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散文卷(1)

朦胧中回响在耳畔的令我心跳的鼓声、

凄婉的琴声和那颤颤

的令人心碎的唱词,

多年以后

在无眠的雨夜里,

闭了眼还依

旧清晰可闻。

鼓词

童年时最难忘的莫过于听鼓词了。

在我童年生活的那个小村庄里,在正月,村里每每都请来两位唱鼓词的先生,通常是瑞安来的,通常是夫妻,其中之一通常是架了眼镜的瞎子——大抵是瞎子谋生不易的缘故吧。

如今想来,瞎子唱词是得天独厚的,看不见现实不是更容易进入古人的世界吗?摈弃了外部世界不是更容易委婉深致地唱出心底恨事吗?

印象里,架了眼镜的先生总比不架眼镜的先生唱得好。他们大抵都有一段如唱词般凄婉的人生吧。

先生来时,比所有喜欢鼓词的大人更高兴的便是年方八九岁的我了。我居住的大宅院里刚好有一个很大的厅堂,常常是唱词的最好选址。那样的晚上,我连晚饭都顾不上吃,早早地带了小伙伴们把这座大宅院里将近二十来户人家的凳子全搬过来摆在厅堂里——使得有些人家吃饭也得站着。

厅堂里特地挂了很亮的汽油灯,一张八仙桌上放一张椅子,是先生的座位,平常我写字坐的两条方凳翻倒了放琴,还有一个鼓。先生左手挟了拍板,右手执一根筷子,筷子是用来抚琴的,偶尔也用来击鼓。

嘈嘈切切,琴弦一响,往往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初读《琵琶行》便觉得亲切,这份亲切感大概缘于童年听鼓词的经验吧。

先生一人不仅能化声好几人唱出世态炎凉和志得意满,还能在豪情万丈之际陡然转至闲愁万种别绪依依,并且,还能模拟诸种声响,使人时而置身月黑风高,顷刻却又闻莺歌燕语。凄美婉转的唱词里有春梦逐云的悲哀,寒窗苦读的辛酸;末了,往往亦有功成名就佳偶天成的皆大欢喜。鼓词的世界里,年纪轻轻的我,便历尽了沧桑。

读了十余年的书,我从来不曾像听鼓词一样专注地听过课。我的鼓词情结可谓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我真不懂自己为何自小便能听懂鼓词。在大学里,我还常常用普通话与瑞安同学交往呢,大抵是前生带来的吧。

记得有一次,很冷的一个晚上,唱到快要歇场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好多人都回不去了。于是便央先生再唱下去,于是那一夜夫妻两人便轮换着歇歇停停地唱到雨停。那是记忆里最长的一场雨,我终于熬不过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

朦胧中回响在耳畔的令我心跳的鼓声、凄婉的琴声和那颤颤的令人心碎的唱词,多年以后在无眠的雨夜里,闭了眼还依旧清晰可闻。

那一夜极冷。但每每回想起那一夜时,心中往往温暖无比。

还记得那一夜唱的词本是《再生缘》。

一张琴,一面鼓,与喜欢的人执手唱遍江南江北,曾是童稚的心中最执著的梦。

想起那些唱词的瞎子先生,那些终身行走在一根脆弱琴弦上的瞎子先生,我迄今依然黯然神伤。而“命若琴弦”这个词语,一看到便让我怆痛不已。

大学二年级时,系里举办迎新晚会,一位瑞安的同学即兴唱了几句鼓词,大概是曹子建的一首悲秋遣怀词,那苍凉而极富韵味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我抛向那久远的岁月。

那一刻,神情恍惚心中怆痛。逝者如斯,生命自身的流逝总让我在猛然回首时心中有迟钝而又锥心的痛楚。

鼓词于我,是一条回归童年的路。今生今世,这是一条永远的归途,一条美得令人心碎的归途,细如琴弦的归途啊!

这一刻,青灯照壁寒雨敲窗。耳畔,仿佛又萦绕着那如泣如诉的琴声……

1995.4.13夜

良宵

倘若要回过头仔细地去看,过往的岁月中那些具体的事,甚至那些对我有重大影响的事,我都已不能清晰地忆起了。历史记下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心灵写下的史书中,却只有一些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琐碎细节。

往事如刀,清澈的刀光映照之下,曾经的日子恍如隔世,曾经的感觉刻骨铭心。能够猛然把我推回童年的,除了鼓词外,便是一首名为《良宵》的曲子。

《良宵》是往事深处最深刻的背景之一。那时,乐清广播电台在道过晚安后,往往要播放《良宵》。往往是我刚钻进被窝合了眼的那一刻。

那时我不知道这曲子叫《良宵》,我只是觉得这是美极了的曲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长大后读过的唐诗,刚好可以表达我那时的惊奇和欣喜。

优美的乐曲水一般泻满老屋那历尽沧桑的卧房,合了眼,便恍觉眼前有一朵花蕾缓缓开放,继而,满山坡的鲜花都一一绽放……

天高云淡,那坡极似村后山脚我常独自仰卧的那一个。最后,那花便一直开到了天边。

真的,只要回想起那支旋律,那花迄今依然开满我寒夜的梦中,冰封的心中。

能绽开鲜花来的旋律当然很美,但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有忧郁的感觉。当然,那时我不知道“忧郁”这个词,并且汉语“忧郁”也并非那时我心中的忧郁。但我几乎夜夜都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想微笑了流泪的感觉。

1993年五一之夜,我独自滞留在松台山下温师院老校109室秉烛捧读《牡丹亭》。当读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井颓垣”这个句子时,那一刻我披衣而起内心震撼不已。良辰美景奈何天,原来我在童年时面对美丽便有这种无常观。凡是至美的都是最易消逝的啊!

“泪使我借以表达我的痛心和悔恨;笑则流露出我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幸福和欢欣。”这是纪伯伦的泪和笑。

而我,迄今依然不能确切地说出那时我的泪和笑的清晰的内涵。我只知道,这一生我只会为美流泪。1992年迄今,一病经年服药无数,但无论多深彻的剧痛,我都不曾流泪。唯独面对一道美到极致的风景,倾听一支美得令人浑然相忘的曲子,或者看到一张惊世绝艳的芳容,那一刻,我才有心碎的感觉,流泪的冲动。美在我,是一种宗教,更是一种伤害。

“为良心所苦,为美丽所伤”。1993年春读到永嘉诗友杨大力这句诗时,我曾笑对身边的朋友说,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已感觉到美是一种深深的伤害,注定的危险。美质天生往往伴随着弱质天生,在时间和暴力面前,美往往是最容易消逝和被摧毁的事物啊!

美需要善感的心去感知,善良的心去呵护。

美得令人心碎,你们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吗?而美和善原本就相辅相成相依为命。善良的人啊,又要终生为良心所苦!

为美丽所伤,为良心所苦,这是每一个像诗一样栖居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诸神之前的人的天命啊!

面对美丽,心中便有锥心的忧郁。今夜想来,这在我,大抵也应算是早已有之的绝症吧。

原想给几位学生的课堂作文《童年趣事》写一段简评,未料,竟写成了这样离题万里的文字。

仔细想想,离题万里似乎对我的一生具有极强的隐喻性。在这样的人间,为美丽所伤为良心所苦的人,似乎注定了是个离题万里的人。

天下熙熙,岂非皆为名利二字?

天下攘攘,何时才为美善二字!

1995.4.14夜

戏事如烟

小时候,记忆里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是7岁那年的正月。

那一次二姨妈住的那个村子里做大戏,趁我睡着时,母亲把我交给族里一位信耶稣的堂伯,然后带着哥哥姐姐到姨妈家去看戏。我睡醒后在漆黑中哭了许久,才吵醒了睡梦中的堂伯。

那一夜,除了堂伯没去看戏外,全村的人几乎都到姨妈那个村子里去看戏了。听着自己在静寂中特别响亮的哭声,漆黑中既惊恐又伤心。

母亲分明是爱我的,可她怎么会把我独自留在无边的漆黑和静寂中,而不带我去看我喜欢的大戏呢?戏台下的那一份热闹和戏台上的那一份华丽,对于一个自小在沉寂的小村庄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啊!看不懂戏文,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着哥哥姐姐和表哥表姐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坐在看棚上一边吃着花生糖一边看大戏,我哭得更凶了。

后来,无奈的堂伯只好赶了夜路把哭得声嘶力竭的我抱到姨妈家。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闭塞而又贫穷的小村庄里度过的,看戏,几乎涵盖了我童年生活的全部期盼和欢乐。

那些年里,每每在正月,村里便由房族里一位辈分极高的阿公牵头请戏班子来做几出大戏。方圆数里,每年戏做得最多的,就数我住的李村了。那时候,外村人也很有以和李村人做亲戚而骄傲的,尤其是那些千年不闻锣鼓响的山里人。

祠堂坦前开始搭戏台的时候,李村人就开始一家一家地走亲戚了。当然,主要任务就是把李村开始做戏的日子告诉三亲六眷。那时,每户人家床铺都不多,因而常常可以在做戏的日子里看到李村人的亲戚自己挑了铺盖进村来——那是用来打地铺的。

做戏的日子里,李村人见了外村人都是很热情的,然而往往会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优越感来。那年头,在平淡如水的贫苦光阴中,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些一生劳碌的乡下人如此高兴呢?

然而我的高兴,并不是大人们传染给我的,我的欢乐,是我自己心里头生出来的欢乐。十二三岁的我,不仅能听懂瑞安鼓师唱的整本鼓词,也能对着台柱上映出来的唱词把咿咿呀呀的戏文听个八九不离十了。

当然,除了无尽的欢乐,看戏在年幼的我,也是一件非常焦心的事,因为个头太矮了,大人们在前面一站,用母亲的话来说,小孩子家就只有吃戏屁的份了。

幸而有二姨丈,二姨丈个头大,并且宠我,我一急,二姨丈就让我骑在他肩上看。

然而二姨丈却有一个令我沮丧不已的坏毛病——特别贪杯。由于来了很多客人,所以做戏的日子往往也是家里一年中饭菜最为“丰盛”的时候,不过台上锣鼓一响,我就再也无心下箸了。待到那凄美婉转的唱词颤悠悠地飘过来时,我便再也坐不住了:都快赶不上一场悲欢离合的故事了!

如果赶到台下时已经误了时间,我便会带着哭腔大声地埋怨二姨丈。这时,二姨丈往往会红了脸给我买很长的甘蔗,然而我终究还是不快活。由于喝了很多酒,又根本就不喜欢看戏,二姨丈往往在戏还没有进入高潮时,就想睡了。

这种时候,我便使劲地把二姨丈的眼皮往两边拉——我迄今仍对在兰州经商而经年不归的二姨丈怀着无法言喻的亲近感。

家里也有在后头搭了看棚(当然是很简陋的那一种)的时候,然而太远了,终究是不好的。看不清戏子那一身华丽的行头,看不清戏子那如画的眉目,听不清戏子那深情的倾诉,还能算是看戏吗?

因此,虽然有一次“打头堂”——一班汉子在戏台下喊着号子拼命乱挤来宣泄精力——我从二姨丈的肩上重重地摔了下来。但是我终究还是觉得二姨丈的肩膀好。

迄今想来仍让我觉得惊讶不已的是少年时看戏我总有一种被抛弃的伤感。家国兴亡,功成名就,繁华事散,戏台上的热闹和际遇为什么总那么遥不可及呢?赶上了那个骑驴上长安的朝代,说不定我也会金榜题名天下知呢!不知何朝何代的繁华和传奇竟会那样强烈地刺痛一颗稚嫩的心?

如果说鼓词让我年纪轻轻就觉得自己历尽了沧桑,那么社戏则让我那颗幼小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提前尝尽了柔肠百转的伤怀。伤感而抒情的唱词,寒风中一字一句地让美丽的戏子深情而执著地植入我幼稚却又早熟的心田,岁月轮回,它们已渐次疯长成我心中再也无法连根拔起的参天大树了。

为什么长大后我会有那样强烈的倾诉欲望?为什么长大后我会有那么多莫名的悲欢?为什么那种深广的幻灭感会如肉附骨般紧紧跟随我?朋友,李村祠堂坦前那个简陋的戏台是我生命中一道永远的布景啊!

今夜,念及这一点,心里头不禁掠过了宿命般的悲凉,一生都驱之不去的敏感啊!

前年正月,自小在一起玩大的小表叔花五万元钱在乡电影院里做大戏。16岁就出门闯荡的小表叔在广州听信了一位算命先生的话,要用这种方式来讨个好彩头。

据说请的是个大戏班。小表叔说,戏文可以随我点。

然而家里人都去了,我终究还是不愿意去。母亲说,小的时候,你可是连戏台板都要往家里搬的呀!

在我13岁离开李村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乡戏了。

看戏须得在年少,看戏须得在乡下啊!

不知为什么,记忆里在李村看过的戏,都是那种行头华丽剧情却一概哀怨的文戏,而记忆里的戏子竟都是那种情深如海、眉目如画的好女子。回忆,仅仅只是对往事的一种理解和抚摸吧,今夜我所能忆起的,或许都已不是往日存在的真实了。

春雨绵绵,戏事如梦如烟。此时此刻,也唯有心里头那一份无法言传的欢欣和隐痛才是真真切切的吧。

1998.4.12

百年祖屋

上周末,与妻子一起跟父母去四都踏青,顺道去看了一下童年时居住的百年祖屋。

这一次,颇为顺利地找到了老屋,但险些认不出来了。去年,村庄改造,老屋被拆掉了一半,父母曾重新修葺,现在,确乎是面目全非了。

我是在1986年离家到虹镇一中念书的,隔了一年,家里在虹镇盖了新房。此后的20年里,回老屋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去年回家办理房产证,竟迷了路。

妻子颇为新奇、兴奋,哦,这就是你小时候住的房子?

与妻子相识于2004年7月。这是她第一次跟我回老家。

这里确实是我童年的乐园。

老屋是一座大宅院,当时住了近20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与我同龄的小伙伴。此后的岁月里,想起老屋里那些热闹、欢乐的旧时光,总觉得温暖无比。

老屋的上间,当年是我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好场所,这里几乎常年靠墙堆着几捆柴,还有一些农家什物,故极易藏人——尤其是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