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信使他备受折磨。但是对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即使在他读信的时候,他也不曾有片刻的怀疑。事情的最实质之点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定型,而且完全决定下来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这门亲事,让卢仁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得意地冷笑着,恶狠狠地预祝自己的决定获得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竟然还向我道歉呢,说什么未曾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未曾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决定!可不是吗!她们以为,大局已定,无法更改;可是咱们倒要瞧瞧,到底能不能更改!借口倒是堂而皇之:‘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能干的人,是个大忙人,因而得飞快举行婚礼,要快如驿马跑路,最好快似火车飞驰。’不,杜涅奇卡,我已看穿了一切,我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讲的那很多话内容怎样;还了解你在屋子里彻夜踱来踱去想些什么,更明白你在妈妈卧室里的那个喀山圣母像喀山圣母像原在喀山供奉,后经复制,传遍俄罗斯,画的是圣母玛利亚举起右手做祝福状。喀山圣母像在俄罗斯民间极受尊敬,它被视为孤儿和穷人的保护者。前祈祷些什么,上各各他各各他一译“骷髅地”,在耶路撒冷近郊,相传耶稣在这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因而,在西方语言中,“各各他”成为苦难的同义词。是痛苦的。哼……这么说,已经最终定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干练、十分理性的人吧,他有一大笔财产(已经拥有自己的一大笔财产,这就更加可靠,更能打动人心了),在两个地方供职,而且赞成我们最新一代的信念(一如妈妈信上所说),并且‘看来心地善良’,正如杜尼娅自己所说。这个看来真是妙不可言啊!因此杜涅奇卡就偏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是妙不可言啊!妙不可言啊!……

“不过,有意思的是,妈妈在信上为什么要向我提起‘最新一代’呢?只不过是为了展示一个人的性格呢,还是别有深意:讨好我,让我对卢仁先生产生好感?嘿,真是用心良苦啊!还有一个情况要是搞清楚了,也一定十分有趣:她们两人究竟推心置腹到了什么程度,在那个白天和那个黑夜,以及后来的所有日子里?是不是所有的话都进行了开诚布公的交谈?抑或两人都明白,双方心有灵犀,所见略同,因此开怀畅谈也就纯属多余,甚至只言片语也无须吐露。也许或多或少就是这样吧;从信上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说话刺耳,有点而已,然而,天真的妈妈竟然硬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而杜尼娅显然生气了,所以‘懊恼地回答’她。这还用说吗!既然事情已经明白不过了,何必提出天真的问题呢,而且已经决定下来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呢,谁能不发火呢。为什么她要在信中给我写上这样一句:‘你要爱杜尼娅,罗佳,她爱你胜过爱自己’;是不是她为了儿子而同意牺牲女儿,因此受到良心谴责的隐秘折磨呢?‘你是我们的希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啊,妈妈!……”他越来越气愤填膺,假如此刻他碰上卢仁先生,看来他定会把他杀了!

“呵,这句话倒是不错,”他继续想道,追踪着脑海里旋风般飞速转动的思想,“这句话倒是不错,‘要了解一个人,得耐心而又细致地观察他’;不过卢仁先生的为人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主要的是,‘这人精明干练,而且看来心地高尚’:他负责托运行李,承担大箱子的运费,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心地还不高尚吗?而她们两人,未婚妻和丈母娘,却要雇上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要知道,我也乘坐过这样的大车)上路!没关系!仅仅九十俄里,‘在火车站,我们就可以乘坐三等车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一千多俄里。这是合情合理的:要量体裁衣,看菜吃饭嘛,然而你呢,卢仁先生,你是怎么回事啊?要知道,这是你的未婚妻啊……而且你不可能不知道,丈母娘是以养老金作抵押预借路费的吧?当然,你们这是在做一笔合伙生意,一桩利益均沾的买卖,股金相等,开支也得对开;俗话说得好,吃饭在一起,烟叶分开吸。不过这个精明干练的人却有点欺哄她们:行李费远比她们的路费便宜,也许不要花一个子儿。她们两人为何竟然看不到这一点呢,还是有意不加计较呢?可不是吗,因为她们已经心满意足,心满意足了!但怎么也应该想到,这还只是蓓蕾初绽,真正的苦果在后头呢!要知道,这里最关紧要的是什么:不是吝啬,也并非极端小气,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他将来婚后的作风,是一个预兆……但是妈妈干吗要花掉最后那一点点钱呢?她能有多少钱带到彼得堡来呢?是带三个卢布,还是带两张‘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说的那样……哼!以后她在彼得堡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根据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在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跟杜尼娅住在一起了,甚至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设法说漏了嘴,显露了自己的真相,尽管妈妈摇着双手对此加以否认,宣称:‘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指靠什么呢:指靠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吗?可还得扣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债款。她在那里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可以缝制袖套,但这会弄坏她的一双老花眼睛。而且编织三角头巾,只能给她的一百二十卢布增加二十卢布的收入,我对此十分清楚。这就意味着,还是得寄希望于卢仁先生的高尚情怀:‘他会主动提出邀请,全力劝我去住的。’别异想天开了!席勒笔下的那些好心人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戏剧家、美学家,其创作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颇大,他笔下的“好心人”形象在陀氏的不少作品中经常可见,不过往往带有讽刺色彩。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孔雀羽毛装扮别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信赖善,而不相信恶;即使他们已经预感到勋章的反面这是俄文成语,此处指事情坏的一面,下文谈到卢仁先生是否得过勋章,即是由这一成语产生的联想。,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事先对自己说真话;就连想到这一点,他们都会深感厌恶;他们摇着双手躲避真理,直到最后那个被他们装扮的人亲自出来愚弄他们。我倒想知道卢仁先生是否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扣眼里一定挂着一枚安娜勋章帝俄时代授予文官的勋章,共有四级,最高奖励为一级圣安娜勋章,此处指的是四级安娜勋章,是一种无足轻重的勋章。,出席包工头和商人的宴会时,他都会佩戴着它。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也许会戴上它!不过,让他见鬼去吧!……

“……唉,妈妈,就随她去吧,愿上帝保佑她,她的本性就是如此,可杜尼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杜涅奇卡,亲爱的,我可是了解您的啊!我们上次见面时,您都已经快二十岁啦:您的性格我早已了如指掌啦。妈妈在信中写道:‘杜涅奇卡善于忍耐’。对此,我也是清楚的。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了,而且从那时起,两年半以来,我一直顾虑着这一点,正是这一点,‘杜涅奇卡善于忍耐’。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可见她的确善于忍耐。而现在她竟和妈妈都认为,这位卢仁先生她也可以忍受得了;此人搬出一套理论,说什么娶贫寒之家、蒙受丈夫恩惠的妻子好处多多,甚至几乎是初次见面就宏宣这一高论。就算他是‘说漏了嘴’吧,至少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因此,也许他根本就不是说漏了嘴,而恰恰是有意尽快阐明自己的观点),然而杜尼娅,杜尼娅呢?她可是对这个人洞悉入微的,而且她还得跟这个人一起生活啊。当然,即使只吃黑面包只喝白开水,她也不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不会因为耽于舒适而放弃精神方面的自由;哪怕是给她整个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原是属于丹麦的两个公国,位于日德兰半岛南部。为争夺它,1864年普鲁士与丹麦、1866年普鲁士与奥地利先后两次发生了战争。1867年,它成为普鲁士的两个省。俄国19世纪60年代的报刊曾普遍刊载关于这两次战争的消息,陀思妥耶夫斯基主编的《时代》杂志也刊载过这方面的消息。,她也不会放弃,何况是卢仁先生!不,杜尼娅不是这种人,我相当清楚……而且,她现在当然也不会变!……还用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为了一年两百卢布,终生奔波外省当家庭教师,也是十分艰辛的,但我知道,我妹妹情愿像黑人那样去给种植场主干活,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在波罗的海东岸为德国人做苦工19世纪60年代俄罗斯报纸经常报道美国黑人的痛苦处境,以及拉脱维亚农民不堪忍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而逃亡的情况——当时,波罗的海东岸的土地大部分属于德国人,他们残酷剥削当地的拉脱维亚人、立陶宛人、爱沙尼亚人,因此,他们大批逃亡。,也不会糟蹋自己的灵魂和道德情感,去和一个她既不尊敬也毫无共同之处的人结婚——仅仅为了一己私利而永远委身于他!哪怕卢仁先生整个人是以一块纯金铸就,或者是用整块钻石雕成,她也决不会应允去做卢仁先生的合法姘妇!可现在她为何又应允了呢?奥妙在哪里呢?谜底在何处呢?实情显而易见:为了她自己,为了自己生活的舒适,甚至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她决不会出卖自己,而现在为了别人她却要出卖自己!为了一个她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奉若神明的人,她却愿意出卖!全部奥秘就在这里: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可以出卖自己!彻底出卖!啊,必要时我们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情感;并且把自由、宁静,甚至良心,所有的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连生命也毫不顾惜!只要我们热爱的人能够幸福。不仅如此,我们还会编造出一套貌似有理的借口,向耶稣会会员学习耶稣会是1534年根据罗马天主教教义创办的一个教会,其口号有:“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确”,“目的为手段辩护”,“为了实现良好的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好的”(包括阴谋诡计、挑拨离间、暗杀、欺骗、收买等卑鄙手段)。,也许这样便能聊以自慰,让自己相信应该如此,为了善良的目的,的确应该如此。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像白昼一样清晰明朗。显然,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尔尼科夫无形中成了处于首要位置的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可不是吗,这将使他获得幸福,让他读完大学,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整个一生有了保障;也许以后他会成为富翁,声名鹊起,受人敬仰,或许还会成为名人享誉一生呢!然而母亲呢?要知道,这件事关系到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头生子套用“耶稣是圣母玛利亚的头生子”的说法,含有讽刺意味。!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这样好的女儿呢!啊,可爱而不公正的心灵!而且,真正到了这种地步:就连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都无法拒绝!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存在,就永远会有索涅奇卡指被迫卖淫或变相卖淫的社会现象。!这样的牺牲,这样的牺牲,你们俩都充分掂量过吗?掂量过吗?力所能及吗?有济于事吗?合乎理智吗?杜涅奇卡,你是否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和卢仁先生结婚更坏?妈妈在信里说:‘这里并没有什么爱情’。而假如既没有爱情,连尊敬都谈不上,那会怎样呢?而且恰恰相反,早已有的却是反感、蔑视和憎恶,那又会怎样呢?最终,又必然将是‘讲究整洁’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您是否明白,您是否明白,这种整洁意味着什么?您是否了解,卢仁太太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全无二致,或许甚至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毕竟是为了有点多余的舒适,而她那边所面对的却正是事关饿死的大问题!‘杜涅奇卡,这种整洁的代价太昂贵了,太昂贵了!’唉,要是以后感到无法忍受,您会后悔吗?将会有多少悲伤,多少忧愁,多少咒骂,多少背着人们流下的眼泪,因为您毕竟不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啊!到那时,母亲将会怎样呢?要知道,她现在就已经心神不宁,忧心忡忡;一旦洞悉一切,又如何是好?而我又会怎样?……实际上,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决不会,决不会!我拒绝接受!”

他突然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站住不动。

“决不会吗?为了使这件事决不会发生,你究竟又能做些什么呢?禁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呢?从你自身来说,为了拥有这样的权利,你又能给她们什么承诺呢?你会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全部未来都献给她们吗,等你大学毕业,有了职业之后?我们早已耳闻过这一类话,但这还只是空头支票,可现在该怎么办呢?要知道,在这方面,急需现在就做点什么,对此你明白吗?而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你是在把她们赖以维生的一点点钱掠夺一空啊。要知道,她们的钱是以一百卢布的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为抵押借来的啊!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翁,掌握着她们命运的宙斯宙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主神,也是天神之父,统治着神和人的世界,支配着人类的命运。,用什么来保护她们,让她们远远离开斯维德里盖洛夫们的侮辱,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盘剥呢?十年之后吗?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编织三角头巾而双目失明,也许以泪洗面也是一个原因;还会因节衣缩食而虚弱不堪;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就在这十年里,妹妹可能变得怎样,你猜想得到吗?”

就这样,他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逗引自己,甚至以此为乐。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问题,也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好久以前就已存在而又亟待解决的老问题。它们早已开始折磨他的心灵,并使他痛苦不堪。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这一切烦恼就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长叶,后来日积月累,枝繁叶茂,最近变得成熟,竟凝结出一个可怕、怪异、荒诞的问题,这个问题折磨着他的头脑和心灵,无可抵制地要求解决。现在,母亲的来信使他仿如突遭雷霆击顶。显然,当务之急并非愁锁双眉,消极地苦闷,徒自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是必须付诸行动,立即行动,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必须下定决心,不管是去干什么,或者……

“或者就干脆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狂般地大叫起来,“驯顺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管它究竟怎样,永远扼杀心灵里的一切,放弃一切行动、生活和爱的权利!”

“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无路可走意味着什么吗?”他突然记起昨天马尔梅拉多夫所提的问题,“因为总得让每个人哪怕有一条路可走啊……”

他突然震颤了一下:昨天就出现过的一个念头又掠过他的脑海。但他震颤并非由于掠过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这个念头必然会“掠过”,并且已经在等着它;而且这个念头完全不是昨天才出现的。只是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就在昨天,它还仅仅是个幻想,可是现在……现在它突然现身,不是以幻想,而是以崭新的、严酷的、完全陌生的面目现身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双眼一阵发黑。

他匆匆扫视四周,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很想坐一会儿,原来他是寻找长椅;当时他正行走在K林荫道上。看得见前面约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条长椅。他尽可能地加快步伐;但是途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有好几分钟。

在寻找长椅的时候,他发现有一个女子在他前面二十来步的路上行走,不过,起初他根本没注意她,就像此前他对在他眼前一闪即逝的所有东西一样。这种情况他已经出现好多次了,比方说,在回家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走过些什么路,而他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但这个行走的女子身上却有某种奇异的东西,初看一眼就很惹人注目,于是他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到她的身上去了——最初是勉勉强强地,似乎有点懊恼,后来却越来越专注。他忽发奇想,试图弄清这个女子身上那种奇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首先,她想必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在赤日炎炎下行走,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更不戴手套当时阳伞和手套是上流社会妇女必备的两件东西。没有这一标志,说明该女性出身卑贱。,而且有点可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轻盈柔软的料子(丝绸)做的连衣裙,但是不知为何穿得十分古怪,扣子未曾扣好,在裙子的最上端靠近后面腰部的地方被撕破了一块;有一大块布片倒挂下来,左右晃荡。一块小小的三角头巾披在裸露的脖颈上,但却歪斜到一边去了。此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七歪八倒。这种状况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劈面相逢,但她刚走到那里,就突然倒在长椅的一端,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显然是疲劳过度。他把她细细察看了一会,立即猜到她已喝得烂醉如泥。目睹这种情景,令人深感奇怪而荒唐。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异常年轻的小脸,大约十六岁,也许甚至只有十五岁,——一头金黄的头发,一张漂亮而稚嫩的小脸,但却通红通红,并且似乎有点浮肿。这姑娘看来有点不省人事了;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裸露出了不该露出的部分,这一切迹象无一不表明,她几乎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在大街上。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坐下,也不愿走开,而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人迹罕至,而现在又是下午一点钟,烈日炎炎,几乎寂无人影。然而,在相距约十五步远的那边,在林荫道的边缘,有一位先生停住了脚步,种种迹象表明,他心怀某种目的,也很想到这个女孩跟前来。大概他也老远就发现了她,跟踪而至,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妨碍了他。他用恶毒的眼光不时盯上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但又竭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目光,并且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穿着破衣烂裳的讨厌鬼走开,以便自己一近芳泽。事情已不言而喻。这位先生约莫三十岁,身材敦实而肥胖,面色红润,嘴唇朱红,留着一撮小胡子,衣着十分入时。拉斯科尔尼科夫赫然大怒;他突然心生一念——侮辱一下这个胖乎乎的花花公子。他暂时撇下那个女孩,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嘿,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此处并非真正的斯维德里盖洛夫,而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把那些花花公子统称为“斯维德里盖洛夫”。!您在这里有何贵干?”他攥紧双拳,大声叫嚷,嘴角透着狞笑,愤恨得嘴唇沾满了唾沫。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先生皱紧双眉,傲慢地露出诧异的神情,厉声喝问。

“滚开,就这个意思!”

“你敢,流氓!……”

他挥舞着皮鞭。拉斯科尔尼科夫握紧拳头扑向他,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位身体健壮的先生足足可以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然而,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拉住了他,一名警察站到了他们中间。

“好了,先生们,请别在公共场所打架。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穿得破烂不堪,便厉声问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仔细打量着他。这是一张雄赳赳的军人面孔,嘴唇上留着灰白的小胡子,满脸络腮胡子,目光中透出精明能干。

“我正要找您,”他抓住警察的一只手臂,高声说道,“我叫拉斯科尔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对此您能一目了然,”他转身对那位先生说,“而您也过来吧,我让您看一件事情……”

于是,他抓住警察的手臂,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您看,她已经烂醉如泥,刚才才从林荫道上走过来: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那一行的。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让人给灌醉了,上了别人的当……是头一回……您明白吗?然后就这样给扔到大街上来了。您看,连衣裙都被撕破到这种样子了,再看看,她的衣服是怎么穿的:显然,这是别人给她穿的,而不是她自己穿上的,并且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给她穿上衣服的。这是一望可知的。现在再请您看看这边:刚刚我想揍他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回见到他;不过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盯上她的,她喝醉了,神志不清,因此他现在急不可耐地想走过来,中途拦截,——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不会弄错。我亲眼看见,他紧盯着她,一路跟踪她,只是我妨碍了他,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又稍稍走开一点,站在那里,好像在卷烟……咱们怎样才能不让他如愿以偿呢?咱们怎样才能送她回家呢,——请您想个办法吧!”

警察明白了一切,并开始思考。那位胖先生的居心当然十分明显,只是这个女孩的情况还弄不清楚。警察躬身贴近她细细察看,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

“唉,真可怜啊!”他摇摇头说,“还完全是个孩子呢!她让人骗了,定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大声叫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一双疲倦不堪、黯然无神的眼睛,木然看了看盘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给(他伸手到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二十戈比;还有点余钱),给,请您叫辆马车,让车夫按地址送她回家。只是我们得先问清楚她住在哪里!”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后,又开始叫她,“我马上给您叫一辆出租马车,亲自送您回家。请您告诉我,送您到什么地方?啊?请问您住在哪里?”

“走开!……缠死人了!”小女孩嘟嘟哝哝着,又挥了挥手。

“哎哟哟,哎哟哟,多糟糕呀!哎哟哟,多丢人啦,小姐,多丢人啦!”他又摇摇头说,既带点挖苦,也带点怜悯,又带点愤怒。“真是个难题!”他转身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说着又飞快地从头至脚把他扫视了一遍。在他看来这个人大概也很奇怪:穿得破烂不堪,却还解囊助人!

“您发现她的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我告诉过您:她在我前面东倒西歪地走着,就在这条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跟前,就倒在上面了。”

“唉,上帝呀,现今这世上发生了多么可耻的事啊!这么年纪轻轻,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家给骗了,一定是这样!瞧,她的连衣裙也给撕破了……唉,如今尽出些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而她没准出身名门贵族,没准生在贫寒家庭……如今这样的事太多了。看样子娇滴滴的,倒像个小姐,”他又躬身去看她。

也许,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娇滴滴的”,举止文雅,尽力追逐潮流,衣着打扮时髦。

“最重要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关注地说,“千万不能让她落到这个流氓手里!他一定还会凌辱她!他的企图一望可知;瞧这个流氓,还恋恋不舍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说道,而且用手直指着他。那人听了,又想动怒,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只是轻蔑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慢悠悠地走开十来步,又停了下来。

“不让她落到他的手里,这倒好办,”警察凝思着说,“只要她说明往哪里送就行了,不然……小姐,小姐!”他又躬下身去。

那姑娘突然圆睁双眼,凝神细看,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去。

“呸,这些无耻之徒,老是缠着不放!”她又挥了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身子仍像原来一样剧烈地东摇西晃。花花公子也紧随她而去,不过走的是另一条林荫道,一双眼睛只盯着她。

“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得手的,”小胡子警察斩钉截铁地说,也尾随他们而去。

“唉,如今尽出些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他叹息着又高声重复道。

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似乎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喂,您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喊道。

那个小胡子转过身来。

“您别管了吧!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抛开吧!让他消遣消遣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警察疑惑莫解,瞪眼直望着他。拉斯科尔尼科夫哈哈笑了。

“哎——哎呀!”警察挥了挥手说,又尾随花花公子和那个姑娘走了,大概他把拉斯科尔尼科夫或者当作疯子,或者当作更糟糕的某种人。

“拿走了我的二十戈比,”拉斯科尔尼科夫愤恨地说,他被独自留了下来。“哼,让他也从那个家伙那里拿点钱,任凭小姑娘跟他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我何必多管闲事,在这件事上帮忙呢?用得着我帮忙吗?我有资格帮忙吗?就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生生地吃掉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胆敢送掉这二十戈比。难道它们是我的?”

尽管他说出了这些奇言怪语,心里却感到非常沉重。他坐到空空的长椅上。思绪飘飞,纷乱无序……此时此刻,不论想什么,他都觉得难受。他真希望昏然入睡,忘怀一切,然后一觉醒来,一切从头开始……

“可怜的小女孩!”他看了看长椅空空如也的一角,说道,“她清醒后会痛哭一场,然后母亲知道了……先打她一顿,再用鞭子猛抽,痛心,羞耻,也许还会把她赶出门去……即使不把她赶出门去,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流也会打听出来,我们的小女孩就得东躲西藏……不久就会进医院指花柳病医院。据统计,当时俄国的花柳病患者,仅沙俄欧洲部分就有六十九万三千余人,彼得堡有七千一百人。(那些与十分正派的母亲住在一起又瞒着她们偷偷地不时寻欢作乐的女孩总是如此),那么以后呢……以后又是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变成残废,从呱呱坠地以来,她不过才活了十八九岁……难道我未曾见过这样的姑娘?她们是怎样堕落的呢?她们全都就是这样堕落的……呸!管它呢!据说,这是理该如此。据说,每年都应该有百分之几此处暗指比利时统计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经济学家凯特勒(1796—1874)的理论。该理论认为,一定百分比的穷人、娼妓、罪犯和自杀者,是永远不可避免的,甚至是人类社会生存的必要条件。这一理论被译成俄语后,1865—1866年俄罗斯报刊上对此常加讨论。凯特勒是国际统计会议之父、近代统计学之父、数理统计学派创始人,其主要著作有:《论人》、《概率论书简》、《社会制度》和《社会物理学》等。……去那个鬼地方,想必是为了让其他的人保持清纯,不受搅扰。百分之几!他们的这些话实在说得可爱:它们如此令人安心,又如此合乎科学。宣称只有百分之几,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假如换一个词语,那么……也许更使人惊慌不安……假如杜涅奇卡也落在这百分之几里,那该怎么办呢……不是落到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到那个百分之几?……”

“而我这究竟是往哪里去啊?”他突然想道,“奇怪。我本来是为了什么事才出来的。刚一读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去瓦西里岛,找拉祖米欣,就是去那里,现在……我记起来了。可是,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这一念头是怎样飘进我的脑海的呢,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呢?这值得注意。”

他感到惊讶。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大学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躲避一切人,不与任何人来往,也厌烦别人来找他。因而,大家也就很快不再理睬他了。无论是同学聚会,无论是闲谈聊天,也无论是娱乐活动,总之他一概什么也不参加。他学习倍加刻苦,从不吝惜身体,因此颇受大家尊敬,不过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一贫如洗,却有一点目空一切的自高自大,并且离群索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同学觉得,他高高在上地把他们、把所有的人都看成小孩,似乎他在修养、学识和信念方面都远远胜过他们所有的人,并且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趣味。

不知什么原因,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意相投,其实还谈不上情意相投,而是他跟拉祖米欣接触较多,坦诚相见一些。不过,跟拉祖米欣的关系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这是一个极其乐观、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地步。不过,在这种憨厚的外表下,蕴藏着深刻和自尊。他的好朋友都了解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其实十分聪明,虽然有时他的确也有点儿缺心眼。他的外貌很惹人注意——身材又高又瘦,胡子总是没刮干净,头发乌油油的。有时他也胡闹,被人称为大力士。有一天夜里,他和伙伴们在一起,曾经一拳就把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相当于1.97米。高的警察打翻在地。他的酒量大得没谱,喝起来可以无休无止,但他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顽皮起来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但他也可以一点都不顽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任何失败从来也不会搅扰他内心的平静,任何恶劣的环境似乎也无法使他感到沮丧。他甚至能住在房顶上,能忍受极度的饥饿和非凡的寒冷。他身无分文,但他立志自力更生,干活挣钱糊口。他有许多挣钱的门路,这些门路当然是打工。有一年,整个冬天他的屋子里从来没有生过一次火,他还肯定地说,这样更使人舒适,因为在寒冷的屋里睡得更香。现在他也被迫停学,但为期不长,他正全力以赴地尽快增加收入,以便继续上学。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左右没到他那里去了,而拉祖米欣甚至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大约两个月前,有一次他们曾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扭过头去,甚至走到街对面去,以免被他发现。拉祖米欣虽然看见了他,但不愿惊动朋友,便从一旁悄悄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