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还有医生呢。不但有医生,还是挺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里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百货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
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足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账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白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白这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着一身黄绒似的。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会热闹。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方。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冬天呢,阳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色与生气。后来,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见了,窗台上满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奶瓶倒在书架上。大扫除才有了意义,是的,到时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顿不可了,要不然东西就有把人埋起来的危险。
上次大扫除的时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这老家伙干吗在那里藏着玩呢!
人的数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问题。在没有小孩的时候,用一个仆人就够了,现在至少得用俩。以前,仆人“拿糖”,满可以暂时不用;没人作饭,就外边去吃,谁也不用拿捏谁。
有了小孩,这点豪气乘早收起去。三天没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进来人。牛奶等项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儿方知卫生难,奶瓶子一天就得烫五六次;没仆人简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捣乱,没办法!
好多没办法的事都得马上有办法,小孩子不会等着“国联”慢慢解决儿童问题。这就长了经验。半夜里去买药,药铺的门上原来有个小口,可以交钱拿药,早先我就不晓得这一招。
西药房里敢情也打价钱,不等他开口,我就提出:“还是四毛五?”这个“还是”使我省五分钱,而且落个行家。这又是一招。
找老妈子有作坊,当票儿到期还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学会。
没工夫细想,大概自从有了儿女以后,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文凭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大学文凭是由课本里掏出来的,现在我却念着一本活书,没有头儿。
连我自己的身体现在都会变形,经小孩们的指挥,我得去装马装牛,还须装得像个样儿。不但装牛像牛,我也学会牛的忍性,小胖子觉得“开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厌;只作一回,绝对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
在这里,我体验出母性的伟大,觉得打老婆的人们满该下狱。
中秋节前来了个老道,不要米,不要钱,只问有小孩没有?
看见了小胖子,老道高了兴,说十四那天早晨须给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红线。备清水一碗,烧高香三炷,必能消灾除难。
右邻家的老太太也出来看,老道问她有小孩没有,她惨淡的摇了摇头。到了十四那天,倒是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红线。小孩子征服了老道与邻家老太太。
一看胖手腕的红线,我觉得比写完一本伟大的作品还骄傲,于是上街买了两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红线,兔子王,都有绝大的意义!
文艺副产品——孩子们的事情
载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四十一期
自从去年秋天辞去了教职,就拿写稿子挣碗“粥”吃——“饭”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闹肚子的时候,天天总动动笔,多少不拘,反正得写点儿。于是,家庭里就充满了文艺空气,连孩子们都到时候懂得说:“爸爸写字吧!”文艺产品并没能大量的生产,因为只有我这么一架机器,可是出了几样副产品,说说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
须具体的说来:
早九点,我拿起笔来。烟吸过三枝,笔还没落到纸上一回。
小济(女,实岁数三岁半)过来检阅,见纸白如旧,就先笑一声,而后说:“爸,怎么没有字呢?”
“待一会儿就有,多多的字!”
“啊!爸,说个故事?”
我不语。
“爸快说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说,反正肘部动摇也写不了字。
这时候,小乙(男,实岁数一岁半,说话时一字成句,简当而又含蓄)来了,妈妈在后面跟着。
见生力军来到,小济的声势加旺:“快说呀!快说呀!”
我放下笔:“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济:“你别说,爸说!”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济:“别——”
小乙撇嘴。
妈:“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泪在眼中一转,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爸:“对了,有两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妈:“小济,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别撒!”随小济作快步走,床下椅下,分头找小盆,至为紧张,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儿?”只在此屋中,云深不知处,无论如何,找不到小盆。
妈拽小乙疾走如风,入厕,风暴渐息。
归位,小济未忘前事:“说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声,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颇镇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妈:“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济:“说那个小猪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为是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呢。
妈:“小猪吃糕糕,小乙不吃。”
爸说了小猪吃糕糕。说完,又拿起笔来。
小济:“白兔呢?”
颇成问题!小猪吃糕糕与白兔如何联到一处呢?
门外:“给点什么吃啵,太太!”
小济小乙齐声:“太太!”
全家摆开队伍,由爸代表,给要饭的送去铜子儿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这种故事无头无尾,变化万端,白兔不定几只,忽然转到小猪吃糕糕,若不是要饭的来解围,故事便当延续下去,谁也不晓得说到哪里去,故定名为“自由故事”。此种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开河,随听者的启示与暗示而跌宕多姿。著者与听者打成一片,无隔膜抵触之处。
其体裁既非童话,也非人话,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极当提倡。故事里毫无教训,而充分运用着作者与听者的想象,故甚可贵。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没有小孩的时候,我写废了稿纸,便扔在字纸篓里。
自从小济会拿铅笔,此项废纸乃有出路,统统归她收藏。
我越写不上来,她越闹哄得厉害:逼我说故事,劝我带她上街,要不然就吃一个苹果,“小济一半,爸一半!”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刚写上三五句不像话的纸送给她:“看这张大纸,多么白!去,找笔来,你也写字,好不好?”赶上她顺心,她就找来铅笔头儿,搬来小板凳,以椅为桌,开始写字。
她已三岁半,可是一个字不识。我不主张早教孩子们认字。
我对于教养小孩,有个偏见——也许是“正”见:六岁以前,不教给他们任何东西;只劳累他们的身体,不劳累脑子。养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胳臂腿儿挺有劲,能蹦能闹,便是好孩子。
过六岁,该受教育了,但仍不从严督促。他们有聪明,爱读书呢,好;没聪明而不爱读书呢,也好。反正有好身体才能活着,女的去做舞女,男的去拉洋车,大腿生活也就不错,不用着急。
这就可以想象到小济写的是什么字了:用铅笔一按,在格中按了个不小的黑点,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个小蝌蚪。
一个两个,一行两行,一次能写满半张纸。写完半张,她也照着爸的样子说:“该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说故事与吃苹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写作一会儿。
(三)卡通演义。
因为有书,看惯了,所以孩子们也把书当作玩意儿。玩别的玩腻了,便念书玩。小乙的办法是把书挡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济的办法是找图画念,口中唱着: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鸟儿,又一个小人儿……
俩孩子最喜爱的一本是朋友给我寄来的一本英国卡通册子,通体都是画儿,所以俩孩子争着看。他们看小人儿,大人可受了罪,他们教我给“说”呀。篇篇是讽刺画儿,我怎么“说”呢?急中生智,我顺口答音,见机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儿全联到一处,成为完整而又变化很多的故事。
说完了,他们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明天看,明天再编新词儿。英国的首相,在我们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麦克唐纳是“大脑袋”,由小乙的建议呢,凡戴眼镜儿的都是“爸”——因为我戴眼镜儿。我们的故事总是很热闹,“大鼻子叼着烟袋锅,大脑袋张着嘴,没有烟袋,大鼻子不给他,大脑袋就生气,爸就来劝,得了,别生气……”
卡通演义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为照着图来说,总得设法就图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乱说。说的人既须费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的动听,听者也就多加注意。现在,小乙不怕是把这本册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个是英国首相——“鼻!”
歪打正着,这也许能帮助训练他们的观察能力;自然,没有这种好处,我们也都不在乎;反正我们的故事很热闹。
(四)改造杂志。
我们既能把卡通给孩子讲通了,那么,什么东西也不难改造了。我们每月固定的看《文学》,《中流》,《青年界》,《宇宙风》,《论语》,《西风》,《谈风》,《方舟》;除了《方舟》是定阅的,其余全是赠阅的。此外,我们还到小书铺里去“翻”各种刊物,看着题目好,就买回来。无论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们看画儿,然后大人们念字。字,有时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画,完全没有困难。普式庚的像,罗丹的雕刻,苏联的木刻……我们都能设法讲解明白了。无论什么严重的事,只要有图,一到我们家里便变成笑话。所以我们时常感到应向各刊物的编辑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为我们到底是看了,而且给它们另找出一种意义来呀。
(五)新年特刊。
这是我们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铜钉按在墙上,便是壁画;不往墙上钉呢,便是活页的杂志。用不着花印刷费,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须全家把“画来——卖画”的卖年画的包围住,花上两三毛钱,便能五光十色的得到一大堆图画。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爱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鱼——“富贵有余”——胖小子上树——摇钱树——便算是由他主编,自成一组。小济是主编故事组:“小叭儿狗会擀面”,“小小子坐门墩”,“探亲相骂”……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贴在她的床前。
戏出儿和渔家乐什么的算作爸与妈的,妈担任说明画上的事情,爸担任照着戏出儿整本的唱戏,文武混乱,生末净旦丑,一概不挡,烦唱哪出就唱哪出。这一批年画儿能教全家有的说,有的看,有的唱,热闹好几个月。地上也是,墙上也是,都彩色鲜明,百读不厌。我们这个特刊是文艺、图画、戏剧、歌唱的综合;是国货艺术与民间艺术的拥护;是大人与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这个特刊,再看别的杂志,我们觉得还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应属第一。
好啦,就说到此处为止吧。
家书一封
载一九四二年四月《文坛》第二期
××:
接到信,甚慰!济与乙都去上学,好极!唯儿女聪明不齐,不可勉强,致有损身心。我想,他们能粗识几个字,会点加减法,知道一点历史,便已够了。只要身体强壮,将来能学一份手艺,即可谋生,不必非入大学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儿会跳舞演讲,有作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体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欢喜!我愿自己的儿女能以血汗挣饭吃,一个诚实的车夫或工人一定强于一个贪官污吏,你说是不是?
教他们多游戏,不要紧逼他们读书习字;书呆子无机会腾达,有机会作官,则必贪污误国,甚为可怕!
至于小雨,更宜多玩耍,不可教她识字;她才刚四岁呀!
每见摩登夫妇,教三四岁小孩识字号,客来则表演一番,是以儿童为玩物,而忘了儿童的身心教育甚慢,不可助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