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到东部(3)

里面的电话突然又响了,大家都感到很吃惊。黛西决然地对汤姆摇了摇头,于是马房的话题,事实上是所有的话题,都化为乌有不再提起了。在餐桌上残留的最后五分钟里,我记得蜡烛又被无缘无故地点着了,同时我还很想正眼看看大家,但却又想避开大家的目光。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在想什么,但我怀疑就连贝克小姐那样有点玩世不恭的人也不大可能把那尖锐刺耳的铃声完全置若罔闻。

马房,肯定是没有再提起了。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个人中间隔着几英尺的暮色,慢慢地溜达着回到书房,仿佛要走到一个尸体旁去守夜。同时,我一面极力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一面还得装出耳朵有点不大好使,跟着黛西穿过了一连串的走廊,来到了阳台。

苍茫的暮色中,我们并排坐在一张柳条的长靠椅上。黛西把脸捧在手里,同时放眼看那鹅绒般的暮色。我看得出此刻她心潮澎湃,于是我问了几个我自认为有镇静作用的关于她小女儿的问题。

“我们互相并不熟悉,尼克,”她突兀说道,“虽然我们是表亲,可你连我的婚礼都没参加。”

“我那时在打仗还没回来呢。”

“的确。”她犹豫了一下,又叹口气,“哎,我可真够受的,尼克,我把一切都看透了。”

黛西有这种看法显然是有原因的。我洗耳恭听,可她没再继续往下说,于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只好吞吞吐吐地回到了她的女儿这个话题上。

“我想她一定会说话的,又……会自己吃饭了,应该什么都会了吧。”

“呃,是呀。”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我说,尼克,想知道她刚出世的时候我说了些什么吗?”

“非常愿意。”

“你听了之后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看待这些。她出生还不到一个钟头,汤姆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当我从乙醚麻醉中醒过来,立刻就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涌上心头。我马上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当她告诉我是女孩时,我立刻转过脸哭了起来。‘好吧,’我说,‘我很高兴她是个女孩。我真希望她将来是个大傻瓜,因为这是女孩子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出路——当一个美丽的傻瓜。’”

“你明白的,我认为一切都糟透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包括那些最优秀的人,我知道。我哪里都去过,什么都见识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她两眼炯炯有神,环顾四方,俨然一副傲然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很像汤姆。她突然又放声大笑,笑声里满含了一种可怕的讥嘲,“饱经世故……天哪,我可是饱经世故了!”

而她话音一落,不再用眼神强迫我注意她和相信她的时候,我却感觉她刚才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这顿时令我感到不安,好像这整个晚上都是一个圈套,要强迫我也付出一份相应的感情。我静静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再看着我时,她那可爱的脸露出了假笑,仿佛已经表明了,她是和汤姆同属的一个上流社会的秘密团体当中的一分子。

室内,那间红色的屋子灯火辉煌,映照得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红彤彤的,就如同那映山红的花儿一样炫目。汤姆和贝克小姐各自坐在沙发的一头上,她正在读《周六晚报》给他听,声音低低的,毫无变化,吐出的一连串字句有一种奇妙的让人安心的调子。灯光照在他雪亮的皮靴上,而她像秋叶一般的黄头发则显得黯淡无光,每当她翻过一页,她胳膊上那细细的肌肉颤动的时候,灯光便一晃一晃地照在纸上。

我和黛西走进屋子,她扬起一只手指放在唇上来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待续,”她继续念道,一面随手把杂志扔在了桌上,“见本刊下期。”

只见她膝盖一动,身子一直,霍地站起身来。

“已经十点钟了,”她说,“我这个好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乔丹明天还要去参加锦标赛,”黛西向我解释说道,“在威斯彻斯特那边。”

“哦……你是乔丹·贝克。”

我终于想起了为什么她那么眼熟——在许多报道体育生活的报刊照片上,她都带着那可爱而傲慢的表情在注视着我。我还听说过一些有关她的闲话,是不好的闲话,然而究竟是什么我早已忘掉了。

“明儿见,”她轻声说,“八点钟叫我,好吗?”

“只要你起得来。”

“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晚安,卡拉威先生。改天见了。”

“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黛西笑着保证道,“老实说,我真想要做个媒。多来几趟吧,尼克,我会想办法,呃,把你们俩撮合到一起。比如说,无意间把你们关在储藏室里啦,或者把你们放在一条小船上往海里一推啦,等等。”

“明天见,”贝克小姐在楼梯上叫道,“我刚才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好孩子,”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们不应该纵容她这样四处乱跑。”

“是谁不该?”黛西冷冷地问。

“她的家里人呀。”

“家里就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妈。再说,以后尼克可以照顾她了,是不是,尼克?贝克今年夏天会到这里来度过许多美妙的周末的。我想这里的环境一定对她很有帮助。”

黛西和汤姆无言地彼此看了一会儿。

“她是纽约州的人吗?”我赶紧问。

“她是路易斯维尔人。我们纯洁的少女时期是一同在那里度过的。真怀恋那时候单纯的我们啊……”

“刚刚在阳台上你是不是把心里话都跟尼克讲了?”汤姆忽然质问道。

“我说了吗?”她看看我,“我不记得了,不过我们好像谈到了日耳曼种族。对了,我可以肯定我们刚刚谈的是那个。它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我们的话题……”

“别听到什么便信以为真,尼克。”汤姆又告诫我说。

我懒懒地回答道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几分钟后,我起身告辞。他们送我到门口,两人并肩站在一片明亮的灯光里。我发动了汽车,突然听到黛西喊道:“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姑娘订婚了?”

“不错,”汤姆和蔼地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那完全是造谣诽谤。我真是太穷了。”

“可我们都听说了。”黛西坚持说道,“我们三个都听到了同样的事情,看来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我压根儿就没有订婚。有传言说我订了婚,这也正是我来到东部的一个原因。我不能因为惧怕谣言就和一个老朋友断绝来往,可另一方面我也无意迫于谣言的压力去结婚。

他们对我的关心倒令我很感动,这也使得他们不再显得那么高不可攀了。虽然如此,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还是感到有些迷惑不解,还有点厌恶。我觉得,我要是黛西肯定会抱着女儿跑出这栋房子的,可是显然她没有。

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个女人”这种事情倒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因为读了一本书而感到那么沮丧。不知是什么在支使他从一些陈腐的学说里摄取精神食粮,仿佛他的唯我主义已经不能再保护她那颗自傲的心了。

一路上,小旅馆房顶上和路边汽油站门前都呈现出一片盛夏的景象,太阳光线火辣辣地直射下来,房顶上仿佛在熊熊地燃烧,一台台鲜红的加油机正蹲在电灯的光圈里。我回到了我在西卵的住处,将车停在一个小车棚后,我又在院子里一架闲置着的割草机上坐了一会儿。此时风已经停了,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夜景,有鸟雀在树上拍动翅膀的声音,还有青蛙鼓足了力气应和风的声音。一只猫的侧影在月光中缓缓地移动,当我转过头去看的时候,我发觉这里并不是我一个人——五十英尺之外,一个人从我邻居的大厦里走了出来,两手插在口袋里,正站在那里仰望那银白的星光。从他那悠闲的动作和他两脚稳稳地踩在在草坪上的姿势可以看出,他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

久闻其名,我决定上前去跟他打声招呼。贝克小姐在吃饭的时候提到过他,那也可以算作介绍了。然而我正准备走过去的时候,他突然朝着幽暗的海水伸展了两只胳膊,似乎十分享受于此时此刻独自待着的时光。这个动作十分古怪,而更令人奇怪的是尽管我离他很远,但我可以确定我看到他正在发抖。我也不由自主地朝海上望去,可是我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除了一盏又小又远的绿灯,或许是一座码头的尽头。而等我回头再去看盖茨比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没能跟他打个照面,只能独自待在这不平静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