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名士自风流

动荡民国,英雄辈出,军阀翻云覆雨,政客朝秦暮楚,土匪占山为王,帮会大肆横行……加上新旧文化冲突,中外思想碰撞,破坏与建设并行,规划与解构同有,旧权威被颠覆,新偶像又产生,谁都有机会开宗立派,人人都被卷入到“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中来。

世间一切,仿佛仍存秩序,又好像彻底乱了规矩。套用狄更斯《双城记》里开篇一段话来描述:“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在这混乱的年代里,偏偏出现了一批特立独行的人,犹如暗黑苍穹里的群星,努力使自己不被淹没,固执地探求真知。

譬如说,当绮丽奢靡之风占据文坛,酬和唱作成了主流,文学已成无源之水,如何走向新生?胡适、陈独秀等人看出端倪,顶住压力做出尝试,徐志摩、闻一多另开新风,让白话诗一度辉煌;当尊卑等级观念已根深蒂固,精英掌控资源,贫者自甘顽愚的时候,下一辈的教育该怎么办?蔡元培、梅贻琦等教育大师致力于兼容并包、有教无类的教育改革,真正让出身寒门的学子们理解了“人之生来平等”的含义;当“全盘西化”的理论甚嚣尘上,盲从者如蚁附膻,群起攻击传统文化的时候,陈寅恪、吴宓等学贯中西的大师,坚持苦读精进,引来西学方法整理国故,以延续五千年文明之传承……这些才能优秀、品格高尚的人物,在中华历史上有个词,叫做“士”。士,上古掌刑狱之官,商、周为贵族阶层。春秋战国时“士”的范围更广,有著书立说之学士,有慨然豪迈之勇士,有精通阴阳之方士,有纵横捭阖之策士等。子贡曾问孔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孔子回答:“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孔子以儒家宗师的身份,指出了“士”的最基本条件和责任:一、“行己有耻”,即有道德心与正义感;二、“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能完成主公托付的事情。前者是对道德品质的要求,后者是对才能的要求。二者统一,方为“士”。

到了后世,“士”一般特指具有较高文化素养、从事精神文化活动的知识分子,他们重品行风骨、学识才能,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无论顺境逆境,均保持着独立的人格,如击鼓骂曹的狂士祢衡,处变不惊的学士苏东坡,正气凛然的义士夏完淳……清末民初,这个混乱又混沌的年代,出淤泥而不染的“士”们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非幸运,因为他们必须承载更多的责任。

国学大师如辜鸿铭,精通英、法、德、俄等9种语言,获13个洋博士学位,对西方诸多国家历史文化均有深厚的造诣。在“批孔批封”矫枉过正的时候,他执著地维护着儒学的尊严,将《论语》《中庸》翻译到西方,在东方理论中加入了歌德、席勒等学者之妙语,以理想主义之热情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掀起了国际学界的东方热。尽管墙外开花,于国内却被当做老古董。

家境贫寒的王国维,潜心钻研,几乎全凭自学整理国粹,且贯通英文、日文、德文。在诸多大师都囿于“维系传统”和“参照西方”论争之时,王国维从容冷静化合中西,其甲骨学、“古史新证”、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和古器物学研究成果,让当代史坛无法逾越。惜此老不懂世情,以为传统文化终将消亡,以身殉之。

家学渊源的陈寅恪,留学欧美十余年,不拿一个博士学位,自云“求学主要是学知识,不可被虚名所桎梏”。他在牛津大学讲授东方学和汉学,欧洲学者云集牛津,除了少数国际知名的汉学家,大多人听不懂。倒不是因为陈的外语不过关,只是因他在演讲中广泛征引各种文献,使用10余种中亚古语,让众多学者们瞠目结舌。

还有掀起新文化运动的陈独秀、胡适等人亦是士,他们让文学普及,让平民也能感受到文化的魅力……回到孔子那句话,“士”当“行己有耻”,故而民国士子——无论是旧派大师,还是新派骁将,都坚持理念蔑视权威。

特立独行的章太炎,清末狂骂光绪帝,一度入狱;北洋时代怒骂袁世凯,被软禁;南京国民政府时痛骂蒋介石,屡遭特务威胁;他反抗权威,宣扬自由,“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刚烈孤傲的刘文典,在安徽大学当校长时,因不满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到学校抓革命党,当面大骂。蒋忍不住扇了其一耳光,结果遭到刘狠踹一脚。爱国诗人、民主战士闻一多,坚持反对蒋介石的内战独裁政策,在教育家李公朴于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后,闻一多当即通电全国,控诉反动派的罪行。在李公朴追悼大会上,他面对特务的枪口拍案而起……星移斗转,斯人已逝。今天,在这和平安宁的时代,我们再次回望民国,正因为有这么一群人,才让冰冷的历史,还能泛出几分暖意,让那痛苦而绝望的年代里平生几许希望。

吴安宁

2013.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