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早期记忆(1)

人格之钥

争取优越地位的努力是一个人完整人格的关键所在,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在他们精神发展的方方面面看到这一努力的痕迹。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就能利用它来理解人们的生活方式。其中有两个重点必须牢记。首先,我们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任何一种表现都会把我们带往同一个方向,朝向同样的动机、同样的主题,这都围绕着其人格的建立而展开。第二,我们所能得到的素材是很多的。点滴的言辞、思想、感觉或姿势体态都能够帮助我们去理解。任何我们可能因匆忙断言而犯下的错误都能够在成百上千的其他构面或表达之中得到检验并被纠正。如果某个表达的意义无法被应用于整体之中,我们就不能得出最终的结论——而每个表达都在诉说着同样的事情,推动着我们找到解答。

我们就像考古学家一样,他们搜罗一切陶片、工具碎片、断壁颓垣、历史残迹和纸莎草散页,从这些残存零碎中推断出整个城市的情形,哪怕这些城市早已毁灭。但我们要应对的不是什么已经灭亡的东西,而是人们身上有机联系的方方面面,是鲜活的个体性格和人们对生命的解读,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像万花筒一样变化万千的表达。

要了解一个人不是简单的事情。对于所有心理学者来说,个体心理学可能是最难学也最难应用的。我们总是必须倾听完整的故事;一定要始终保持怀疑,直至最关键的那把钥匙能自证其是;还要悉心搜集大量细枝末节中传达出的暗示——包括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方式,他向我们致意和握手的方式,笑的习惯,走路的样子,等等。我们或许会在某一点上陷入迷惑,但其他的点总会把我们拉出来,或是证实我们的印象。治疗本身就是一场有关合作的练习和考验,只有真心诚意地关心他人,才有望获得成功。我们必须能够将心比心,见其所见,闻其所闻。而病人也一定要尽其所能来帮助我们理解他们。我们还得同时应对病人的态度并处理他们的困难。甚至,就算我们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们,但除非他们也理解了自己,否则就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我们是对的。无法适用于一切情形的真相不会是完整的真相,这只能表明我们的理解还不够全面。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其他的心理学派才会提出“消极转移和积极转移”(negative and positive transferences)的概念——这在个体心理学中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纵容那些被宠坏了的病人或许是一个得到他们喜爱的简单办法,但这样他们的控制欲就会被掩藏起来。而我们要是怠慢或轻视他们,则很容易招来他们的敌意。病人可能中断治疗,就算继续治疗,也可能只是为了自我辩护,好让医生感到愧疚。无论纵容还是怠慢,都不能对病人有所帮助,我们必须向他们展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一种无比真诚、无比客观的关心。我们必须和他们一起来找出他们的错误,无论是关乎他们自身的幸福的,还是为了他人的利益的。牢记这个目标,我们就不会冒险期待“转移”现象的出现,不会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也不会将他们置于依赖和毫无责任感的位置上。

在所有的心灵表达中,最能揭示真相的是个体的记忆。记忆是人们随身携带的提示器,记录着有关他们自己的局限和各种事件的意义。世上没有“偶然的记忆”。个体接受到的印象数不胜数,人们只会从中挑选出自认为与个人问题有关的来纳入记忆,不管它们是多么的模糊不清。这些记忆代表着他们的人生故事,一个他们不断对自己重复以从中摄取温暖或舒适感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帮助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目标上,或是用过往经验中的意义来武装他们,让他们可以用一种更为可靠的、经得起考验的方式来迎接未来。从日常的行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记忆的作用在于稳定情绪。如果一个人遭遇了挫折,并且为之沮丧,那么他就会回想起从前曾经遭遇过的挫折。而当他感到振奋、高兴,充满勇气时,他就会选择完全不同的记忆,他想起的是那些高兴的事情,这些记忆让他更为乐观。同样的道理,如果遇到了一个难题,他就会唤出那些能够帮助自己调试好恰当态度的记忆,以便应对当下的情形。

通过这样的方式,记忆所起到的作用与梦类似。许多人在需要做出决定时都会梦到他们曾经成功过关的某场考试。他们将自己的决定视为一次考试,试图重新找回他们过去成功时所拥有的那种心态。对于个人生活方式中存在的各种情绪变化,对于通常情况下情绪的构成与平衡来说,这一点同样适用。如果一直想着美好的时光和成功的经历,忧郁的人就不会继续沉浸在忧郁之中。相反,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对自己说,“我一辈子都那么不走运”,同时只记住了那些可以用来证明他们“注定不会幸福”的事情。

早期记忆与生活模式

一个人的记忆永远不会与他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如果某个人的优越目标要求他产生“其他人总是在羞辱我”的感受,他就会选择保留曾经感到羞辱的记忆。如果生活方式改变,那么他的记忆也就会随之改变。他记忆里的故事将完全不同,或者,他会为记住的那些事情赋予完全不同的解读。

早期记忆更有其特殊的意义。首先,它们以最本源的状态和最简单的表达展现了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从这些早期记忆中,我们能够得出许多判断:一个人在儿童时期是被溺爱还是被漠视的?他接受过多少有关与他人合作的训练?他最喜欢与什么样的人合作?他遭遇了怎样的难题,又是如何应对的?对于曾经受到视力问题困扰,并为了看得更真切而努力过的儿童,从他们的早期记忆中我们应该能够找到许多与视觉有关的印象。他们的回忆往往会这样开始:“我环顾四周……”同样,他们也可能会描述色彩和形状。而有身体障碍的儿童多半渴望能够行走、奔跑或是跳跃,因此会在他们的回忆中表现出这些兴趣。童年的记忆必定与一个人的主要兴趣密切相关,而如果我们能够知道他们的主要兴趣,就能够了解他们的目标和个人生活方式了。早期记忆之所以在职业指导方面具有非凡的意义,原因就在于此。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从早期记忆中看出儿童与母亲、父亲和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记忆是否清晰准确相对而言并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它们体现出了个人的判断:“哪怕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了”,或者“就算小的时候,我已经是这样看待世界的了”。

而最具启发性的,一是儿童展开他们故事的方式,二是他们能够想起的最早的事件。第一个记忆体现了个人生命观的基本准则,这是第一次令他感到满意的对于个人态度的表达。这令我们得以一窥他们所选择的个人发展的起点究竟是什么。若要探究一个人的个性,我绝不会不询问他最早的记忆。

有时人们不回答,或自称他们不知道什么事情是最早的那则记忆,但这本身就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们不愿意探讨自己的基本人生观,他们还没有准备好要合作。不过,通常来说,人们总是很乐于谈论他们的最初记忆。他们觉得这些不过是小事情,而没有认识到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最初记忆,因此大部分人都会在最初记忆中袒露出他们的人生目标、与其他人的关系,以及他们对于环境的观点,态度客观,从容自然。最初记忆的另一个有趣之处在于,它们的精炼质朴使得我们能够将其应用在群体研究中。我们可以要求整个班级的学生都写下他们最早的记忆,如果我们知道如何解释这些记忆的话,就能够为每一个孩子制作出一份极其有用的资料了。

解析早期记忆

为了便于说明,就让我举几个最初记忆的例子并试着解读一下吧。除了人们自己讲述的记忆之外,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就连他们是儿童还是成年人都不知道。我们在这些早期记忆里找到的含义还需要得到其他相关个性表达的验证。但通过对这些单独记忆的分析,我们可以磨练技巧,加强推断能力,以求见一叶而知秋至。这样,我们就能够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能够将一则记忆与其他记忆进行比较。在实践中,我们将会看到,人们是怎样趋于合作或逃离合作的,他们是大胆无畏的还是固步自封的,是希望得到支持和照看,还是能够自力更生、独立自主,乃至他们是乐于给予还是斤斤计较于得到。

1.“因为我的妹妹……”留意到什么人出现在最初记忆中,这一点很重要。当有某个姐妹出现时,我们基本上就能够相当确定,个体感觉自己受到了这个姐妹的极大影响。这个姐妹光芒四射,为其他孩子的成长带来了压力。通常我们会在两人之间找到一种竞争状态,就好像他们在赛跑一样,很显然,这为成长带来了额外的难题。当全神贯注于竞争时,儿童是无法将他的兴趣有效扩展到其他人身上的;而在友好的环境下与他人合作时,他们则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我们还不可以由此立刻跳到结论上去。毕竟也可能两个孩子是好朋友。

“因为妹妹和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她够年龄之前,我也一直不能去上学。”现在,两个孩子之间的竞争有了证据支持:“妹妹拖了我的后腿!她比我小,但我却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她害得我失去了很多机会!”如果这就是这段记忆的真正内涵,我们可以推测,这位女孩或男孩会感觉到:“在我的生活中,最危险的就是有人阻碍我,妨碍我的自由发展。”写下这段话的或许是位女孩。看起来通常不太有男孩子会因为小妹妹还没长到入学年龄而被留在家里。

“因此,我们在同一天上学。”站在女孩的立场,我们不能说这是最好的教育方式。由于年纪比较大,这可能会让她有一种自己必须为别人让位的印象。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能看到,这位特别的女孩总是以此来解释一切。她觉得大家都喜爱妹妹,而且因此忽视了她。由于这种忽视,她会归咎于某个人。这个人或许就是她的母亲。如果她更亲近父亲,并且努力想要得到父亲的喜爱,那可一点也不奇怪。

“我记得很清楚,上学的第一天,妈妈对每一个人抱怨她有多寂寞。她说:‘那个下午我好几次跑出门外去等我的姑娘们。感觉上她们好像永远都不会回家了似的。’”这是一段有关母亲的描述,一种会让母亲显得不够明智的说法。而这就是女孩对她的母亲的印象。“她觉得我们好像永远都不会回家了”——这位母亲无疑是很慈爱的,女孩们也感受到了她的慈爱,但与此同时,她也是焦虑紧张的。如果我们能够与这位女孩谈一谈,她也许会告诉我们更多有关母亲对妹妹的偏爱的故事。这种偏爱不会令我们感到吃惊,最小的孩子最受宠,这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从这则记忆中,我所得出的结论是:两姐妹中年长的那个感到,自己在与妹妹的竞争中受到了阻碍。在她后来的生活中,我们很可能找到妒忌和害怕竞争的痕迹。如果她不喜欢比自己年轻的女人,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有的人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太老,许多善妒的女子在比自己年轻的同性面前会感到自卑。

2.“我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我祖父的葬礼,那时我三岁。”这是一位女孩写的。死亡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意味着什么呢?她将死亡视作生命中最大的隐患和最大的危险。从这些童年时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中,她总结出了一个定律:“祖父是会死的。”我们还可能发现,她是祖父最喜爱的孩子,备受祖父的宠爱。祖父们几乎都是宠爱他们的孙子孙女们的。他们不像父母那样需要对孩子们负那么多的责任,常常希望儿孙绕膝,并以此显示自己依然能够得到他人的喜爱。在我们的文化里,老年人不太容易感到自己的价值被认可,有时他们会借由一些简单的手段来求取安心,比如,吹毛求疵地发牢骚或生气。在这里,我们更倾向于相信,祖父在这位女孩还是个小婴儿时就十分宠爱她,而正是这种宠爱让女孩深深地记住了他。祖父的死亡对女孩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一个伙伴兼忠诚的仆人被带走了。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他在棺材里,躺着,那么安静,那么苍白。”我不觉得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亲眼看到死者是件好事,特别是在他们还没有提前做好任何相关准备的时候。许多孩子都曾经告诉我,看到某位死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位女孩也忘不掉。这些孩子会努力减少或克服死亡的威胁。他们常常会渴望成为一名医生,觉得医生比其他人更有办法对抗死亡。如果医生被问到他的早期记忆,那么多半都会有一些关于死亡的片段。“躺在棺材里,那么安静,那么苍白”——这是有关某个画面的记忆。这个女孩可能是视觉型的,喜欢观察世界。

“后来到了墓地,棺材被放下墓穴,我记得,绳子被从那粗糙的盒子底下抽出来。”她再一次向我们提到了她看到的东西,这证明了我们的推测,她是属于视觉型的人。“这次经历让我开始害怕,只要提到任何已经前往生命彼岸的亲戚、朋友或熟人,我就会满心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