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哲学遐想(1)

哲学的位置在哪里

哲学史是一个“死人的王国”,“这个王国不仅充满着肉体死亡了的个人,而且充满着已经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统”(黑格尔语)。同时,哲学史又是“思想英雄较量”的场所,正是在这种“思想英雄较量”的过程中,哲学显示出“整体的生命”,成为一个“真理的王国”。问题在于,哲学不仅是一个“真理的王国”,而且是一个问题的王国,在这个问题的王国中,最折磨哲学家耐心的问题就是,哲学是什么,哲学的位置究竟在哪里?用一位日本哲学家的话来说,那就是,对哲学家来说,最恶毒的问题莫过于问他,哲学是什么?

按照西方传统哲学的观点,哲学“寻求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提供“全部知识的基础”和“一切科学的逻辑”,是知识的“最高智慧”和人生的“最高支撑点”;按照中国传统哲学的观点,哲学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判天地之美,折万物之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是,在现代西方人本哲学看来,哲学关注并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的“精神的焦虑”、“信仰的缺失”、“形上的迷失”、“意义的失落”和“人生的危机”;在现代西方分析哲学看来,“哲学就是那种确定或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科学使命题得到证实,哲学使命题得到澄清;“科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理性,哲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正意义。”(石里克语)而在中国现代新儒学看来,人做各种事有各种意义,各种意义合成一个整体,就构成了人生境界,哲学就是要使人具有人的精神境界和理想生活,即“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学哲学的目的,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其他的学习(不是学哲学)是使人能够成为某种人,即有一定职业的人。”(冯友兰语)

苏联马克思主义认定,哲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与总结,是关于自然界、人类社会和思维运动普遍规律的科学,科学的研究对象是世界的某一领域,得到的是某种特殊的规律,哲学的研究对象是整个世界或世界的普遍联系,得到的是普遍规律;西方马克思主义则认为,“哲学的真正社会功能就在于,它对流行的东西进行批判”,其“主要目的在于防止人类在现存社会组织慢慢灌输给它的成员的观点和行为中迷失方向”(霍克海默语)。“理智地消除以至推翻既定事实,是哲学的历史任务和哲学的向度”(马尔库克语)。

不仅如此,古代哲学家具有一种高度的自信,这就是,努力把哲学与其他学科区分开来;当代一些哲学家却表现出一种相反的信念,这就是,竭力淡化哲学与其他学科的界限,或者从文学、艺术的观点界定哲学,或者使哲学成为一种具有“应用”性质、“实用”目的的科学。

这一特殊而复杂的现象印证了黑格尔的见解,这就是,“哲学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与别的科学比较起来,也可以说是一个缺点,就是我们对它的本质,对于它应完成和能够完成的任务,有许多大不相同的看法。”的确如此。作为同原始幻想相对立的最早的理论思维形式,哲学是同科学一起诞生的。然而,对于什么是哲学,又从未形成一致的看法,不存在为所有哲学家公认的哲学定义。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派别的不同哲学家对哲学有不同的看法,不仅哲学观点不同,而且哲学理念也不同。哲学是什么,哲学的位置在哪里因此成为最折磨哲学家耐心的问题,由此导致哲学“总是被迫在起点上重新开始……从头做起”(石里克语)。

在我看来,这是科学史、思想史的正常现象。科学史、思想史表明,任何一门科学在其发展过程中,除了要研究新问题外,往往还要回过头去重新探讨像自己的对象、性质、内容和职能这样一些对学科的发展具有方向性、根本性的问题。哲学不仅如此,而且更为突出,用石里克的话来说,这是“哲学事业的特征”。实际上,哲学是一个历史范畴,哲学的研究对象、学科性质、理论内容和社会职能都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变化的,不存在什么“先验”的规定,也不可能形成超历史的、囊括了所有哲学的统一的哲学定义。不同的哲学之所以能被称为“哲学”,就在于它们都具有寻根究底、追本溯源,并进行前提批判的性质。这就是不同哲学的共同性质,是哲学的“本性”。可是,如果进一步追问,何谓根与底、本与源,如何进行前提批判,认识就立刻进入分歧了。

从根本上说,哲学的位置是由实践活动的需要决定的,“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马克思语);从直接性上看,哲学的位置是由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决定的。不同时代的实践需要、认识水平和知识结构决定了哲学具有不同的位置。古代的实践需要、认识水平和知识结构,决定了古代哲学的“知识总汇”这一位置;近代的实践需要、认识水平和知识结构决定了近代哲学的“科学的科学”这一位置;现代的实践需要、认识水平和知识结构,决定了哲学分化为科学主义哲学、人本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三大流派,其中,分析哲学着重对科学命题的意义分析;存在主义哲学注重对人类的“存在主义”探索;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则是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其志在改变世界,“使现存世界革命化”,从而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

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

哲学要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一要关注自然科学。马克思认为,随着自然科学“给自己划定了单独的活动范围”,随着人们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形而上学”这种哲学形态就“变得枯燥乏味了”,此时就应改变哲学的这种存在形态。恩格斯指出:随着实证科学的发展,“在以往的全部哲学中还仍然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其他一切都归到关于自然和历史的实证科学中去了”。因此,“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

二要关注政治。马克思在评论费尔巴哈哲学时指出:“费尔巴哈的警句只有一点不能使我满意,这就是:他过多地强调自然而过少地强调政治。而这一联盟是现代哲学能够借以成为真理的唯一联盟”。因此,哲学的批判要“和政治的批判结合起来”。更重要的是,“对现代国家制度的真正哲学的批判,不仅要揭露这种制度中实际存在的矛盾,而且要解释这些矛盾;真正哲学的批判要理解这些矛盾的根源和必然性,从它们的特殊意义上来把握它们。”(马克思语)哲学与时代的统一性首先就是通过哲学的政治效应实现的。

三要关注“时代的迫切问题”。“问题”是“支配一切个人的时代之声。问题是时代的格言,是表现时代自己内心状态的最实际的呼声”(马克思语)。任何一个有成就的哲学体系都或直接或间接、或多或少地解决了它那个时代的迫切问题。“时代的迫切问题”反映的实际上是人类在特定时代的生存困境,并与人心向背密切相关,反过来说,人心向背体现的就是“时代的迫切问题”。因此,哲学又必须关注人心向背,“把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从而成为“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马克思语),成为“真正的哲学”。“最不可取的是仅仅根据威望和真诚的信仰来断定哪一种哲学是真正的哲学”(马克思语)。

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是“为历史服务”的社会批判理论。

哲学具有历史性,同样,哲学要“为历史服务”。然而,“哲学,尤其是德国的哲学,爱好宁静孤寂,追求体系的完满,喜欢冷静的自我审视”。“哲学,从其体系的发展来看,不是通俗易懂的;它在自身内部进行的隐秘活动在普通人看来是一种超常规的、不切实际的行为;就像一个巫师,煞有介事地念着咒语,谁也不懂得他在念叨什么。”(马克思语)因此,必须“否定迄今为止的哲学”(马克思语)。“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马克思语)。

这就是说,哲学必须具有批判性。联系到马克思后来进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可以说,哲学这种社会批判理论包括经济(资本)批判、政治批判以及意识形态批判。这种批判就是要“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从现存的现实本身的形式中引出作为它的应有的和最终目的真正现实”,从而“对当代的斗争和愿望作出当代的自我阐明(批判的哲学)”(马克思语)。换言之,哲学是通过社会批判“为历史服务”的。

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学说。

哲学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出发点是“现实的人”,即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的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马克思语)。因此,哲学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宗旨是“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以“每个人自由发展”为条件的“一切人的自由发展”。哲学因此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学说。

在现代,现实的人的发展的问题首先就是消除人的异化,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问题,这是一个“彻底的革命、全人类的解放”。在这个革命和解放的过程中,“批判并不是理性的激情,而是激情的理性。它不是解剖刀,而是武器”(马克思语);而哲学的作用就在于,它是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是人类解放的“头脑”。哲学不是黄昏中起飞的“密涅瓦的猫头鹰”,仅仅进行事后的“反思”;哲学是黎明时分“高卢雄鸡的高鸣”,预示着新时代的到来。换言之,哲学是反思、批判和预见的统一。

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是改变世界的学说。

哲学不能仅仅“为了认识而注视外部世界”,相反,“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就其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形式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马克思语)。这就使“那本来是内在之光的东西,就变成为转向外部的吞噬性的火焰”,使哲学这个“本身自由的理论精神变成实践的力量,并且作为一种意志走出阿门塞斯的阴影王国,转而面向那存在于理论精神之外的世俗的现实”。就“像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来天火之后开始在地上盖屋安家那样,哲学把握了整个世界之后就起来反对现象世界。”(马克思语)这就是说,哲学既要“入世”,又要“出世”;既要把握世界,又要改变世界。哲学必须关注“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反思“人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哲学批判必须“和实际斗争结合起来”,即和实践批判结合起来。

从哲学史上看,破解存在的秘密,是不同哲学派别的聚焦点;如何破解存在的秘密,则是不同哲学派别的分水岭。在马克思看来,哲学不应关注所谓的世界的终极存在,而应关注人的现实存在,关注“对象、现实、感性”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马克思与他所批评的“哲学家们”的根本分歧就在于:“哲学家们”把存在看作是某种超历史的或非历史的存在,以追问“世界何以可能”为宗旨而解释世界;马克思则把存在看作是历史的存在或实践中的存在,以求索“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为宗旨而改变世界。“对象、现实、感性”都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生成的,人本身也是在实践活动中自我塑造、自我改变、自我发展的,环境的改变和人的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因此,要实现人类解放,就必须改变世界。一句话,“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马克思语)

马克思在批判青年黑格尔派时指出:“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因此,尽管青年黑格尔派满口讲的都是“震撼世界”的词句,实际上是“仅仅反对这个世界的词句”,而“绝对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实际上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借助于另外的解释来承认它”。马克思的这一批判具有普遍意义,实际上是对整个传统哲学的批判。“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马克思语)

这,就是马克思视野中的哲学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