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难忘这些人(2)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气氛本来就非常热烈的大会会场,现在更热烈了。成千成百的男女红领巾分三路涌进会场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队红领巾走上主席台给主席团献花。这一队红领巾里面,男孩女孩都有。最小的也不过五六岁,还没有主席台上的桌子高,但也站在那里,很庄严地朗诵诗歌,头上缠着的红绿绸子的蝴蝶结在轻轻地摆动着。主席台上坐着来自三四十个国家的代表团的团长,他们的语言不同,皮肤颜色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社会制度不同,但是现在都一齐站起来,同小孩子握手拥抱,有的把小孩子高高地举起来,或者紧紧地抱在怀里。对全世界来说,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它象征着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的大团结。我注意到有许多代表感动得眼里含着泪花。我也非常感动。但是我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情:我要发现那个塔什干的男孩。我特意带来了一张丝织的毛主席像,想送给他,好让他大大地高兴一次。我到处找他,挨个看过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些男孩的衣服都一样;女孩子穿着短裙子,男女小孩还可以分辨出来,但是,如果想在男小孩中间分辨出哪个是哪个,就十分困难了。我看来看去,眼睛都看花了。我眼前仿佛成了一片红领巾和红绿蝴蝶结的海洋,我只觉得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可是要想在这一片海洋里捞什么东西,却毫无希望了。一直等到这一大群孩子排着队退出会场,那一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上面长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和稀稀落落的雀斑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我真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失望。但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既没有打听那一个男孩的名字,也没有打听他的住处、他的学校和班级。当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告诉我要来献花的时候,我丝毫也没有想到,我们竟会见不到面。现在想打听,也无从打听起了。

会议眼看就要结束了。一结束,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我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焦急不堪。但是我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每一次走过广场的时候,我都特别注意向四下里看,我暗暗地想:也许会像我们第二次见面那样,那个男孩子会蓦地从人丛中跳出来,两只手抱住我的腰。

但是结果却仍然是失望。

会议终于结束了。第二天我们就要暂时离开这里,到哈萨克加盟共和国的首都阿拉木图去做五天的访问。在这一天的黄昏,我特意到广场上去散步,目的就是寻找那个男孩子。

我走到一个书亭附近去,看到台子上摆满了书。亚非各国作家作品的俄文和乌兹别克文译本特别多,特别引人注目。有许多人挤在那里买书。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在拥挤的人堆里发现那个男孩子。我走到大喷水池旁。这是一个大而圆的池子,中间竖着一排喷水的石柱。这时候,所有的喷水管都一齐开放,水像发怒似的往外喷,一直喷到两三丈高,然后再落下来,落到墨绿的水池子里去。喷水柱里面装着红绿电灯,灯光从白练似的水流里面透了出来,红红绿绿,变幻不定,活像天空里的彩虹。水花溅在黑色的水面上,翻涌起一颗颗的珍珠。

我喜欢这个喷水池,我在这里站了很久。但是我却无心欣赏这些红红绿绿的彩虹和一颗颗的白色珍珠,我是希望能够在这里找到那个小孩子的。

我走到广场两旁的玫瑰花丛里去,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这里的玫瑰花又高又大又多,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棵。人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了一片矮小的树林子。在黄昏的微光中,碗口大的花朵颜色有点暗淡了,分不清哪一朵是黄的,哪一朵是红的,哪一朵又是红里透紫的。但是,芬芳的香气却比白天阳光普照下还要浓烈。我绕着玫瑰花丛走了几周,不管玫瑰花的香气是多么浓烈,我却仍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来寻找那个男孩子的。

我当时就想到,我这种做法实在很可笑,哪里就会那样凑巧呢?但是我又不愿意承认我这种举动毫无意义。天底下凑巧的事情不是很多很多的吗?我为什么就一定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呢?我决不放弃这万一的希望。

但是,结果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我到处找来找去,终于怀着一颗失望的心走回旅馆去。

第二天,天还没有明,我们就乘飞机到阿拉木图去了。在这个美丽的山城里访问了五天之后,又在一天的下午飞回塔什干来。

我们这一次回来,只能算是过路,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一次离开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开。

这一次我心里真正有点急了。

吃过晚饭,我又走到广场上去。我走近书亭,上面写着人名书名的木牌还立在那里。我走过喷水池,白练似的流水照旧泛出了红红绿绿的光彩。我走过玫瑰花丛,玫瑰在寂寞地散放着浓烈的香气。我到处徘徊流连,我是怀着满腔依依难舍的心情,到这里来同塔什干和塔什干人民告别的。

实在出我意料,当我走回旅馆的时候,我从远处看到旅馆门口有几个小男孩挤在那里,向里面探头探脑。我刚走上台阶,一个小孩子一转身,突然扑到我的身边来,这正是我已经寻找了许久而没有找到的那个男孩子。这一次的见面带给他的喜悦,不但远非第一次见面时的喜悦可比,也决非第二次见面时他的喜悦可比。他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双脚都在跳,松了我的手,又抱住我的腰,脸上兴奋得一片红,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是来找我的,过去五天,他天天都来。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里呢?”

“我猜您还在这里。”

“别的代表都已经走了,你这猜想未免太大胆了。”

“一点也不大胆,我现在不是找到您了吗?”

我大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这是一次在濒于绝望中的意外的会见。中国旧小说里有两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并不能写出我当时的全部心情;“蓦然回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只能描绘出我的心情的一小部分。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奇迹;现在我却感觉到,世界上毕竟是有奇迹的,虽然我对这个名词的理解同许多人都不一样。

我当时十分兴奋,甚至有点慌张。我说了声:“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就跑进旅馆,连电梯也来不及上,飞快地爬上五层楼,把我早已经准备好了的礼物拿下来,又跑到餐厅里找中国同志要毛主席纪念章,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我送给那个男孩子一张织着天安门的杭州织锦和一枚毛主席像的纪念章,我亲手给他别在衣襟上。同他在一块儿的三四个男孩子,我也在每个人的衣襟上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的纪念章。这些孩子简直像一群小老虎,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使劲地亲吻。在惊慌失措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清脆的吻声。

我现在再不能放过机会了,我要问一下他的姓名和住址。他就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谢尼亚·黎维斯坦。我们认识好多天了,在临别的一刹那,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叫了他一声:“谢尼亚!”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只写了姓名和地址,他似乎还不满意,他又在后面加上了几句话: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亲爱的季羡林!希望您以后再回到塔什干来。再见吧,从遥远的中国来的朋友!

谢尼亚

有人在里面喊我,我不得不同谢尼亚和他的小朋友们告别了。

因为过于兴奋,过于高兴,我在塔什干最后的一夜又是个失眠之夜。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一次奇迹似的会见。这一次会见虽然时间仍然不长,却很有意义。在我这方面,我得到机会问清楚这个小孩子的姓名和地址,以便以后联系,不然的话,他就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大海里,永远不会再找到了。在小孩子方面,他找到了我,在他那充满了对中国的热爱的小小心灵里,也不会永远感到缺了什么东西。这十几分钟会见的意义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想来想去,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我站起来,拉开窗幔:对面纳瓦依大剧院的霓虹灯还在闪闪发光。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那一丛丛的玫瑰花的确是看不清楚了,但是,根据方向,我依然能够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我也知道,在黑暗中,它们仍然在散发着芬芳浓烈的香气。

1961年9月25日

在兄弟们中间

一走下飞机,从空中下望给我留下的那美丽的印象在眼前还没有消逝,耳旁又听到了阿尔及利亚的朋友们亲切地喊我们“中国兄弟”的声音。我的心立刻热了起来,我知道,我们来到了一个美丽的国家,一个兄弟的国家、一个英雄的国家;我们将要生活在兄弟们中间、英雄们中间了。

是的,我们确实是生活在兄弟们中间。在七天的访问中,我们走过许多地方:首都阿尔及尔、革命名城君士坦丁、美丽的海滨城市奥兰,都留下了我们的游踪。我们接触过许多人:从政府领导人、人民军军官、大学校长、大学教授、中学教员、工人、农民,一直到“儿童之家”七八岁、十几岁的小孩子,每个人对我们都有一双温暖的手、一脸像和煦的春风般的笑容。有时候,我们谈得很多、很长,但是有时候,也谈得很少、很短,甚至于不说一句话。不管怎样,我们好像彼此都了解得很深、很透。在一个简单的微笑里,我们也仿佛能够看到彼此的心。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君士坦丁的“儿童之家”。当我们踏着黄昏的微光走进去的时候,到处都静悄悄的,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我们心里有一点吃惊。但是,一走进一间大教室,蓦地有一片强烈的灯光、一阵豪迈的歌声,迎面向我们扑来。几百个儿童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高声齐唱欢迎我们的歌曲。在独立以前,这些儿童有的在街上给人擦皮鞋,有的拾破烂,有的到处流浪;现在政府把他们收容起来,给他们准备了这样好的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其中还有一些烈士的子弟,他们的父亲或哥哥为国家牺牲了,政府也把他们收容到这里来。中国人民和阿尔及利亚人民的友情,他们是经常听老师说到的。今天竟然亲眼看到中国伯伯叔叔们站在眼前。于是,他们小小的心里那一团对中国的热爱,那一团对今天生活的幸福的感情,一股脑儿随着歌声迸发了出来。他们越唱声音越高,心情越激动。盘腿坐在木头台子上的民间音乐家,这时也挥舞着双手,弹奏起民间乐曲来。歌声、乐声交织在一起,像疾风,像骤雨,像爆发了的火山,里面充满了友情与幸福的感觉,充满了信心与希望。整个教室沉浸在一团大欢乐中。校长告诉我们,他们准备这样唱下去,一直唱到天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放弃同中国兄弟在一起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秒钟。我们也真想在这里待到天明。但是,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过了中夜,我们只好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开了这里。

我们也永远不能忘记阿尔及尔的“青年中心”。我们来到的时候,男女学员们在门口手执鲜花列队欢迎,掌声响彻晴朗的天空。以后,国家指导部的领导人和本校的领导人陪我们参观。教室、会议室、宿舍、健身房、厨房、餐厅,好像什么地方我们都参观到了。我们走到什么地方,掌声就跟我们到什么地方,而且是越来越响。当我们到餐厅去吃饭的时候,掌声之外,又加上了歌声,一派喜洋洋的节日气氛。

在陪我们参观的一大群人中间,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两只黑亮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最初我们还没有十分注意到他。但是,整个下午,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看到他那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突然从桌子后面,或者从大人的身后露了出来。这当然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问他的名字,他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的小本子上:穆斯塔发。他父亲告诉我们,小穆斯塔发听说中国叔叔要来参观,欢喜得直蹦直跳,一定要带着照相机跟中国叔叔在一起照一张相片。我们听了,心里很抱歉:为什么不早了解一下这个小朋友的心事呢?我们赶快站好,让穆斯塔发站在我们前面,照了一张相。我又拿出来了一支钢笔,给他别在上衣的小口袋里。这显然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一会儿把钢笔拿在手里,仔细地观察研究;一会儿又把它别在口袋里,还用手在外面拍一拍,好像这是一件无价之宝。他父亲笑着说:“你别看他现在不说话,赶明儿到了学校里,对着同学,拿出这一支中国钢笔,他还不知道吹些什么哩。”小穆斯塔发只是抿嘴一笑,并不说什么;但好像同我们交上了朋友,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一直跟我们到餐厅,共同听那些动人心魄的歌声。到了半夜,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们还看到那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像这样的事情是说也说不完的。我们真像是沉入兄弟情谊的海洋里了。

但是,同时我们也确实是生活在英雄们中间。天天陪我们的人,我们天天见到的人都是真诚、淳朴、平易近人的。在他们身上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是,如果一追问他们的身世,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敬佩。他们有的曾手执武器,同敌人在战场上搏斗;有的曾在城市里做地下工作,在大街小巷中同敌人捉迷藏;有的曾越过层层的封锁给游击队运送弹药;有的曾在敌人的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尽管他们都很年轻,但是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平常的可泣可歌的经历,都是烈火中锻炼出来的真金,都是英雄。

就这样,我们既是生活在兄弟们中间,又是生活在英雄们中间。对着兄弟,我们感觉到温暖;对着英雄,我们衷心敬佩。于是温暖与敬佩交织在我们心中,我们同阿尔及利亚朋友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就都成为无上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