷地跑回去,于是陈家便只好抢人回来了。

爹蹲在地上,不停地在地上画着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说:“蜡梅,你该懂事,你看看你哥哥,这阶段成了啥样子,像丢了魂一样。”

蜡梅看着爹说:“以前我不嫁,你们逼着我嫁,我嫁了又逼着我离。这是事吗?我不离。”

爹说:“蜡梅,刘家女儿不守妇道,这人咱丢不起。”

蜡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鞋上抹,边抹边说:“爹,谁管我的死活?”

爹说:“这事已经不是咱一家的事了,你们换亲时签过契约的,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上面签了字的,你现在这么做,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昨日里咱陈家有头有脸的人都已经骂过爹了,如果这事不能处理好,以后有大小事情别找他们,咱以后在村子里有个大小事情谁管?再说爹脸往哪里放?爹这不是白白地把女儿送人了嘛?”

蜡梅半天无语。

爹就说:“离了你再想找谁都行,爹不拉你。”

蜡梅说:“爹,我跟二愣说过了,二愣说我们赔钱。”

爹说:“赔钱,咋赔?你们有多少钱,能给你哥赔回一个婆姨来?”

蜡梅说:“爹,你说个价吧,我们一时还不起,我们总有还起的时候。”

爹说:“你这说的不是哄人的话?十年?二十年?”

蜡梅说:“家里的东西也能顶。”

爹说:“你们不过日子了?”

蜡梅说:“这么个样子我们还咋过日子?”

爹不说话了,蜡梅也不说话了。

许久之后,爹忽然说:“我要你们家那个水泥窖。”

蜡梅看着爹,爹垂下头去说:“蜡梅,别怪爹心狠,爹不这么做会惹人笑话的,女子没有白送人的。”

蜡梅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和二愣商量商量。”

爹说:“行。”

蜡梅要回,爹说:“让你哥把二愣叫来。”

蜡梅婆家有一个水泥窖。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水泥窖,那年上面扶贫,给了一个水泥窖指标,本来要分给村长家,可是来落实指标的是原来在这个村子改造过的一个干部。干部改造时一直住在二愣家的拐窑里。干部待了三年,和二愣的爹处得有了些感情,就很念旧,硬把指标给了二愣家。那窖是把地掏了个大深坑,用水泥、石子和钢筋做成的。水泥窖很大,一窖水能装三个土窖的水,不渗露,收一窖水能吃两三年。二愣结婚分家时,二愣还是个愣子,爹说二愣是个愣子,就把水泥窖分给了二愣。在村子里打水泥窖,没有两千块钱打不出来。

二愣跟着呆子来了。

二愣听了这事后,半天不语。他蹴在地上,吃着烟。他的脸在烟雾中变得很模糊。

蜡梅爹说:“这一点都不过分,你娶个媳妇没有两三万能娶得来,现在我只要你一个窖。”他语气很重。女婿是外人,这让他觉得很好,不像对女儿说这事时那么为难。

二愣说:“可这事……”

蜡梅爹说:“这事咋了?这事便宜你了。我也是为你娃好哩。”他还想说不是换亲,把你娃家剐了也娶不到我女儿。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二愣想了半天说:“这事我得和我爹商量。”

蜡梅爹说:“行。”

二愣回到家里和爹一商量,爹说:“你去说要啥都行,就是不能要那个窖。”

二愣回来把爹的原话说了,蜡梅爹就火了说:“你们还有理的不成,不行就离婚,我有女儿啥都有,再不行就请主事的人来说。”

第二天就请了主事人,那些人前说话做事的人都来了,处理的结果就是要蜡梅就给窖,要窖就给蜡梅。

二愣的爹想都没想说:“要窖。”

人们都去看二愣。二愣蹴在地上像雪地上的鸡,搐成了一团。

后来二愣就对爹说:“我不要窖,我要蜡梅,窖你分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的东西我就能做主。”

二愣爹见儿子说这样的话,当下扇了儿子一个嘴巴说:“没成色的东西,你狗日的知道不?你把聚宝盆送人了,没水的时候那窖里的水能卖多少钱?只要旱上几年,娶媳妇还愁个!”

二愣像是愣病犯了一样梗着脖子说:“我要蜡梅,我就要蜡梅!”

二愣爹又抽了儿子一个嘴巴说:“你狗日的还不如愣着,狗日的羞先人没见过女人!”便走了。

人都走光了,二愣蹴在地上许久起不来,直到蜡梅扶他起来。

蜡梅和二愣从蜡梅爹家里出来,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往自己家里走。他们都觉得自己好没力气。快到家的时候,二愣忽然说:“蜡梅,我想到窖上再看看。”

蜡梅抬头看看男人说:“我也想去。”

两人来到了窖前,看到二愣爹蹴在窖上。爹看到他们,梗着脖子走了。

水泥的窖盖泛着微蓝的光芒。他们蹴在窖盖上抚着给日头晒得发烫的水泥板。窖里的水蓝汪汪的,既像一面镜子,又像一块质地很好的绸缎。水的气味从窖口里冒出来,使他们浑身的燥热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二愣忽然站起来狠狠地说:“明天我就到外面挣钱去,我非得再打这么一个窖,比这窖还大。”

蜡梅抬头看看二愣说:“那得几年?”

二愣说:“三年,第一年挣水泥钱,第二年挣钢筋钱,第三年挣石头和匠人钱。”

蜡梅说:“城里钱不好挣,像使唤牲口一样使唤人还不给钱。”

二愣恶恶地说:“谁不给钱我就跟他拼命,谁也挡不住我打水泥窖。”

蜡梅不说话,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二愣。

二愣又说:“谁也挡不住我打水泥窖。”

爬进爬出的月光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阳光还是那样的毒烈,村子干巴巴瘪枯枯的,像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张着大嘴喘息,干燥的气息就热烘烘地扑来,带着强烈的尿臊味。

根旺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黑提包,走进村子。几只狗吐着猩红的舌头,趴在墙根下的阴凉处,对着他闷闷地叫了两声。那叫声就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老瓦罐里传出来的。之后,便无精打采地大张着嘴哈气了。

看不到一点绿色,只有七八棵榆树,撑着硕大的树冠,零零散散地墨绿着,在焦枯干黄的村子里投下一坨一坨的阴凉,像娃娃尿在炕上的湿坨。村子就越发像娃娃的一块尿毡子了。镀着晃眼的阳光的叶片像一块块金箔,仿佛酷热是从那片片叶子上散发出来的。

经过村口那棵老榆树的时候,根旺给一种景象吸引住了,七八个抱娃的女人,聚集在树下,一个个扇哗着粉的绿的白的天蓝的水红的衫子,亮着一对白晃晃的奶子,嬉笑着,打闹着,追撵着……

根旺立刻就嗅到一股强烈的奶香味。

女人堆里扎着几个男人,闹着荤话。

根旺走过去,几个女人立刻就有了话题。

根旺,挣钱了,人模狗样的,头发亮得能滑倒苍蝇。

根旺看看那些女人,奶子亮白亮白的,有些晃眼,便说好白的奶子,像城里刚刚出笼的白面馍。

眼馋了,来,婶喂你一口,婶的奶可是好质量哩,你看你这小弟弟,多憨多白,脸像个盆盆子。耀军的女人抖着自己的大奶子,指着怀里抱着的娃说。

来来来,婶娘的奶是O型奶,吃上不拉肚子,质量三包哩!

狗旦子的女人边说边对着他挤起奶水来。那肥硕的奶子给她双手用劲一掬,奶水就像一股泉水直喷根旺而来。

根旺慌忙躲开,奶水虽然没有喷到他的脸上,却喷在了他的衣服上。根旺的衣服上便立刻有了奶味。

根旺扑过去叼着捏了一把那对大奶子说妹子那个东西也是O型的吧,让我用一用。

人堆里挤着的常孝说女人那东西本身就是O型的,难道你婆娘的东西是A型的?

根旺嘿嘿一笑,说我婆姨的东西就是A型,只适合我一个人专用。

于是女人们便一阵哄笑。

半年前村子里来了福建帮扶的卫生队,免费给村里人体检。大家都知道了血型。

根旺和女人们调笑了一会儿,便愈发着急着要回去了。他出外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了。十天前,在城里碰到柱子说春芳生下娃了,是个儿子。高兴得差点喊起来。现在头首子难得生个儿子,计划生育这样紧张,头首子生个儿子,人心安哩。他就急迫得不行,想早早地看看儿子长的什么样。他想第二天就找工头请假,可是一算再有七天,一个月就干满了,能把这个月的工钱领了。一个晚上没睡着,想来想去,他想还是把工钱领了,再请假,工头准了他回,不准他也回。要是现在请假,怕是连那二十多天的工钱都要丢了。工头会找借口的,什么正用人哩,耽误了工期了,说来讲去一句话就是不给你工钱。今年运气好,遇到了个开工钱的老板,干满一个月就能领一个月的工钱,虽然工钱是低了些。往年他白下了不少的苦,到了最后钱没要上,打却要了不少。一个月干满,领了工钱,他就找工头请了假。工头看看他说以后要请假早点说,然后就答应了。根旺心里说我要是早说,能领上这一个月的工资?虽然心里这样说,可他还是满口答应了。

根旺离开那些女人往回走,常孝冲着根旺的背影说出笼的包子出月的×,小心你娃的命了,那东西要命比刀子厉害。

那些女人又说春芳还没出月哩,急着回去吃血包子呀。

来来来,在婶娘这儿先解解馋。

根旺不再搭话,急急往回走。

一走进院子里,根旺就看到娘坐在院子的阴凉处簸着小米。他知道那是给春芳熬米汤哩。几只鸡围在娘的身边,有几只麻雀起起落落的。

根旺走过去,看到小米已经收拾干净了,金黄金黄的。他轻轻地叫了声娘。娘抬头看看,便站了起来。

根旺就从包里掏出件蓝底银灰色小花的衫子来,递给娘。

娘说天都旱得快要着火了,还乱花钱。

根旺说娘,不贵,不贵,很便宜的。

娘说不贵?在手里捏捏说少说也十几块哩。

根旺笑笑,心里说这衫子三十六块哩,还搞了半天价。可他没对娘说,娘要知道这么大的价,还不骂死他,不但不穿,还放着等着给舅舅的那些女儿做填箱哩。

根旺跟娘说了几句话,便急急地要往拐窑里去。拐窑门上挂着红布穗,他一进大门就看见了,就知道春芳是把娃生在拐窑子里,那里就成了月屋子了。

娘忙说先别进去,到上窑里喝口水,凉上一凉,等身上的汗下去,别热热地进去,把娃踏着了。说着娘就站起身来,往上窑里走。

根旺跟着娘进了上窑,趴到缸沿上一气子灌了两马勺冷水,就坐在炕沿上点了两根烟。一根递给娘。

娘吃了一口烟说今年看样子是绝收了,到现在滴雨不下,窖里的水也眼看着要吃完了。唉,这老天爷还让人活不活。

根旺说娘,窖里去年收了大半窖水的。

娘说十多年的老窖了,能不渗呀,看看今年的情况,那窖怕是支撑不了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