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已经搜查过了,那又怎么办呢?如果恰巧在家里碰上他们,又如何是好呢?”

然而,这就是他的房子。既没有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什么人也没来查看过。甚至娜斯塔西娅也不曾动过屋内的东西。但是,上帝啊!不久以前他怎么会把所有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这个窟窿里呢?

他飞扑到墙角里,伸手到墙纸后面,掏出了所有东西,塞进几个口袋里。东西总共是八件:两只装着耳环或诸如此类东西的小盒子——他未曾认真看过;然后是四个小巧的山羊皮匣子。一条金链子就那么简单地用报纸包着。在报纸里还包着一件东西,看来是一枚勋章……

他把这一切东西分别塞进不同的口袋,塞在大衣口袋和裤子右边那个唯一完好的口袋里,尽可能放得难以发现。那个钱袋,他也和这些东西一起塞在身上。然后走出房间,这一次甚至让房门彻底敞开着。

他行走迅捷,步伐坚定,虽然觉得浑身筋疲力尽,但思维是清晰的。他担心有人跟踪,担心再过半个小时,再过一刻钟,也许就会发出监视他的指令;因而,无论如何得抢在这以前消灭一切证据。应该趁着现在多少还有一点点力气,多少还有一点点判断力,把事情处理妥当……究竟去哪里呢?

这是早已决定了的:“把一切扔进运河,让它们沉入水底,然后完事大吉。”昨天夜里,当他还处在昏昏糊糊的状态中时,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他记得,当时他三番五次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往外跑:“快啊,快哇,扔掉一切。”然而,要扔掉它们看来十分困难。

他在叶卡捷琳娜运河《罪与罚》的故事发生在叶卡捷琳娜运河(现名格里鲍耶陀夫运河)两岸。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住在离运河很近的市民小街。滨河街已经彳亍了大约半个小时,也许更多的时间,不止一次对所经过的河边码头仔细察看。但是要完成心愿,却是毫无希望:或者在岸边停靠着木筏,女人们在木筏上洗着衣服,或者在岸边泊留着小船,到处人潮涌动,而且从滨河街上,从四面八方,处处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人故意走下码头,静立不动,把什么东西扔进水里,形迹可疑啊。而且如果小匣子不沉入水里,反倒漂浮水面呢?当然可能这样。那就任何人都会看见。即便不如此,大家碰到他时,都已经特别注意他了,他们一个劲地打量他,似乎他们要做的事只是关注他。“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者这也许是我感觉如此吧。”他想。

最后,一个念头钻进了他的头脑:去涅瓦河边是否好一些呢?那里人比较少,也不大引人注目,无论如何要方便一些,而主要的是——离这一带远一些涅瓦河在彼得堡的偏北部,离叶卡捷琳娜运河较远。。他突然惊讶起来:他怎么能忧心忡忡、担惊受怕地在这个危险地带彳亍了整整半个小时,而不曾早点想到这个呢!这一不明智的举动浪费了整整半个小时,只是因为这个决定是在睡梦之中,在昏昏糊糊的状态下做出来的!他已变得极其漫不经心,极其健忘了,对此他心知肚明。应该断然采取行动!

他沿着B大街即升天大街。走向涅瓦河边;但在路上他突然又冒出一个新想法:“为何要到涅瓦河边去呢?为何要扔到水里呢?这样不是更好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即使再去群岛涅瓦河流入芬兰湾的河口,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岛屿,它们与涅瓦河南岸,都属于彼得堡市区。也行,在那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找一个偏僻之处,在树林里的某株灌木下面,——把这些东西全埋在树下,并且牢牢记住这棵树?”虽然他觉得此时此刻在这种状态下,他不可能把一切都考虑得那么明晰、正确,但他感到这个想法定然不错。

然而他注定了去不成群岛,另一种情况出现了:走出大街进入广场指彼得堡的伊萨大教堂(因有巨大的金圆顶,又称金顶大教堂,与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和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并称为世界四大教堂)前的伊萨广场。时,他忽然发现左边有一个院子的入口,四周是围墙,完全没有门窗。一进入大门,右边,是紧邻的四层楼房的一道既未粉刷也无门窗、远远伸入院子里的墙壁。左边,也是一进大门,与那道没有门窗的围墙平行,一道板墙伸入院子深处二十来步,然后就折向左边去了。这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冷僻之处,里面堆放着一些什么材料。再往里走,在院子的深处,从板墙的后面露出一座低矮的、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石头房子的一角,显然是什么作坊的一部分。这里大约是个作坊,是马车作坊,要么是五金装配作坊,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作坊;几乎从大门口起,乌黑乌黑的到处都是煤灰。“哇,就扔在这里,马上离开!”他突然灵机一动。他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于是走进大门,恰好看到紧挨大门的板墙旁边,有一道流水槽(在住着大批工人、手艺人、马车夫等等的这种房屋里,往往都有这样的流水槽),流水槽上面的板墙上用粉笔写着一句在这类场所司空见惯的俏皮话:“次出(此处)严今(禁)占(站)立这类流水槽是供人小便用的,“此处严禁站立”意为“禁止小便”,因此是俏皮话。”。因此,妙不可言的是,走到这里站上一会,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在这里把所有东西扔作一堆,然后马上离开!”

他再次扫视了一遍四周,并且已经把手伸进了口袋,忽然发现外面那道围墙旁边,在大门和流水槽之间约一俄尺宽的空地上,有一块未曾加工过的大石头,约莫有一普特一普特等于16.38公斤。半重,躺在那道紧临街道的石墙下。在这道墙外便是大街和人行道,行人匆匆行走的踏踏脚步声清晰可闻,这里的过往行人总是络绎不绝;然而门外的任何人都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从街上进来,不过,这也是十分可能的事,因此必须从速行事。

他俯身朝着石头,双手紧紧抠住它的上端,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翻转过来。在石头底下压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洼;他马上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一一扔进坑洼之中。钱袋落在最上面,可坑洼里仍然空有余地。然后,他又抠住石头,朝原来的那一面反向翻回,石头正好嵌在原处,只是显得稍稍高了一点点。不过,他扒了一些泥土,用脚把它踩实在石头四周。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接着,他离开那里,走向广场。又是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喜悦,仿佛不久前在警察局里一样,刹那间使他沉浸于其中。“罪证消灭了!何人,何人能想到来这石头底下搜查?兴许,从房子建成之日起它就搁在这里,并且还将搁多少年。而即使被人找到了:谁又会想到我呢?一切都完事大吉了!罪证无影无踪了!”他笑了起来。不错,后来他记得,他发出的是神经质的、轻轻的、几乎听不见声音的、超长时间的笑声,穿过广场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笑着。但是,当他来到K林荫大道前天遇到那个女孩的地方时,他的笑戛然消失了。另外一些想法占据了脑海。他突然感到,此时他极其憎恶那条长椅,甚至不愿从它旁边经过,那天那个女孩走后,他曾坐在上面,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他也害怕遇到那个小胡子警察,遇到他心里会沉甸甸的,当时他曾给他二十戈比:“让他见鬼去吧!”

他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愤愤不平地打量四周。现在他全部思想都围绕着一个主要问题运转——他自己也感到,这实在是一个主要问题,现在,正是现在,他形单影只地面对着这个主要问题,——这甚至是两个月来的头一次。

“让这一切全都见鬼去吧!”他想,满腔的怨愤突然火山般爆发。“哦,已经开始了,那就继续下去吧,让它见鬼去吧,让新生活见鬼去吧!上帝啊,这真是愚不可及!……今天我撒了多少谎,干了多少卑鄙的勾当啊!刚才我还多么卑鄙地对那个可恶透顶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讨好巴结,献媚逢迎啊!不过,这也是扯淡!我对他们这一伙都不屑一顾呢,甚至对自己那种讨好巴结、献媚逢迎也嗤之以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突然他止步不前;一个完全出乎意料、极其简单的新问题猝然使他晕头转向,并且痛苦地愕然:

“假如这件事始终果真是理性地进行的,而非愚蠢的蛮干,假如你果真有明确如一而又坚定不移的目标,那你为何直到目前对那个钱袋甚至都未曾看过一眼,你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弄到了些什么东西,更不明白为何含辛茹苦,并且自觉地去干这种卑鄙、下流、丑恶的事情?要知道,你刚才还想把它,那个钱袋,以及那些同样未曾看过一眼的东西,全都扔进水里去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就是如此;一切正是如此。他,其实,对此早先就已知道,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问题;昨天夜里当他决定把东西扔进水里去时,这个决定是毫不犹豫也义无反顾的,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仿佛已别无选择……对,这一切他全都了然于心,也全都记忆于心;几乎就在昨天,当他蹲在箱子旁边,从中取出一个个小匣子的那一瞬间,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就如此吗!……

“这是因为,我病得太重,”最后他忧郁地论定,“我是自讨苦吃,自我摧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无论昨天,还是前天,整个这段时间我都在自我折磨……恢复健康后……我就不再自我折磨了……而要是我根本不能恢复健康呢,那怎么办?上帝啊!这一切是多么使我腻味啊!……”他毫不歇气地往前行走。他渴盼着能随便做点什么来散散心,但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事,采用什么方法。一种新的、无法克服的感觉以每分钟逐渐增强之势控制了他:这就是对劈面相逢的、环绕四周的一切都怀着某种无比强烈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反感,一种持续不断的、怒气冲冲的、恨之入骨的反感。他憎恶劈面相逢的一切人,——憎恶他们的面孔,步伐,举止。假如有谁来与他攀谈,他简直要啐他一脸唾沫,可能还会咬他一口……

当他走到瓦西里岛小涅瓦河滨河街的一座桥边时,他突然停步不前了。“瞧,他就住在这里,住在这幢房子里,”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自己走到拉祖米欣这里来了!上次的故事,又再次重复了……但是,最有意思的是:我是自觉地走来的呢,或者只是无意中走到这里?反正一样;我说过……前天……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就去找他,那又怎样呢,去就去呗!倒好像我现在已经不敢去了似的……”

他走向五楼的拉祖米欣家。

拉祖米欣在家,在自己那间斗室里,这时正在工作,写个什么东西,他亲自为他开门。他们已有将近四个月未曾见面了。拉祖米欣穿着一件破烂得有碍观瞻的睡衣,赤脚趿拉着便鞋,蓬头乱发,胡子拉碴,也未洗脸。他流露出满脸的惊异。

“你怎么啦?”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进屋的同学,大声嚷道;接着便住口不言,只是吹了声口哨。

“难道已经糟糕到如此地步了?而你老兄在穿着这方面一向比我们讲究啊,”他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那身破烂的衣衫,又补了一句。“请坐啊,恐怕累了吧!”当拉斯科尼科夫倒在一个比他自己的沙发更糟的漆布面土耳其沙发上时,拉祖米欣猛然发现,他的客人正患着病。

“瞧,你病得很厉害啊,你知道吗?”他开始给他把脉;拉斯科尔尼科夫把手挣了出来。

“不必啦,”他说,“我来……是这么回事:教书工作我已丢了……我原本想……不过,我根本不需要教书……”

“你知道吗?你这是在说胡话呢!”一直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的拉祖米欣说道。

“不,我没有说胡话……”拉斯科尔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上楼来找拉祖米欣时,他并未考虑到会与他当面相逢。现在,在这一瞬间,他根据切身体会领悟到,眼下他不愿与世界上的无论任何人当面相逢。满腔怒火腾腾往上直冒。一跨进拉祖米欣的门槛,他就开始憎恨自己,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他突然说道,接着向门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

“不必啦!……”他又把手挣了出来,重复道。

“那么鬼叫你上这里来!你发傻气,还是怎么的?这……真有点令人气恼。我不放你这样走。”

“好吧,你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在你之外,我不认识其他任何能帮助我的人……让我开始……因为你比所有人都心地善良,也就是说,比所有人都头脑聪明,心思缜密……而现在我发现,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听到了吗,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独自一人……嗨,够了!别管我吧!”

“喂,等一下,扫烟囱的!彻头彻尾的疯子!等我说完后,你尽可自行其是。你瞧:我也不再教书了,而且也看不起那种工作。可是旧货市场有个书商赫鲁维莫夫,为他干活,在某种意义上说,与当家庭教师完全是一回事。现在,即使五个富商请我教书,也不能替换我给他干活。他从事的是出版工作,出版自然科学图书,——市场红火着哩!光看书名就值得花钱!你总是说我傻乎乎的;的确,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开始追逐时髦的社会思潮;可他自己啥都不懂,我呢,当然推波助澜。我这里有两个多印张的德文著作,——照我看,这是愚蠢透顶的招摇撞骗勾当:简而言之,就是探讨女人是不是人的问题。咳,当然啰,结果郑重其事地证明了,女人是人此处讽刺刊载在《现代人》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其副标题是《妇女问题面面观:女人是人吗?……》。。赫鲁维莫夫准备出版这部关于妇女问题妇女问题,主要是男女平等问题,是俄国19世纪60年代的热门话题。当时,民主派和保守派都竞相撰文,热烈讨论这个问题,还翻译出版了一些讨论妇女问题的外国著作。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想把这部两个半印张的著作扩展成六印张的译著,再补充一个长达半页纸的极其花哨华丽的书名,每本卖半个卢布。必定畅销!翻译的酬金是每印张六卢布,这就意味着,我一共可以得到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卢布。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将着手翻译一部关于鲸鱼的书,然后,从《Confessions》《Confessions》,即《忏悔录》,系法国作家卢梭(1712—1778)的自传性作品,1865年译成俄文。第二部里摘译一些极其无聊的胡言乱语;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在某种程度上,卢梭就是拉吉舍夫阿·尼·拉吉舍夫(1749—1802),俄国启蒙主义作家,主要作品为《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此处暗指车尔尼雪夫斯基(1828—1889)《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原理》一文,曾称卢梭为革命民主主义者,皮萨列夫(1840—1868)也曾在自己的文章里用卢梭影射拉吉舍夫。式的人物。我当然懒得反对,去他的吧!哎,你愿意翻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章吗?假如愿意,那现在就把原文拿去,笔和纸也拿去——这些都是免费提供的呢——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预支的是全书的酬金,也即第一章和第二章的酬金,所以有三个卢布应该归你。而你译完以后——还可以拿三个卢布。噢,还有,请你别把它看作我对你的帮助。正好相反,你刚一进门,我就已经在捉摸着,你在哪方面将对我有所助益。第一,我对正字法所知不多,第二,有时候我的德文水平毫不管用,因此,我大体上是自编自写,甚至还以此自我安慰,这样一来,效果会更好些。咳,谁又知道呢,兴许效果不是更好,而是更坏……你接不接?”

拉斯科尔尼科夫默默拿起那几页德文原文,拿起三个卢布,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拉祖米欣惊异地望着他的背影。然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走到第一街彼得堡瓦西里岛自东到西的街名,是按顺序排列的,从第一街到第二十五街。了,突然又转身回来,再次上楼去找拉祖米欣,他把那几页德文原文和三个卢布放在桌上,又一言不发,向外便走。

“你是发酒疯啦,还是怎么着?”气得发疯的拉祖米欣终于大声吼叫起来。“你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呀!把我也搞得糊里糊涂了……见鬼,你又回来干什么?”

“不需要……翻译……”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下楼梯的时候,才嘟嘟哝哝地说。

“那你究竟要什么鬼呢?”拉祖米欣在楼上高喊。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声不吭地继续往下走。

“嗨,你呀!你住在哪里?”

没有听到回答。

“喏,那你就见——鬼——鬼去吧!……”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在尼古拉桥上,他由于一件对他来说十分不愉快的事情,再次彻底清醒过来。一辆四轮马车的车夫在他背上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鞭子,因为尽管车夫对他大喊了三四声,他还是差一点就被碾到马车下。这一鞭抽得他暴跳如雷,赶忙窜到栏杆旁(不知为何,他方才走在桥当中,那里是车行道,而非人行道),愤恨不已地咬着牙齿,咬得牙齿格格直响。当然啰,四周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活该!”

“准是个惯骗!”

“肯定是假装醉酒了,故意往车轮子底下钻;而你就得替他吃哑巴亏。”

“他们就靠这个谋生,先生,就靠这个谋生……”据当时报纸报道,彼得堡的穷人往往故意让马车轧着,以便因伤残获得抚恤金。

然而,当他站在桥栏杆旁,还在茫然而又怒气冲冲地揉着背部,盯着那辆远去的四轮马车时,突然觉得有人正在往他手里塞钱。他回眸一看:一个中年以上年纪的商人太太,头上包着一块头巾,脚上穿着一双山羊皮鞋,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帽子、手执绿伞的少女,可能是她的女儿。“先生,看在基督分上,收下吧。”他接过钱,她们便从旁边走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凭着那身衣服和那副样子,她们很可能把他看作乞丐,看作沿街一戈比一戈比讨钱的真正的叫花子了,而他得到这整整二十戈比的施舍,应归功于挨的那一鞭抽打,这一鞭引起了她们的恻隐之心。

他手里握着这二十戈比,往前走了十来步,转身面向涅瓦河,面向冬宫冬宫在瓦西里岛斜对岸,中间隔着涅瓦河。。天空澄碧如洗,没有一丝纤云,河水几乎是蓝晶晶的,这种景观在涅瓦河难得一见。大教堂的圆顶灿灿发光指河对岸的伊萨大教堂,它是彼得堡的主要标志之一,其金顶远远就能看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不如从这里,从离小教堂二十来步远的桥上,看得清楚全面,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连它装饰的每个图案都历历如在眼前。鞭打的疼痛倏然消失,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早已忘记了鞭打之事;现在,只有一个惊慌不安而又有点模糊的想法挥之不去地占据了他的心田。他伫立着,久久地凝望着远方;这个地方他特别熟悉。他上大学指彼得堡大学,它位于瓦西里岛东南的涅瓦河畔,面对伊萨大教堂。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回家的时候,——正是在这个地方凝立,全神贯注地细细观赏着这幅的确壮丽辉煌的全景画,这种情况也许有百来次,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而又难以解释的印象感到惊异。这幅壮丽辉煌的全景图似乎总是向他散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逼人寒气;在他看来,这幅华丽的画面满蕴着沉寂、萧瑟之气……他每次都对这种忧郁而又神秘的印象感到惊讶,由于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于是把猜破谜底的重任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分分明明地想起了自己以前关于此事的问题与疑惑,他深感现在想起这些绝非偶然。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感到怪异不已、不可思议:他竟然像从前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似乎确实认为现在又可以像以前那样思考那个同样的问题,对不久前……还是饶有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依然兴致勃勃。他甚至几乎感到好笑,同时又觉得胸中窒闷得发痛。他现在觉得,过去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想法,无论是过去的任务,无论是过去的论题,无论是过去的印象,也无论这幅全景图,以及他自己,和一切的一切……全都躲藏在水下的深渊中,躲藏在脚下一个隐约可见的地方。他似乎在凌空飞升,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失去了踪影……他情不自禁地挥动了一下手臂,突然感觉到手掌中还握着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留神看了看那枚硬币,扬手把它扔进水里;然后他身子一转,往家里走去。他觉得,此刻他仿佛已用一把剪刀剪断了自己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的联系。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薄暮时分,这就意味着,他在外面总共过了六个小时。他是从什么地方,又是怎样回家的,对此他已毫无印象了。他脱去衣服,浑身索索地颤抖着,仿若一匹被赶得疲惫不堪的马,躺在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即昏昏睡着了……

夜幕重重的时候,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上帝呀,这是些什么样的叫声啊!这些极不正常的声音,这种哀号声,惨叫声,咬牙切齿声,泪水淋淋的哭声,拳脚交加声,恶毒谩骂声,他还从来不曾听见过,也从来不曾看到过。他简直无法想象竟有如此惨无人道、丧心病狂的行径。他吓得毛骨悚然,欠起身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每一瞬间都屏息敛气,十分痛苦。然而,殴打、号哭和谩骂的声音却越来越震耳。突然他大吃一惊:他听到了女房东的声音。她在号哭着,尖叫着,哭着数数落落,说话的声音匆忙而急促,因此无法听清她哀求的是什么,——当然是哀求别再打她,因为她正在楼梯上惨遭毒打。由于愤恨和狂怒,打她的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可怕,完全变成了嘶叫,但是打她的那人也仍然在说着什么,也是说得飞快,难以听清,匆匆促促,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拉斯科尔尼科夫像树叶一样簌簌颤抖: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声音。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正在这里,并且在打女房东呢!他用脚踢她,抓住她的头往楼梯上撞,——这是清楚不过的,从响声、号哭声、撞击声中可以听得分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乾坤颠倒了吗?听得到每一层楼、每一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得到说话声、感叹声,有人咚咚地上楼,笃笃地敲门,砰砰啪啪地关门,哗啦哗啦都跑到上面来了。“然而,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怎么能够这样呢!”他反复念叨着,并且当真认为自己完全疯了。但是,不,他听得极其分明!……不过,这样一来,他们马上就会到他这里来了,既然如此,“因为……这一切一定是因为那件事……因为昨天的事……上帝啊!”他本想用门钩扣上房门,但手抬不起来……而且徒劳无益!恐惧像冰一样包裹住他的心,使他痛苦不已,让他冻若僵尸……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喧闹声终于渐渐停息了。女房东还在呻吟和哼叫。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仍在恐吓和谩骂……但是他也似乎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真是走了!上帝啊!”是的,女房东也正在离开,她还在呻吟和哭泣……接着她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人群也四散开了,纷纷下楼回各自的房间,——他们感叹不已,争论不休,此呼彼应,时而声音高得像大喊大叫,时而声音低得如窃窃私语。看来,人还真不少呢;整个一幢楼的人几乎都来了。“然而,上帝啊,这一切难道可能吗!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到这里来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不过再也无法合眼;在极度的痛苦中,在一种他从未经受过的无法忍受的无限惊惧中,他躺了约莫半个小时。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房间:娜斯塔西娅举着一支蜡烛、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是醒着的,便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并一一摆出拿来的东西:面包,盐,盘子,匙子。

“恐怕你从昨天起就没吃东西了吧。身上发着高烧,却还整天在外面晃荡。”

“娜斯塔西娅……为什么要打女房东啊?”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谁打女房东了?”

“刚才……半小时以前,伊里亚· 彼得罗维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在楼梯上……他干吗那样歹毒地打她?还有……他来干啥?……”

娜斯塔西娅一声不吭,紧皱双眉细细打量着他,久久地这样看着他。他对这种打量很不喜欢,甚至觉得害怕。

“娜斯塔西娅,你为何不说话?”最后他用微弱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

“这是血。”她终于轻声轻气,似乎自言自语般地答道。

“血!……什么血?……”他嘟嘟哝哝地说,脸色惨白,身子紧挪向墙边。娜斯塔西娅继续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谁也没打女房东。”她又用严厉而确定的口吻说道。他望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亲耳听到的……我没睡……我坐着……”他更加怯生生地说,“我久久地听着……副局长来了……各家各户的人都跑到楼梯上来了……”

“谁也没来过。这是血在你身上叫唤呢。血流不动就会在肝脏里凝成血块,这时就会产生幻觉……你吃点东西好吗?”

他没有回答。娜斯塔西娅一直站在他的身旁,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没有离开。

“给点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这是娜斯塔西娅的小名。。”

她下楼去了,两分钟后,用一只带把的白色陶杯装了一杯水回来了;然而,他已经记不起后来的情况了。他只记得,喝了一口凉水,并把杯里的水洒到了胸脯上。以后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