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奥拉夫的疯狂

尤莱拉高挥玉臂。一声悲鸣从层叠起伏的看台传来;在看台间不断回荡。尤莱拉正要收回双臂,突然,不远处迸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无比巨大,好似天上哪位顽皮的天神嘶吼着将一个巨大的星球举过头顶,抛至浩瀚的星河;那声音十分低沉,像是将世界上所有乐器能弹奏出的最低音都汇集在了一起;那是一种无法抵抗的召唤,像巨峰一样雄浑,像宇宙那般辽阔!

这声音中蕴藏着行星划过苍穹的隆隆巨响,记录着恒星最初诞生时,太空的襁褓中响起的嘹亮赞歌;回响着造物主弹奏的神圣乐章!它以来自宇宙中心的强大脉冲震撼着人的身体,让人动弹不得,然后渐渐消逝。

声响消失之后,又响起一阵高亢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那声音好像聚集了有史以来所有征战部队的铮铮号角——欢欣鼓舞,扣人心弦!闻听此音,我眼前似乎浮现了远古时期硝烟弥漫的战场——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前323年):欧洲历史上上最伟大的军事天才,马其顿帝国最富盛名的征服者。 的威武之师在摇旗呐喊;凯撒大帝恺撒大帝: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曾用八年时间征服了高卢全境(大约是现在的法国),还袭击了日耳曼和不列颠。 的军队吹响铜口狼皮号角,发起进攻;成吉思汗率领着萧萧铁骑冲锋陷阵;帖木儿帖木儿(1336年-1405年):帖木儿汗国的奠基人,帖木儿帝国开国君主(1370年-1405年在位)。的队伍奋勇杀敌,战场刀光剑影,响彻铿锵之声;拿破仑军队的吹响了嘹亮的集结号——这世界上所有征战者的怒吼都在此刻一齐爆发,犹如石破天惊!突然又消失了!

一阵连续低沉的声响随即响起,让人心中不觉悸动,一时心绪纷乱。这声音音色丰富,好似许多的木质号角一齐吹响;又像是千万只长笛吹奏的乐曲,婉转明亮;还似牧羊神的排笛声,干净悠扬——它引人入胜,内中似蕴含着秘境瀑布的召唤,潺潺溪流的吟唱,还有丛林风声的幽咽——它就那样鸣响着,吟唱着,不着痕迹,却使人心清气宁,好像最动听的甜言蜜语,有浸透人的灵魂力量。

声音停息之后,一切安静了下来,然而静谧中似乎还有音乐在我的大脑中回响,那声音愈发微弱,却依旧能穿透我每一根颤抖的神经。

此时此刻,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喜悦的期待和天空般辽阔的自由感,它们战胜了我所有担心和忧虑;这一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不再去想奥拉夫,还有他那惊恐、怨恨的眼神;不再想斯洛克马丁和他未卜的命运——这一刻,我抛却了所有的烦扰,告别了在辽阔的外部世界中的挣扎和绝望,所有那些都已经化作噩梦般的过往。

这时,开始时的隆隆巨响又出现了!一会儿又消失了,一个万花筒似的火焰伴随巨响喷薄而出,就好像是从那巨响中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色彩绚丽的光束掠过纯净的湖水,径直飞向彩虹帷幕。它们交汇的那一刻,灿烂的光芒腾空而起,仿佛火树银花般绽放,火光在空中漂荡摇曳,好似五彩缤纷的喷泉倾泻而下。

火光越来越明亮——强烈的光线使周围瞬时暗淡下来。那些头戴花冠的白脸矮人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中,他们纷纷起身,来到黑玉竞技场上,很快便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将看台严实地包裹了起来。与此同时,在光束的边缘,金发矮人和我们就坐的雕花亭也披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溢彩流光,璀璨夺目。

我感觉到心脏在急剧地跳动;每一根神经都在经受猛烈的刺激。那感觉就像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抬了起来,带离了整个世界,那感觉好似站在高高在上的天神脚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汇集全身的精气和力量向我袭来!我看了一眼拉里。他的眼神那么狂野,又那么鲜活!

我又看了看奥拉夫,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激动,只有怨恨——深深的怨恨。

孔雀开屏般灿烂的光芒慢慢向湖水倾泻,在黑暗中划开一道明亮的巨口,好似一条彩虹铺就的大路,辉煌灿烂。此时的彩虹帷幔光彩闪耀,那光景就像聚集了世上所有彩虹曾经焕发出的光彩。这时,巨响又一次爆发了。

帷幔上的光泽在正中积聚,最后变成了一团刺眼夺目的光圈,与此同时,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像风暴一样席卷而至,好似一长串用水晶弹奏出的音符,又像是一种窸窸窣窣的敲击声,伴随着这声音,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是闪灵!

它顺着那溢彩流光的通道,径直向我们飞来,那闪亮的毛羽高高飘扬着,其间流动着莹莹的火光,它漩涡似的躯体飞速地旋转着,七种颜色的七个圆球在那亮亮晶晶的内核上方熠熠闪烁。此时,那无数钻石般叮叮咚咚的声响烘托出一种愉悦的氛围。奥基弗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只见尤莱拉伸出洁白的双臂,做出迎接的姿态;我听到看台上发出一阵阵心醉神迷的赞叹,同时又隐藏着一种尖锐、哀恸的苦楚。

闪灵掠过湖面,经过光彩熠熠的通道,停驻在象牙白的凸堤尽头。在它水晶的拨奏曲中隐约传来低声的呢喃——这声音十分温柔甜美,让人时而心神清宁,时而澎湃激荡。

有一瞬间它停了下来,静止片刻之后,便顺着鲜花铺就的星光之路向它的女祭司慢慢地、慢慢地旋转而去。它在女祭司和矮人之间停留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端详他们;之后便转向女祭司,瞬间,伴随着它的风暴般的叮咚声轻柔了起来,变成了蕴含着万般眷恋的呢喃。尤莱拉屈身向前,似乎正在积聚自己所有的力量;此刻的她显得十分恐怖;极度邪恶;却又无比神圣!她是阿芙罗狄蒂阿芙罗狄蒂:古希腊神话人物,爱与美的女神。罗马神话中称为维纳斯。 和圣母玛利亚!她是迦太基人崇拜的塔尼特塔尼特:Tanith又作Tanit,是迦太基的月亮女神巴尔的妻子。和爱尔兰的圣女!她是地狱的女王,又是天堂的公主!

这个被我们命名为“居主”,而他们称之为“闪灵”的东西只停驻了片刻。随后,它掠过直通圣坛的浮梯,停在彼处,缓缓转身,周身的毛羽和涡旋舞动着,颤抖着,悸动着,时而靠近,时而远去。现在它的内核变得更加清晰、明亮,有些像人类,却完全不是人类;非男非女、非善非恶,似乎所有的特性都汇集一身。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我也毫无头绪。那闪亮的内核中的必是一种有知觉的东西;它有自己的意志和能量,一种可怕的、非凡的能量——智慧!

又一声巨响传来,好似石头破裂的声音,那是一种悠长、低沉的哀嚎,隐藏着无限的苦楚。在流动的光波中,隐约中有什么东西移动着,开始很缓慢,之后越来越快,许多模糊的影迹从中闪过。影子大致有十个左右,有小女孩、小男孩,也有女人、男人。闪灵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们。随着他们越来越近,我发现,他们的眼睛里和脸上都隐藏着一种惊惧又复杂的情感,有愉悦也有悲痛,有狂喜也有恐惧,这表情我曾经见过,它曾经在斯洛克马丁的脸上呈现得淋漓尽致。

这时,那东西的呢喃声又开始了,这次像是在极度讨好,巧言哄骗,仿佛从某个诡异的星球传来的海妖塞壬塞壬:siren,古希腊传说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惯以美妙的歌声引诱水手,使他们的船只或触礁或驶入危险水域。的歌声!叮叮咚咚的银铃声阵阵响起,那声音引人入胜,让人难以抗拒,它召唤着——召唤着——召唤着——

我看到奥拉夫从他所在的洞穴向前探出身体;我还恍惚中看到,在鲁格尔的指示下,有三个小矮人悄悄绕到奥拉夫身后,站好了位置,没有被其他人察觉。

一个身影匆匆地走上了圣坛,伫立在那。这是这场表演最早登场的角色。那是一个女孩,在桑格尔被打至无人之境时,她曾经被带到尤莱拉面前受审。所有的光都加速闪烁了起来,突然,闪灵的一个涡旋脱离了出来,将她完全包裹在内。

涡旋一触碰到她,她立即蜷缩了身体,似乎十分恐惧,然而还未来得及多作反应,她已经完全被卷入那光芒之中。巨大的光晕将她笼罩其中,环绕着她不停旋转。这时,一阵水晶般清澈的和声不知从何处迸发出来,纷乱又喧闹;光波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她,从她的身体穿行而过。至此,久慕其名的“闪灵的舞蹈”——那极其可怕,却又美轮美奂的律动,终于开始了。随着女孩在这团闪烁的迷雾中旋转起舞,一个又一个的人飞至圣坛,融入这团迷雾之中,最后,圣坛上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好似某个疯狂的星球上正在上演巫妖狂欢日巫妖狂欢日:Witches' Sabbath,传说中,中世纪时期的巫婆、巫士和魔鬼一年一度于午夜搞的鬼节。的盛大节目;满坛的白色面容和身体透过燃烧的火焰闪烁着耀眼的亮光;无法抑制的狂热和深入骨髓的恐怖互相交汇渗透,亮莹莹的毛羽和涡旋不断扩大,闪灵的内核渐渐盈圆,越来越大,就好像它在消耗着、吮吸着那些迷失者的生命力!

它们旋转着,交织着,它们用如此方式获得的生命的脉搏和生存的活力,就跟我们靠食物养活自己的自然原理是一样的。恍惚中我意识到,我正在目睹的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对生命的掠夺!层层的看台上,人们在咏诵着什么,那声音雄浑有力,直冲云霄!

整个场景好像一场农神节农神节:古罗马的一个大型的祭祀活动,向农神祈福,保佑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恣意狂欢!

接着,闪灵缓缓从圣坛抽身,继续旋转着,伴随着再次席卷而来的银铃声,沿着浮梯向远方移开,涡旋中仍然包裹着那些卷入其中的人们。他们随着它飘浮荡漾,好似在他的胁迫下跳着一种可怕的舞蹈;跳着跳着,白色的面庞消失了,永远消失了,葬身在了那分不清是上帝还是恶魔的闪灵的身躯之中,我捂住了双眼!

我听到奥基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睁开双眼搜寻着他的影子;我看到那野蛮的闪灵已经离他们渐行渐远了,他向前微探的身体仍然绷得笔直。奥拉夫的身体仍向洞穴外不断挪动,这时,他身旁的小矮人们一把抓住了他,也不知是矮人们故意设计还是奥拉夫动作幅度太大、不由自主,他一下被推到了居主的过道中央。居主停驻了旋转的身体,似乎是在端详他。惊吓中,那诺曼人的脸庞变成了酱红色,眼睛放射着愤怒的光。他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抓起中间的一个小矮人就把他扔了出去,只见小矮人从空中划过,径直飞向了那发光物!小矮人的四肢在空中打着转儿飞着,突然在中途停了下来,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拽了他一下,他直直地摔落在平台上,离闪灵只有不到一码的距离!

他像一只断了脚的蜘蛛一样挪动着,气息奄奄,动了一下,又一下。这时,从居主身上延伸出一只闪闪发亮的触手,摸了他一下,又收了回来。它水晶般的叮咚声变成了气愤的混响。一声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雕花亭和黑玉竞技场最高处,那声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怖。

鲁格尔向前一跃。拉里飞快地翻过矮墙,拉住诺曼人开始狂奔。但是此时,奥拉夫又一次发出疯狂的吼叫,他挣脱了出来,径直冲向了居主的咽喉!

他还没来得及碰到闪灵,拉里便冲了上来,猛地把他扑倒在旁边。那闪灵此时竟一动不动,散发着逼人的寒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骇人,在这恐怕任何“人”都要害怕躲闪的时刻,它竟泰然处之、镇定自若!

我想要跟上他们,雷多在一旁拉住了我。他的身体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他的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希冀,充满了莫名的渴望。

“等一下!”他说道。“等一下!”

闪灵的身体内分解出了一个缓缓旋转的涡旋,就在此刻,我见证到了人类最伟大的壮举,奥基弗跨步向前,一下子将奥拉夫甩到了自己身后,手枪随即出鞘。那触手碰了碰他,他身穿的暗蓝色袍子立即放射出一种明亮耀眼的蔚蓝色光芒。只见奥基弗手中的自动手枪正对那“东西”,连续发出三次火光。居主猛地退缩,霎时间,银铃声似乎要喷涌而出。

鲁格尔停止动作,他举起手臂,握着的正是一个白银凯斯权杖。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对诺曼人出击,拉里已经迅速地脱下长袍,把它扔给了奥拉夫,同时,用一只手臂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举起手枪,正中那矮人的腹部。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我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但是鲁格尔似乎是明白了,因为他的手臂已经放了下去。

这时尤莱拉出现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整个过程才不过五秒钟的时间。她将自己挡在居主和那三个男人之间。她对它轻语了几句,很快,急剧的嗡嗡声消失了;水晶般欢快的叮咚声再一次响了起来。那“东西”对她呢喃了几句,然后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它飞过象牙白的平台,飘过明净的湖水,耀眼的光芒里埋葬着那些祭祀它的生灵,它就那么极其轻快地、得意洋洋地飞着,旋转着,旋转着,最终穿过帷幕消失不见了!

很快,那流光溢彩的通道便消失了。银色的光线倾泻在我们身上。竞技场上,一阵喧哗声和叫喊声升腾了起来。马拉季诺夫睁大了眼睛,向前探着身子,倾听着。此刻,抛却了雷多的束缚,我翻身过墙,向前跑去。但是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那绿衣矮人在轻声说着:

“确有比闪灵更强大的东西!只两件,那就是——一颗强大的心,和彻骨的仇恨!”

奥拉夫喘着粗气,目光呆滞,瑟瑟发抖,在我的手下缩成一团。

“那个带走我的赫尔玛的恶魔!”我听到他低语着。“那个发光的魔鬼!”

“这两个人,”鲁格尔气愤地说,“他们应该与闪灵一起跳舞。这个,也要。”他憎恶地指了指我。

“这个男人属于我,”女祭司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把手搭在拉里的肩膀上。“他不需要跳舞。他的朋友也不需要。至于这个,我已经说过了他应该去死!”她指了指奥拉夫。

“这个男人,和那个,”拉里说,“都不应该受到伤害。这是我的要求,尤莱拉!”

“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办法,”她轻轻答道,“我的主啊!”

我看到马拉季诺夫盯着奥基弗的眼神多出了一种颇为好奇的揣摩。鲁格尔的眼神变得无比邪恶;他举起双臂,好像要去攻击她。拉里的手枪狠狠地抵住了他。

“现在别想动粗,小鬼!”奥基弗用英语说道。那红矮人颤抖着转过身——从站在旁边的一位祭司身上扯下一件长袍,穿在了自己身上。周围,那些拉德拉人叫喊着,挥舞着手臂,与士兵们大打出手,从竞技场的看台上一路推推搡搡下来。

“过来!”尤莱拉眼睛注视着拉里,命令道。“你的心胸很伟大,确实是太伟大了,我的主啊!”她低声抱怨道;而她的声音却依然甜美。“过来!”

“这个男人得跟我们一起走,尤莱拉,”奥基弗指着奥拉夫说。

“带着他吧,”她说。“带着他,不过告诉他,不许像以前一样盯着我看!”她恨恨地说到。

我们三人跟着尤莱拉走过那些雕花亭,里边坐的金发矮人都沉默着,目光愕然,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奥拉夫走在我旁边,一言不发。雷多早已不知所往。我们走下楼梯,穿过弥漫着蓝色雾气的大厅,又跨过那条奔腾的河流,又一次站在了那堵我们进来时穿过的墙前。

尤莱拉轻轻一推,门开了。我们走进吊箱,她扶住操作杆,我们飞快地掠过那荧光点点的通道,向女祭司的居所前行。

这一下,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中不禁翻江倒海——没有必要再寻找斯洛克马丁了。他就在那帷幔之后,在那居主的巢穴之中,像我们刚刚所见的那些在它的光芒中起舞的人们一样,变成了僵尸般的活死人,同样还有艾迪斯,斯坦顿,斯萝和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的妻子!

吊箱停了下来,门开了;尤莱拉轻快地跳了出来,只见她一个手势,那吊箱又飞速升了上去,通道消失了。她停驻在一面黑色巨幕跟前。她伸手一碰,那黑幕立即散开,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小小的内室,整个室内萦绕着明亮的蓝宝石光芒;房间空空如也,只在正中的一个低矮的底座上,立着一个巨大的乳白色透明水晶球;球体表面有一些浅痕,勾勒出几块大洋和大陆的模样,但是,若真如我所想,那么这不是在另一个星球,也是在远古时代的地球,因为它与地球现在的海岸线简直相去甚远。

在水晶球的正上方,立着两个人的形象,一男一女,他们的手臂交缠,嘴唇贴合,刻画得极其精致细腻,栩栩如生,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忘了,他们和那球一样,只是一座水晶雕塑。在这神龛前面,这应该是神龛无疑了,我看到有三个锥形圆台缓缓升起:一个跳动着纯洁的白色火焰,一个盛满乳白色光泽的水,第三个竟溢满了月光!我不可能认错它们,那圆台正有一人的高度,但是水、火焰和月光究竟是如何那么均匀和平稳地流动在那锥形圆台中,我也无从知晓。

尤莱拉慢慢地鞠着躬,一次、两次、三次。她转向奥基弗,那眼神似乎无视了这空间里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的存在。她目光流转,带着一丝莫测的神秘,走到近前,双手搭上了奥基弗的双肩,注视着他,似乎要把他的灵魂都看穿。

“我的主啊,”她低声念道。“仔细听好,我,尤莱拉,赋予你三样东西——我自己,闪灵,以及闪灵的能量,没错,还有第四样,这是前三种东西可以助你完成的,你会拥有驾驭地面世界的无上能量!这些,是你应得的。我就此发誓,”她转身面向祭坛,举起双臂,“以希亚和希亚娜的名义,以火的名义,以水的名义,以光的名义!”详见注解[1]

她的眼睛变成了深紫色。

“从今以后,互不相欺,生死相依!情比金坚,无人敢撷!”她低声念着。

然后,依然无视着我们的存在,她伸开双臂环抱住奥基弗,白皙的身体贴上他强健的胸膛,她扬起樱唇,紧闭双眼,搜寻着他的唇。奥基弗将她紧紧抱住,他埋下头,一刹那,两唇相接,竟是一个热情的吻!见此情景,奥拉夫大惊失色,不禁扼腕叹息。但是在内心深处,我却找不到任何苛责这爱尔兰人的理由!

女祭司睁开双眼,现在它变成了迷雾般的蓝色,她从他怀中挣脱,与他相对而立。奥基弗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哦,我神圣的主啊!我已经封印了我的诺言!”她念道。此时,她才似乎刚刚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端详了我们片刻,然后从我们中间走了过去,面对着奥基弗。

“现在,先去吧!”她说道。“雷多很快就会来找你们。那之后会发生一些事情,你们就顺其自然吧!”

她再次对他莞尔一笑,温柔甜美;她转身面向圆球雕像上的那对形象;陡然跪了下去。我们悄然走开了;紧接着,我们来到了小阁楼上,依然是一路无语。途径路边时,我们听到外边路上传来阵阵喧哗;有男人的怒吼声,时而还夹杂着几声女人的尖叫。透过花园的一个裂口,我瞥见在一座桥上有一群人在你推我搡:绿色小矮人和拉德拉人搏斗着——发出阵阵的嗡嗡声,就好像有人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进入房间后,拉里一下瘫坐在一把沙发椅上,双手掩面。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掌,看到的是奥拉夫责备的眼神,他又将目光移向了我。

“我没有忍住,”他说,声音里一半是委屈和不服,一半是苦恼和烦扰。“天啊,多么极致的女人!我没法儿忍得住!”

“拉里,”我问道,“那你怎么没告诉她,你不爱她呢?”

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终于恢复了生气。

“博士,拜托你用用你科学家的脑子!”他大喊道。“如果一个燃烧的天使毫无预兆地扑到你怀里,你会摆出庄严的姿态告诉她离远点,你不想被烧着吗?看在上帝的份上啊,那怎么可能呢,古德温!”他脾气大作。

“邪恶!邪恶!”诺曼人声音笃定,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儿的一切都是邪恶的:像山精切尔德姆,像妖怪海尔维德山精切尔德姆,妖怪海尔维德:都是神话传说中邪恶的形象。,哈!还有她,那蛇蝎美人,不过是那闪光的魔鬼的小婊子罢了。我,奥拉夫·胡尔德里克森,知道她所说的驾驭世界的力量指什么,哈!她还嫌现在这世上魔鬼不够多吗!”

“你说什么?”奥基弗和我同时惊呼道。

奥拉夫忽然又陷入了缄默,神情中依然有些未消的怒气。这时,有脚步声传了来,原来是雷多,但此时的他变得很不一样。表情中所有的嘲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最高规格的礼仪向奥基弗和奥拉夫致敬,此前,我只见过他对尤莱拉和鲁格尔施以此礼。外边的喧闹声忽的急剧起来,一会儿又渐渐远去。他耸了耸肩膀。

“拉德拉人觉醒了!”他说。“你们两个人简直表现得太勇敢了!”他若有所思得停顿了一下。“骨头和尸身,不应该为了墓葬的空间而彼此争夺!”他说的话有些奇怪。“它们应该向那些想要埋葬它们的墓室证明它们依然活着!”

他陡然停了下来,眼神朝那能听到人说话并且会发出声音的球体望去。详见注解[2]

“女祭司派我来陪护你们,一会儿她将传唤你们,”他宣布道。“这里即将举行一场宴会。你,拉律,还有你,古德温,都要来参加。我和奥拉夫留在这里。”

“不要杀害他!”听到此,奥基弗不禁插话道。雷多将手放在胸脯,又贴上了双眼。

“我发誓!以祖先的名义,以我与你友情的名义,以你们两个在闪灵面前表现出的勇敢的名义!”他低声念着誓言。

雷多拍了拍手,一个士兵应声从拐角处走来,手中托着一个长方形扁平木盒。小绿矮人接过盒子,遣散了士兵,打开盖子。

“拉律,这个是你参加盛宴的衣服,”他指着里边的东西说道。

奥基弗向盒内看了看,从里边扯出了一件白色长袖短身祭袍,袍子由柔软的金属丝制成,闪烁着莹莹点点的光泽,外加一条宽大的银色腰带,同样银色材质的裹腿,还有一双好似由银制作而成的凉鞋。他把衣服扔到一旁,表现出强烈的不满。

“不要这样,拉律!”矮人低声道。“穿上它们,我奉劝你这么做,我祈祷你能这么做,不要问我为什么,”他急匆匆地说着,又看了一眼那发声球。

奥基弗很为他的诚挚打动,我也有同感。那矮人做出一个恳求的姿势。奥基弗无奈,猛地抓过那衣服,进入了那间有喷泉房间。

“闪灵不会再跳舞了吧?”我问道。

“不会,”他说道。“不会”,他有些迟疑,“这只是圣礼后例行公事的盛宴!鲁格尔——还有你那会说两种语言的朋友马拉季诺夫,都会在那,”他缓缓道。

“鲁格尔——”我惊道。“发生了那些之后,他还会去吗?”

“古德温,我的朋友,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去的,”他的眼神充满憎恶;“而且还会有许多其他的人,尤莱拉的朋友,鲁格尔的朋友,或许,还会有另外一个人”,他的压低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一个他们未曾邀请的人,”他骤然停下,朝那发声球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些畏惧;他用一只手指压住双唇,坐到了旁边的一只沙发椅上。

“奏起音乐来”,传来了奥基弗的声音,“英雄到来了!”

奥基弗阔步走进房间。我不得不说,此时,雷多的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钦佩之情,我相信我也是如此,甚至,连奥拉夫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变得虔诚起来。

“希亚娜人的英雄儿女!”雷多低语道。

雷多双膝跪下,从他的腰带间的袋子里取出一个丝绸包裹的东西,揭开丝绸——然后,仍然跪着,奉出一把闪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细长短匕,那手柄竟是一整块蓝宝石;他将短匕塞入奥基弗的腰间;又一次向奥基弗致以他崇高的敬礼。

“过来,”他说着将我们带到小路前端。

“现在,”他正色道,“让默灵爆发出他们的力量吧,如果这力量还有一息尚存的话!”

做完这奇怪的祈祷,他转过身来。

“看在老天的份上啊,拉里,”我们离女祭司的房间越来越近,我不禁劝他道,“你一定要小心啊!”

他点了点头,但是在我的心里仍埋着深深的忧虑,我分明感到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前途未卜的迷惘。

就在我们登上旋转台阶时,马拉季诺夫出现了。他对看守我们卫兵使了一个手势,很快,卫兵便自行退到一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疑问,这一幕让我不禁好奇这俄国人到底突然间获得了什么样的权势。他冲我礼貌地一笑。

“找到你的朋友们了吗?”他问道,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他身上竟隐藏着深深的危险。听完他说道:“不会吧!这太恐怖了!尽管如此,还是不要放弃希望。”他转向奥基弗。

“中尉,我想单独跟你谈几句!”

“我和古德温之间没有秘密,”奥基弗答道。

“您意下如何?”马拉季诺夫再次发问。他躬身对拉里耳语了几句。

奥基弗一惊,用一种惊讶又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转向我。

“博士,等我一分钟!”我似乎看到了他眨眼间有一丝对此怀疑的神色。他们走到一旁,与我保持了合适的距离。那俄国人说得很快。拉里全神贯注地听着。看起来马拉季诺夫非常地急切,奥基弗不时打断,似乎在提出问题。马拉季诺夫瞥了我一眼,当他的眼光投射到奥基弗身上时,我看到奥基弗的眼睛里燃烧起了愤怒和恐惧的火焰。最后奥基弗似乎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后来点了点头,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决定,马拉季诺夫向他伸出了右手。

我注意到,拉里在和他握手时有那么一丝畏缩,有一丝小得不易察觉的迟疑,还有他在松开手后那不由自主的动作,就好像他想甩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马拉季诺夫连看都没有再看我,转身进了去。卫兵回到我们身边。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拉里。

“博士,现在什么也不要问!”他紧张地说到。“等我们到家再说。但是我们动作必须要快,我会告诉你——”

[1]我在此没有充分的空间来描述这里的人的来世观,也无法列出他们信奉的众神。希亚和希亚娜象征的是世俗的爱恋,然而,他们的宗教礼仪却完全摒弃了对那些狂热的祭祀中难以避免的低俗成分。祭司和女祭司居住在巨大的七阶大殿中,黑玉竞技场所占的正是大殿的水侧。希亚和希亚娜的标志,图符,象征,那圆球以及上面所雕塑的一对形象,正是代表世俗之爱,这种爱有脚踏实地的朴实,也有放眼群星的璀璨。在此地,我从未听说过天堂或者地狱,或者任何等同于它们的说法;闪灵的存在倒是可以算得上是二者的结合。他们只有那个来自远古的桑娜拉;不经常被提起,却依然是此间一切的缔造者和统治者,一个不图声名的造物者!桑娜拉似乎是士兵阶层唯一的信仰,雷多是例外的一个,他对古神灵也有着无限的敬畏。事实上,莫利亚人所有强烈的、热忱的宗教信仰的冲动无不都是来自对桑娜拉这位崇高之神的崇拜。我对这种现象极其着迷,因为这很符合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宗教信仰符合一个几何守则——人对神的崇拜都是随着距离的增大而升温的。——古德温

[2]我发现我忽略了解释这些有趣的机械装置,它们其实有点将电话、复读机、电报机融为一体的性质。我在此假设读者都熟知接收无线电报的装置,这种装置必须要由接线员进行“调音”,直到自身的振动品质与外部振动达到和谐的平衡,这外部振动是指一种十分快速的冲击力量,它通常来自我们称之为“赫兹”的短电波,以及携带无线信息的电波。我还需假设读者都了解一项基本的物理学常识,光波和声波是可以交互的。那些能听到人讲话并发出声音的球体正是利用了这两种定理,其原理非常简单、却十分精巧。它们所发出的光芒是从其基座内的一个原子“马达”中发出的,与普通发光球的照明是类似的。因为累加了发声功能,它们的表面有着极好的感光度和对声音的敏感度。在于其动能的共同作用下,其中的金属原件构建起一种所谓的“力场”,这能使它与每一颗粒子联系起来,无论距离多远。当说话声产生的波动撞击到球体表面的共鸣面,球体的光波振动频率便受到破坏,正如电话送话器能够切断电流是一个道理。同时,这些光的振动演变成了声音,在所有已经调节到相应频率的球体表面发出。那些这几次所见的“流动”的颜色,实际上是说话者的语调所对应的光谱。通常在对说话者较为熟悉的情况下,那球体中的机能才能很快理解、发出声音,那声音偶尔会非常地洪亮、清晰,这一点我很快就将意识到。——古德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