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哲学遐想(5)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就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有生命的个人”要存在,首先就要进行物质生产活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是人的“第一个历史活动”。从根本上说,人就是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自我塑造、自我改变、自我发展的。马克思指出:“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

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社会存在物。换句话说,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而这种统一恰恰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直接决定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也是在实践活动中生成的。人通过实践创造了自己的社会关系、社会存在。换言之,人是实践中的存在,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者说,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

正因为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所以,人的生存状态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处在不断的建构和改变之中。人的生存状态的异化及其扬弃也是在实践活动中发生和完成的,“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马克思语)。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这种人的生命活动的异化使人与人的关系体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统治人,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

马克思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揭示出被物的自然属性掩蔽着的人的社会属性,揭示出被物与物的关系掩蔽着的人与人的关系,并力图付诸“革命的实践”,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如果说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是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主题,那么,“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是马克思哲学的最高命题。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必须探讨现存世界或现实世界及其本体,并使哲学的聚焦点从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就是人的世界”,现实的人总是生存于现实的世界之中,而现存世界是人化自然与人类社会、社会的自然与自然的社会所构成的世界。

一方面,现存世界生成于人的实践活动中,现存世界中的自然与社会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融为一体的。实践犹如一个转换器,通过实践,社会在自然中贯注了自己的目的,使之成为社会的自然;同时,自然又进入社会,转化为社会中的一个恒定的因素,使社会成为自然的社会。实践活动是现存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和基础,在现存世界的运动中具有导向作用,即人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为天地立心”,在物质实践的基础上重建世界。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马克思语)。实践构成了现存世界的本体。

另一方面,现存世界一经形成又反过来制约甚至决定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现存世界的状况如何,现实的人的状态就如何。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及其异化状态,首先就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要改变现实的人,首先就要改变现实的世界。所以,马克思关注的是“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并认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马克思语)在马克思哲学的视野中,实践不仅是人的生存的本体,而且是现存世界的本体,是改变现存世界、消除人的异化的现实途径,是“确立有个性的个人”这一人的生存和发展的终极状态的现实途径。这样,马克思的哲学就实现了对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统一。这是一种双重关怀,是全部哲学史上对人的生存和价值的最激动人心的关怀。

人类解放的问题不是一个科学问题,也不仅仅是一个“人学”问题,实际上,它是一个如何看待和处理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是一个世界观问题。反过来说,马克思哲学就是从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双重关系中去把握人本身,从世界观的视角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有生命的个人”总是在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双重关系中存在的。“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达到的自己生命的生产,或是通过生育而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马克思语)。在现存世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制约着人与人的关系,反过来,人与人的关系又制约着人与自然的关系。

“实物是为人的存在,是人的实物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他人的定在,是他对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对人的社会关系。”(马克思语)这就是说,在现存世界中,“实物”存在实际上是人的存在,“实物”与“实物”关系的背后是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实物”不仅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体现着人与人的关系。马克思哲学划时代的贡献就在于,它从“实物”存在的背后发现了人的存在,从物与物关系的背后发现了“人对人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从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的双重关系中追溯出人的实践活动的意义。

从根本上说,实践就是人以自身的活动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为了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人与人之间必须进行活动互换,并必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都生成于实践活动中,人的实践活动自始至终包含着并展现为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包含着并展现为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矛盾,而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就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马克思语)。

因此,作为“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马克思的哲学极为关注人的实践活动及其所包含并展现出来的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马克思哲学就是为改变现存世界的实践活动而创立的,它本身就是对人类实践活动中的矛盾关系的一种理论反思。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哲学“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科学”,其基本内容就是“从对每个时代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和活动的研究中产生”的(马克思语)。正是由于认识到实践活动是人与自然和人与人关系的基础,所以,马克思的哲学力图通过改变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的人对物的占有关系来改变人与人的异化关系,从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马克思语),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

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确立有个性的个人”,让马克思一生魂牵梦绕,从精神上和方向上决定了马克思一生的理论活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就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或者说,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要消除“个人力量转化为物的力量”,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的现象,从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使“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又提出,共产主义社会将是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再次重申,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确立人的“自由个性”,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可以看出,无论是所谓的“不成熟”时期,还是所谓的“成熟”时期,马克思关注的都是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况,实现人类解放。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主题,对这一主题深入而全面探讨开辟了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建构了一种新唯物主义的“批判的世界观”(马克思语)。

一种思想或学说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和意义,关键在于它提出了什么样的问题,以及问题的广度和深度。“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维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海德格尔语)海德格尔的这一评价真诚、公正并具有合理性。马克思哲学所提出的消除人的异化状态,实现人类解放的问题的确是历史的本质性的课题,是人本身的问题,并契合着当代的重大问题。在当代,人的异化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在广度和深度上愈演愈烈、登峰造极。因此,无论你是否赞同马克思的哲学,你都不可能回避或超越它所提出的消除人的异化状态,实现人类解放这一问题的深刻性和根本性。在我看来,这是马克思哲学所实现的哲学变革的实质和当代意义之所在。

马克思的哲学: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的统一

马克思的哲学是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学说。如果说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关注的是“世界何以可能”,那么,马克思的哲学关注的则是“人类解放何以可能”。以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的统一为基本内容,马克思以哲学的视角解答了“人类解放何以可能”这一时代课题,并“成为以改变世界为己任的新的哲学形态。”

要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首先就必须把握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是在利用工具改造自然的过程中维持自己生存,在实践过程中实现自我发展的。因此,实践是人的生命之根和立命之本,构成了人类特殊的生命形式,即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同时,人通过实践使自然成为人化自然、“社会的自然”,从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自然与社会“二位一体”的现存世界。实践是自在世界与属人世界分化和统一的现实基础,并在现存世界的运动中具有导向作用,即人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为天地立心”,重建世界。因此,实践又构成了现存世界得以存在的本体。这就是说,实践既是人的生存的本体,又是现存世界的本体。

正因为实践具有本体论的意义,所以,马克思不仅从客体的形式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而且“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更重要的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马克思语)。换言之,马克思哲学关注的不是所谓的世界的终极存在,而是“对象、现实、感性”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人的世界和人的存在何以异化为这样的状态。与传统哲学以一种抽象的、超时空的方式去理解和把握存在不同,马克思哲学从实践出发去理解和把握人的存在,从人的存在出发去解读存在的意义,从而实现了本体论的重建。

马克思对本体论的重建是与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从历史上看,形而上学在对世界终极存在的探究中确立一种严格的逻辑规则,标志着作为理论形态的哲学的形成。但是,形而上学中的存在又是脱离了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的存在。无论是近代唯心主义哲学中的“绝对理念”,还是近代唯物主义哲学中的“抽象物质”,从根本上说,都是一种与现实的人和现实的社会无关的抽象的存在、抽象的本体。因此,马克思明确提出:“反对一切形而上学”,并认为批判形而上学之后,哲学应趋向人的世界和人的存在,对人的异化了的生存状态给予深刻批判,对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给予深切关注,从而使哲学成为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和人类解放的“头脑”。

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没有停留在“纯粹哲学”的层面上,而是将这种批判同意识形态批判结合起来了。在马克思的哲学中,形而上学批判是与意识形态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就意识形态表现为“独立性的外观”而言,它是虚假的;就意识形态与社会生活的必然关联性而言,它又是真实的。在资本主义社会,形而上学就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发挥其政治功能,从而为资产阶级政治统治辩护和服务的。形而上学之所以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因为形而上学中的抽象存在与资本主义社会中“抽象统治”具有同一性。“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马克思语)。这就说明,现实社会中抽象关系的统治与形而上学中抽象存在的统治具有必然关联性及其同一性。用阿多诺的话来说就是,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原则与现实社会中的同一性原则不仅对应,而且同源,正是在商品交换中,同一性原则获得了它的社会形式,离开了同一性原则,这种社会形式便不能存在,所以,形而上学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或者说,形而上学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发挥其政治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