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盖茨比的邀请(1)

夏天,每天傍晚都会有音乐声从我那个富豪邻居家的方向传来。在他那豪华奢侈的私家花园里,每晚都有男男女女在笑语、香槟和繁星之间来来往往。

每当下午涨潮的时候,他的那些客人们甚至会在他的跳台上练习跳水,或者躺在他那片私人海滩上晒太阳,同时他的两艘小汽艇也会破浪前进,拖着滑水板划出一片翻腾的浪花。每到周末,他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就成了公共汽车,从早晨九点直至深更半夜,一刻不停地运送来来往往的客人,同时他的旅行车也赶去火车站接所有的客人。

每个星期一,八个仆人,其中包括一个临时园丁,要辛苦整整一天,用无数拖把、板刷、榔头和修枝剪来收拾前一晚的残局。

每星期五,五箱橙子和柠檬会从纽约的一家水果行送到这里。而等到了星期一,这些橙子和柠檬就会变成由吃剩下的果皮所堆成的一座小金字塔。

至少每两周一次,会有大批专门包办筵席的人从城里过来,他们用几百英尺的帆布帐篷和无数的彩色电灯将盖茨比的花园布置得就像是要过圣诞节一样。自助餐桌上的各色冷盘琳琅满目,一只只五香火腿的周围布满了五花八门的色拉、烤得金灿灿的乳猪和火鸡。大厅里面设计了一个酒吧,提供各种各样的松子酒和烈性酒,甚至还有那种早已不常见的甘露酒,而大多数的女客因为年纪太轻,因此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差不多七点的时候会有乐队来这儿,是装备齐全的人马,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等,应有尽有。此时,最后一批客人也已经从海滩上过来,正准备去楼上换衣服。纽约来的轿车五辆一排地停靠在车道上,厅堂、客室、阳台都已经装扮得五彩缤纷,女客们的打扮也是争奇斗艳,她们肩上所披的纱巾是卡斯蒂尔人做梦也没见过的。酒吧那边更是生意兴隆,一盘盘鸡尾酒传送到花园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欢声笑语。

当太阳徐徐地离开大地,灯光就显得更亮了,此刻乐队正在演奏酒会音乐,于是人们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音调。笑声几乎是毫无节制地倾泻出来,一句小笑话就会博得哄堂大笑。脸皮厚的年轻姑娘在人群中不断地钻进钻出,一会儿在欢腾中成为一大群人注意的中心,一会儿又在不断变化的灯光下扬长而去。

忽然间,一个打扮好似吉普赛人的姑娘满身珠光宝气,伸手抓来一杯鸡尾酒,一口气干下去,然后便开始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跑到篷布舞池中间去表演。片刻的寂静后,乐队指挥马上殷勤地为她改变了拍子。晚会正式开始。

我相信那天晚上我去他家,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真正接到请帖的客人。大部分人都不是接到邀请来的——他们是自己来的。他们坐上汽车后,车子把他们送到长岛,然后他们就出现在盖茨比家门口了。到了之后,总会有认识盖茨比的人帮他们介绍一下,从此以后他们的言谈行事就像在娱乐场所了。有时候他们从来这儿到离开根本就没有见过盖茨比,可他们毕竟是怀着一片诚意前来赴会,这一点就可以抵得上一张入场券了。

我是的的确确接受了邀请去的。那个星期六一大清早,一个穿着蓝绿色制服的司机送来一封措辞十分客气的请柬,上面写道:如蒙您赏脸光临当晚我的“小小聚会”,盖茨比将感到不胜荣幸。我已经看到过您几次,并且早就打算前来造访,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如愿——杰伊·盖茨比签名,笔迹还颇有神气。

那晚七点刚到,我便穿着一套白色法兰绒便装走到他的草坪上,并且很不协调地在那群人中间晃来晃去——尽管偶尔也有一两个是我在区间火车上见过的。没多久我便注意到这些客人中有不少年轻的英国人:个个都是衣着整齐,但个个都面有饥色,个个都在奉承地跟美国人谈话。我推测他们八成在推销什么——债券,保险,或者是汽车。他们最起码都意识到,眼前就有唾手可得的钱,他们相信,只要几句话说得投机,这钱就一定能到手。

我一到之后便去寻找主人,连续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我只好悄悄地向那张供应鸡尾酒的桌子溜过去——怕是整个地方就这儿能容下我这个单身汉,而不显得无聊与孤独。

我正准备喝个酩酊大醉的时候,乔丹·贝克居然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最上面一级,用一种轻蔑的神态俯瞰着花园。不管她是不是欢迎,我觉得现在这种状况下我必须依附一个人才行,不然我恐怕就要跟那些并不认识的客人寒暄起来了。

“哈特!”我大叫一声,快步走过去。然而我的声音在花园里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太协调。

“我猜到你也许会来的,”等我走到跟前,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我记得你住在隔壁……”

她很随意地拉了拉我的手,作为她跟我和好的表示,同时侧耳去听台阶下面的两个穿着同样黄色连衣裙姑娘的讲话。

“哈特!”她们异口同声地喊道,“那场比赛真可惜。”

那是说的高尔夫比赛。乔丹在上个星期的决赛当中输掉了。

“看来你似乎并不知道我们是谁,”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说道,“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我们在这儿见过面的。”

“你们怎么都染发啦。”乔丹忽然说,我听了不由得一惊,但此时那两个姑娘早已经走开了。乔丹用她那纤细的、金黄色的手臂挽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下了台阶,在花园里闲逛着。没过多久一瓶鸡尾酒就端了上来,于是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同座的还有刚刚那两个穿黄衣的姑娘以及另外三个男的,向我们介绍的时候名字含含糊糊地一带而过了。

“你经常参加这些晚会吗?”乔丹问她身边的那位姑娘。

“我上次来就是正好是见到你的那一次,”那姑娘回答,声音听上去机灵自信,她又转过身去问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一样,露西尔?”

露西尔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很喜欢来这儿,”露西尔说,“我从不在乎干什么,只要玩得痛快就行了。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的衣服在椅子上撕破了,盖茨比先生派人问了我的姓名住址,不到一个礼拜我就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全新的晚礼服。”

“那你收下了吗?”乔丹好奇地问。

“当然收下了。我本准备今晚穿的,可它的胸口部位太大,还得拿去再改改。衣服是淡蓝色的,镶嵌着紫色的绚烂的宝石。上面的标价是二百六十五美元。”

“一个人愿意干这样的事可真有点奇怪,”另外那一个姑娘说,“他好像不愿意得罪任何人。”

“谁不愿意呢?”我问道。

“盖茨比,有人告诉我说……”

那两个姑娘与乔丹神神秘秘地把头靠到一起。

“有人告诉我,他可能杀过一个人。”

我们顿时大吃一惊,三位先生也把头伸到前面来,竖起耳朵来听。

“我想应该不是那样的,”露西尔十分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觉得多半是因为在大战时他当过德国间谍。”

一位先生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听某个人这样说过,这个人对他可是知根知底,从小跟他一起在德国长大。”他坚定无疑地告诉我们。

“不对,”第一个姑娘反驳说,“绝对不是那样的,战争时他可是为美军服务过。”我们又倾向于听信她的话了,于是她更加兴致勃勃地把头伸到前面。“你们谁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看他一眼,你就会相信他绝对杀过一个人。”

她眯起眼睛,开始哆嗦起来。露西尔也跟着在哆嗦。我们大家回过身来,四处张望着寻找盖茨比。某些人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避讳,可现在谈起这个人来却要窃窃私语,这也足以证明他已经引起人们何等无限的遐想了。

这只是第一餐晚餐——午夜之后还有一顿——此刻已经开始了,乔丹邀请我去和花园那边她的朋友们坐一块儿。这伙人不愿意到处转悠,正襟危坐,自己跟自己打发时间。

“咱们还是走吧,”乔丹低声说,这时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半个钟头,“这里对我来说可是太安静了。”

我们站起来,她解释说我们要去找这里的主人。

我们先到酒吧,那儿挤满了人,可盖茨比并不在。她从台阶上往下看,也找不到。我们带着最后的希望推开了一扇神气的门,走进一间高高的哥特式图书室,四壁镶嵌着的都是英国雕花橡木,看起来像是从海外某处古迹原封不动地搬运过来的。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猫头鹰式眼镜,正陶醉地坐在一张大桌子的边上,盯着书架上的一排排书,我们刚一走进去,他就兴奋地转过身来,将乔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

“你觉得怎么样?”他突然冒失地问道。

“什么?”

他指向书架。

“你看那个。其实你也不必仔细再看了,我都仔细检查过了。它们全都是真的。”

“你说的是这些书吗?”

他点点头。

“这些都是真的,一页一页,什么内容都有。我一开始还以为大概只是些好看的空壳子。可事实上它们都是真的。我去拿给你们瞧瞧。”

他肯定是以为我们不相信他的话,急忙拿来一本《斯托达德演说集》卷一。

“瞧!”他十分得意地嚷道,“这是一本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啊。真是巧夺天工啊。做工多么严谨!形象多么逼真!而且做得恰到好处——纸页并没有被裁开。一切都那么完美。”

他从我手里把那本书一把拿过去,匆匆忙忙放回到书架的原处,一面还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只要一块砖头被挪动,整个图书室就可能塌掉。

“谁领你们来的?”他问道,“还是不请自来的?我可是有人带我来的。大多数客人都是不请自来的。”

乔丹十分机灵,她只是笑着看着他,没有答话。

“是一位姓罗斯福的太太带我来的,”他又接着说,“是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我也不知道昨晚是在什么地方碰见她的。我已经醉了个把星期了,我原本还以为在图书室里坐一会儿可以清醒一些的呢。”

“那现在有没有清醒呢?”

“醒了一点儿,我想。我刚在这儿待了一个钟头。呃,对了,我跟你们提过这些书吗?它们都是真的,它们是……”

“你跟我们说过了。”

我去跟他握了握手,以示友好,随即又回到了外边。

此刻花园里的篷布上有人正在跳舞。

有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抱着年轻姑娘们向后倒退,不停地绕着难看的圈子;有傲慢的男男女女按时髦的舞步扭来扭去;还有许许多多的单身姑娘在跳单人舞。午夜的时候大家闹得更尽兴了。一位著名的男高音献上了一支意大利的歌曲,一位女低音跟着唱了爵士乐曲,有人趁着两个节目之间的空隙在花园里到处表演“绝技”,一阵阵欢乐而显得空洞的笑声响彻了夏夜的天空。那两个黄衣姑娘还表演了一出化装的娃娃戏,这时候香槟也一杯杯地端了出来,杯子比那种洗手指用的小碗还大。

此刻,月亮升得更高了,海湾里飘着一座银色天秤,随着草坪上铿锵的琴声在微微颤动。

我仍然和乔丹·贝克在一起。我们坐的这张桌上还有一位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子和一个不停吵闹的小姑娘,她时不时就会莫名地大笑。我现在已经喝了两大碗香槟,这片景色在我眼前已经变成了一种意味悠长的、奥妙无比的东西。

中场休息了,那个男子十分礼貌地朝我微笑。

“您看上去很面熟,”他非常客气地对我说,“战争期间您是在第一师吗?”

“是啊。我在步兵二十八连。”

“是吗?我就在十六连啊,我就知道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您。”

于是我们谈了一会儿法国的一些灰暗的小村庄,很显然他就住在这附近,因为他告诉我他刚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正准备明早去试飞一下。

“想跟我一起吗,老兄?就在附近的海湾沿着岸边转转。”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你方便就行。”

我想问他的名字,话都已经来到嘴边了,这时乔丹转过头来朝我一笑。

“玩得尽兴吗?”她问。

“挺不错。”我又转向我的新朋友了,“这真是个奇妙的晚会啊。我连主人的面都还没见过呢。我就住在那边……”我朝远处那片看不见的篱笆把手一挥,“这位姓盖茨比的派他的司机送来过一份请帖。”

他看了看我,似乎并没有听懂。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万分惊奇,“噢,真对不起。”

“我以为你知道哩,看来我不是个很好的主人。”他善意地一笑。

这笑容真是极其罕见啊,其中包含有永久的善意,你这一辈子也不过能遇见个两三次。差不多就在盖茨比先生要向我说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个男管家匆匆忙忙跑到他跟前报告,说芝加哥有长途电话找他。他十分礼貌地微微欠身向我们大家道歉。

“要什么就直说吧,老兄,”他十分恳切地对我说,“对不起,过会儿再来奉陪。”

等他走开之后,我立马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我所感到的惊异。我原本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人。

“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急切地问。

“不就是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嘛。”

“他打哪来?是干什么的?”

“怎么连你也琢磨起这个来了,”她有些厌倦地笑着说,“他告诉我他曾经上过牛津大学。”

于是关于他的一些模糊的背景开始在我脑海中显现出来,可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这一切立即消失了。

“可是我不信啊。”

“为什么不信?”

“我也不知道,”她很固执地说,“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曾上过牛津。”

她的语气之中的某点令我想起了那个姑娘所说的“他可能杀过一个人”,这引发了我极大的好奇心。假如说盖茨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或者出身于纽约东城南区等,这都是可能的,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