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死场(9)
- 生死场:萧红小说精选集
- 萧红
- 4840字
- 2016-02-22 17:20:28
“拔”——“拔”,就是出发的意思,老婆们给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袜。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寻个公鸡,没得寻到,有人提议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杀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门前,或者是歇凉,或者是它走不动了!它的一只独角塞进篱墙的缝际,小伙子们去抬它,但是无法把独角弄出。
二里半从门口经过,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说:“你们要杀就杀吧!早晚还不是给日本子留着吗!”李二婶子在一边说:“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样。”二里半说:“日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们宣誓的日子到了!没有寻到公鸡,决定拿老山羊来代替。小伙子们把山羊抬着,在杆上四脚倒挂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着山羊走来。他的跛脚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状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疯狂的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的走了一路。山羊被抬过一个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铺好红布的方桌。
东村的寡妇也来了!她在桌前跪下祷告了一阵,又到桌前点着两只红蜡烛。蜡烛一点着,二里半知道快要杀羊了。
院心除了老赵三那尽是一些年青的小伙子在走转。他们袒露胸臂,强壮而且凶横。
赵三总是向那个东村的寡妇说,他一看见她便宣传她。他一遇见事情,就不像往日那样贪婪吸他的烟袋。说话表示出庄严,连胡子也不动荡一下:
“救国的日子就要来到。有血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赵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他总不能明白他在中国人中是站在怎样的阶级。虽然这样,老赵三也是非常进步,他可以代表整个的村人在进步着,那就是他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忘掉了自己是那国的国民!
他不开言了!静站在院心,等待宏壮悲愤的典礼来临。来到三十多人,带来重压的大会,可真的触到赵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挫碰一下。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房周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太阳下。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寡妇们和亡家的独身汉在李青山喊过口号之后完全用膝头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过天光,桌前的大红蜡烛在壮默的人头前面燃烧。李青山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弟兄们!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今天……我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尖声刺心一般痛,尖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胸膛。一阵强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欲坠了!老赵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发声,先流泪:“国……国亡了!我……我也……老了!你们还年青,你们去救国吧!我的老骨头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个老亡国奴,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日本旗撕碎,等着我埋在坟里……也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顶,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是亡……亡国奴……”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鼓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就这样把一只匣枪装好子弹摆在众人前面。每人走到那只枪口就跪倒下去“盟誓”:
“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寡妇们也是盟誓。也是把枪口对准心窝说话。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鸡来!只有他没曾宣誓,对于国亡,他似乎没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
别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赵三的眼睛在骂他:“你个老跛脚的物,你,你不想活吗?……”
十四、到都市里去
临行的前夜,金枝在水缸沿上磨剪刀,而后用剪刀撕破死去孩子的尿巾。年青的寡妇是住在妈妈家里。
“你明天一定走吗?”在睡的身边的妈妈被灯光照醒,带着无限怜情在已决定的命运中求得安慰似的。“我不走,过两天再走。”金枝答她。
又过了不多时老太太醒来,她再不能睡,当她看见女儿不在身边而在地心洗濯什么的时候,她坐起来问着:
“你是明天走吗?再住三两天不能够吧!”金枝在夜里收拾东西,母亲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说:“娘,我走两天,就回来,娘……不要着急!”老太太像在摸索什么,不再发声音。太阳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亲的身边,母亲说:“要走吗?金枝!走就走吧!去赚些钱吧!娘不阻碍你。”母亲的声音有些惨然:“可是要学好,不许跟着别人学,不许和男人打交道。”女人们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着:“这不都是小日本子吗?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吗?”金枝听老人讲,女人独自行路要扮个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条腰带她把油罐子挂在身边,盛米的小桶也挂在腰带上,包着针线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进米桶去,装做讨饭的老婆,用灰尘把脸涂得很脏并有条纹。
临走时妈妈把自己耳上的银环摘下,并且说:
“你把这个带去吧!放在包袱里,别叫人给你抢去,娘一个钱也没有,若饿肚时,你就去卖掉,买个干粮吃吧!”走出门去还听母亲说:“遇见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远,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话仍是那样在耳边反复:“买个干粮吃。”她心中乱乱的幻想,她不知走了多远,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头。小道也尽是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日本兵坐着马车,口里吸烟,从大道跑过。金枝有点颤抖了!她想起母亲的话,很快躺在小道旁的蒿子里。日本兵走过,她心跳着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亲在那里?家乡离开她很远,前面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觉到走过无数人间。
红日快要落过天边去,人影横到地面杆子一般瘦长。踏过去一条小河桥,再没有多少路途了!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金枝在河边喝水,她回头望向家乡,家乡遥远而不可见。只是高高的山头,山下辨不清是烟是树,母亲就在烟树荫中。她对于家乡的山是那般难舍,心脏在胸中飞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抛向何处!她不愿走了,强行过河桥又入小道。前面哈尔滨城在招示她,背后家山向她送别。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来时,让她躲身到地缝中去吗?她四面寻找,为了心脏不能平衡,脸面过量的流汗,她终于被日本兵寻到:
“你的!……站住。”金枝好比中了枪弹,滚下小沟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脏污的样子。他们和肥鸭一般,嘴里发响摆动着身子,没有理她走过去了!他们走了许久许久,她仍没起来,以后她哭着,木桶扬翻在那里,小包袱从木桶滚出。她重新走起时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长起来,和细线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尔滨城,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那条街是小工人和洋车夫们的街道。有小饭馆,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们的大红裤子时时在小土房的门前出现。闲散的人,做出特别姿态,慢慢和大红裤子们说笑,后来走进小房去,过一会又走出来。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像一个垃圾桶,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这条街连警察也没有,讨饭的老婆和小饭馆的伙计吵架。满天星火,但那都疏远了!那是与金枝绝缘的物体。半夜过后金枝身边来了一条小狗,也许小狗是个受难的小狗?这流浪的狗它进木桶去睡。金枝醒来仍没出太阳,天空许多星充塞着。
许多街头流浪人,尚挤在小饭馆门前,等候着最后的施舍。金枝腿骨断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后她也挤进要饭人堆去,等了好久,伙计不见送饭出来,四月里露天睡宿打着透心的寒颤,别人看她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样子难看,忍了饿又来在原处。
夜的街头,这是怎样的人间?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的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在街树下,一个缝补的婆子,她遇见对面去问:
“我是新来的,新从乡下来的……”看她作窘的样子那个缝婆没理她,面色在清凉的早晨发着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妈妈一般,早晨小狗大约感到太寒。
小饭馆渐渐有人来往。一堆白热的馒头从窗口堆出。
“老婶娘,我新从乡下来,……我跟你去,去赚几个钱吧!”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个婆子领她走,一些搅扰的街道,发出浊气的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是生疏,隔膜,无情感。一路除了饭馆门前的鸡,鱼,和香味,其余她都没有看见似的,都没有听闻似的。
“你就这样把袜子缝起来。”在一个挂金牌的“鸦片专卖所”的门前,金枝打开小包,用剪刀剪了块布角,缝补不认识的男人的破袜。那婆子又在教她:“你要快缝,不管好坏,缝住,就算。”金枝一点力量也没有,好像愿意赶快死似的,无论怎样努力眼睛也不能张开。一部汽车擦着她的身边驰过,跟着警察来了,指挥她说:
“到那边去!这里也是你们缝穷[4]的地方?”金枝忙仰头说:“老总,我刚从乡下来,还不懂得规矩。”在乡下叫惯了老总,她叫警察也是老总,因为她看警察也是庄严的样子,也是腰间佩枪。别人都笑她,那个警察也笑了。老缝婆又教说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说话,他说你,你躲后一步就完。”她,金枝立刻觉得自己发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样,她立刻讨厌从乡下带来的破罐子,用脚踢了罐子一下。袜子补完,肚子空虚的滋味不见终止,假若得法,她要到无论什么地方去偷一点东西吃。很长时间她停住针,细看那个立在街头吃饼干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饼干的最末一块送进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缝,缝完吃午饭,……可是你吃了早饭没有?”金枝感到过于亲热,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她想说:“从昨夜就没吃一点东西,连水也没喝过。”中午来到,她们和从“鸦片馆”出来那些游魂似的人们同行着。
女工店有一种特别不流通的气息,使金枝想到这又不是乡村,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黄色脸,直到吃过饭,大家用水盆洗脸时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长,没有隔壁,墙的四周涂满了臭虫血,满墙拖长着黑色紫色的血点。一些污秽发酵的包袱围墙堆集着。这些多样的女人,好像每个患着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头讲话:
“我那家子的太太,待我不错,吃饭都是一样吃,那怕吃包子我也一样吃包子。”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嘴巴。她说她气病了一场,接着还是不断的乱说。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尚不能明白,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吗?”那个妇人没答她,丢下烟袋就去呕吐。她说吃饭吃了苍蝇。可是全屋通长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她们是前仆后折的笑。她们为着笑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笑得过甚的竟流起眼泪来。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等夜晚睡觉时,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
“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姊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把两元钱的票子放进去,而后缝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
“晚几天给不行吗?我还没赚到钱。”她无法又说:“晚上给吧!我是新从乡下来的。”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的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起来。她好像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的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
“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
“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打破,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流水吗?渐渐想得恶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驰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像汽车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金枝知道怎样赚钱,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她替人缝被,男人们问她:
“你丈夫多大岁数咧?”“死啦!”
“你多大岁数?”“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