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丫玩儿什么呢?别胡闹了!赶紧给我回电……”是邵胖子声音。啪!小庄给按了。“小庄,我是你爸。你都毕业了,到底什么打算啊?你不能一直这么混吧?你看看你那些高中同学,人家都当孩子的爹了,多成熟……”啪!小庄苦笑一下,按了。“小庄,我现在还在局里值班。我的相册在家,你回家后找一下老炮的照片,找到后发我信箱……”啪!小庄关上电话,迅速转向角落杂物柜。杂物柜上放着乱七八糟的舞台模型、京剧脸谱什么的。最下面的一层盖着一张汽车伪装网。小庄撕开伪装网,伪装网下露出一个很旧的缝着细密小补丁的迷彩大背囊。小庄愣了愣,呼吸急促地打开这个背囊,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面前的床上,最后拿出的是一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小庄抖着手打开档案袋,慢慢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哗啦啦!陆军大檐帽徽、领花、从列兵到中士的军衔肩章……小庄把这些在面前一一摆开。拿起一个“夜老虎侦察连”的臂章,小庄的眼泪默然落下。他哭着拿起最底下的东西——一个粉色封面的日记本。他的手剧烈地抖动着,一束风干的野兰花从日记本里飘落出来。小庄拿起野兰花,再也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迸发出吼声:“小影——”唰——小庄看见身着中国陆军87士兵常服的女列兵小影穿着黑色皮鞋,走在特种大队的训练场上……“啊——”小庄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狂暴的他开始砸东西,屋里立即叮当哐啷乱成一片。
小庄狂乱地抓起笔记本电脑,但是手却停住了。他慢慢放下了笔记本电脑。桌子上残留的东西全被他推到地下,桌面立即干净了。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呼吸急促地看着屏幕亮起来。
小庄打开Word文档,他的手在颤抖。唰——小庄看见戴着黑色贝雷帽的特战队员们庄严宣誓:“我宣誓,我是中国陆军特种兵,中国人民解放军海陆空三军最精锐的战士!我将勇敢面对一切艰苦和危险,无论是来自训练还是实战!无论面对什么危险,我都将保持冷静,并且勇敢杀敌!如果需要,我将为国效忠!我绝不屈服,绝不投降,如果必要——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小庄的眼睛,火焰在燃烧。他的手在键盘上迅速敲击着:“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我不能忘却的军中回忆,只有在暗夜的梦里,他们还陪伴着我。”
“回忆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感觉包在心灵外面的那层坚固的壳在一点点破裂,心里很疼,因为这种柔弱被自己藏在一个阴暗的抽屉里不敢示人……”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我想,我该从她讲起。没有她,我就不会参军,更不会走入特种部队,也就不会有这些铁和血交织的回忆……”
“她是小影,是我所有对美丽和纯洁的想象的化身,是我永远的梦中情人。我们都是文工团子弟,住在一个家属院。我和她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她比我大一岁。我从小在破碎的家庭长大,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对未来我也有着很多梦想,在这些梦想中,独一无二的女一号就是小影……”
在键盘的敲击声里,一幕幕往事咬噬着小庄的神经。小庄快速地打字,各种画面在他脑里快速闪过:
唰——记忆里的家属院。楼下的一家夫妻在争吵,童年的小庄坐在窗户前看着外面想心事。悠扬的钢琴声若隐若现,楼上窗前,童年的小影在弹琴。
……唰——记忆里的某个早晨。童年的小影背着书包去上学。小庄鬼头鬼脑地在后面跟着。
小影转身,小庄躲进了花坛里。小影笑了:“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小庄出来,很狼狈。“干吗总是跟着我?”小庄不服气地说:“谁跟着你了,我也去上学,路就这一条。”小影笑道:“不承认就算了!要是想跟我一起上学呢,就跟我一起走;要是不想呢,就继续跟着我!我走了!”她转身就走。小庄急忙跟上,跟小影并排。
……唰——记忆里的家属院。
夜色已深。小庄父母还在争吵,十多岁的小庄坐在打开的窗户前出神。一个被绳子拴着的篮子慢慢放下来。里面是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选》。小庄接过书,抬头,小影在上面拉着篮子,挥挥手,冲他笑。小庄打开扉页,里面是一张纸条:“小心点,别弄脏了,我从爸爸书柜上偷来的!”
……小庄一边回忆,一边打字:
“时间就这么过去,在我上高中的时候,爸妈终于结束了这场拉据战,离婚了。我也逐渐长大成人,成为一个艺术青年,抱着戏剧和电影导演执着的梦。”
“我和小影还是同学,在一所高中,小影在理科班,我在文科班。我的梦想是考上戏剧学院导演系,而小影则想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当个文艺兵是她的梦想。”
“那时候,我们都很纯,我们憧憬着未来,憧憬着走入各自神往的艺术殿堂。我们彼此喜欢着对方,却没有说出来。小影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后来,在我的生命中,小影永远成为一个梦幻的化身……”
泪从脸庞无声地滑落,小庄顾不得擦去,飞快地打着字,记忆里的镜头在他脑海中不断切换:
唰——记忆里的楼道在夜里黑漆漆的。咣当——小庄家的门开了,高中时代的小庄飞也似的跑出来,后面追出来一只拖鞋,以及父亲的骂声:“你就别白日做梦了!戏剧学院导演系那是你考的?”小庄飞跑出楼道,来到花园里。他光脚坐在花坛边上看星星,不时擦着流下的眼泪:“操!连试都不让我去!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一只手绢递过来:“怎么了?又跟你爸吵架了?”小庄转脸看,是小影。他接过手绢嗯了一声:“他不让我去。”小影想了想,说:“他也是为你好,那毕竟是一等一的艺术学府。你万一考不上,回来不也耽误高考吗?”
“那我也得试试啊?连试都不让我试,他怎么知道我不行?”“那你就自己去啊?反正他也不怎么管你,你去就是了!”小庄低下头:“钱呢?我需要钱,光报名费就得一百多,我还得去北京。我哪儿有钱啊?”小影不吭声了,在想着什么。
……唰——记忆中的车站被铁栏杆分成内外。
小庄跟小影来到栏杆外,小庄笑:“你回去吧,我走了!”小影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我等你的好消息,你一定行的!”小庄看着她:“你脸色怎么那么差?病了吗?”小影无力地笑笑:“可能是复习累的,你别多想了。赶紧去吧,别误了车!”小庄笑笑,转身敏捷地爬过栏杆,跳下去跑了。小影贴在铁栏杆上眼巴巴地看着。小庄跑向那边的站台,回头看小影。小影挥挥手,露出无力的笑容。小庄笑笑,转身跑向站台上等车的人流,没票,他混了进去。
……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戛然而止,小庄痛苦地捂住脸庞,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擦擦泪,双手继续在键盘上飞舞:“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绩通过了专业考试,回来后准备参加文化课考试。没想到的是,小影却因为贫血病倒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小影给我的钱并不是如她所说,是她妈妈借给我的,而是她卖血得来的。我更没有想到,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小影,在高考最紧张的时刻垮掉了。她没能去参加解放军艺术学院的艺术专业考试,所以也就永远失去了去自己梦寐以求的学校学习的机会。因为,军校只要应届生。”
“后来,我顺利通过了文化考试,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戏剧学院。小影休养了两个月,没有参加高考。她告诉我她年底要去当兵,从部队再考军艺。”
“我走的那天,小影没来送我。我很失落。出乎我意料的是,从我上了大学,小影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我不知道小影怎么了。我渐渐习惯了戏剧学院的生活,也习惯了大学生的慵懒,但是我却无法忘记小影。我给她写信,信总是石沉大海;给她打电话,她妈妈总是说她不在……”
“那年,是中国军队的重要转折点,解放军陆海空三军在东南沿海举行了威慑性质的联合大演习。东南沿海的东南军区也第一次在新闻当中被称为东南战区。各种谣言流传着,似乎战争一触即发……”
……唰——记忆中的公用电话亭。小庄在紧张地拨号码。十七岁的小庄是个大学新生,一身所谓的艺术青年的打扮。电话里传来小影妈妈的声音:“喂?谁啊?”“阿姨,我是小庄啊!”
“哦,小影不在……”“阿姨,我问您——小影是不是要参军了?她去哪个部队?”“是啊,她已经接到通知了,去东南军区……你在北京还好吧?”
小庄丢下电话掉头就跑。电话悬着,听筒里传出小影妈妈的声音:“喂?喂?”小庄一阵风似的跑过人流,跑过戏剧学院的操场,跑向办公楼。小庄匆匆跑上楼,跑到标着“导演系办公室”牌子的门口,他呼哧带喘,推开房门。五十多岁的女老师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小庄?怎么了?”
小庄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刘老师,我要退学!”刘老师一惊:“退学?你要干吗去?”“我要当兵!”
刘老师苦笑:“这孩子,怎么好生生的突然想当兵了?”“我……反正我就是要当兵……”
刘老师很纳闷儿:“你先别着急,过来慢慢说。”小庄走到刘老师跟前坐下。刘老师耐心地劝他:“你跟我说说,怎么想起来去当兵的?”小庄心一横,说:“我女朋友参军了!”
刘老师笑:“哟!那你怎么想起来跟着去当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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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都在说,这几年就要打仗了……”“那是传说而已啊,再说要打仗,你女朋友的部队也未必上前线啊。”
“她去的部队是东南战区的。”刘老师愣了一下。
“也就是说,只要东南发生战争,她们部队……”“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些道理。你才十七岁,对很多事的看法都不成熟。战争是很复杂的,不是你幻想的那样说爆发就爆发的。”“可是如果战争爆发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上前线!”刘老师没生气,反而有些许感动。“我爱她。”小庄一脸严肃地说。刘老师看着小庄,没说话。小庄看着刘老师,也不说话。
刘老师笑笑:“你真的舍得离开戏剧学院?这可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艺术圣殿,你真的舍得吗?”
“我……舍不得又怎么办?大学我可以再考,爱情我只有一次。”
刘老师想了想说:“确实是个难题啊——不过你真的赶上个好时机,我听说国家高教委跟国防部有个联合文件,兵役制度进行新的改革,在校大学生可以保留学籍参军入伍。本来觉得跟我们学校关系不大,没想到你居然跳出来要当兵了!”
“啊?真的?”
“具体内容我还没看。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找来那个文件看一看,如果符合情况,我来想办法给你办休学手续。”
“谢谢刘老师!”小庄简直有些兴高采烈了。“先不要谢我。我倒是觉得,你们这些从高中校园直接进入戏剧学院导演系的孩子们应该多一些人生的磨炼,去部队闯荡闯荡,你也就长大了,学会用成熟的眼睛去看身边的世界——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导演,缺乏生活的锤炼是不可能的。”
“刘老师,我记住了。”“你有参军的想法很好,我相信会成为你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留着长发的小庄愣愣地看着刘老师,显然还理解不透这话里的深刻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