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刘武夜谈

高峻不想打扰刘牧丞的好梦,轻手轻脚地在刘武的身边躺下来。心想,自从西州回来以后,只去了柴屋两次,柳氏的气色和精神也比上一次看到时好了许多,这样他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以后自已就是高牧监,只要在牧场里站稳了脚跟,要照顾好柳玉如的生活应该不成什么问题,村子那头是自己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柴屋,而村子的这头是一幢还算别致的独门小院,这座小院不消自己动手,只是动了动嘴,就有人给办好了,难道权势之利,尽在于此吗?

他知道晚上去柳玉如那里时,自己的行为举止、言语并不严谨,以柳氏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事后绝不会没有察觉,不过高峻并不在乎。而且他坚信:就算是自己在柳玉如的跟前暴露出再多的马脚,她也不会站出来指证自己是个冒牌货。

她一见到自己时就直觉地叫出了“侯峻”两个字。但是紧接着就仔细地、一口一个高大人地给自己解释着什么是永业田,还额外讲解了职份田。嘿!这个女人是真傻呢?是假傻呢?还是当局者迷的临时傻呢?

高峻相信:今晚自己露了面,柳玉如对这个高大人的身份或早或晚会有所怀疑。而高峻心里暗自期待着,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继续验证自己的身份?而自己是不是间或给她设置一点小小的迷魂阵,也算是对她以往费尽心机地“残酷迫害”自己的小小的惩戒。想想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游戏,高峻不由在黑暗中笑了。

刘武忽然开口问道,“高大人,你又有什么高兴事啊?”

高峻被他突然发声吓了一跳,刚进来的时候就觉着刘监丞躺在那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原来这家伙根本就没有睡。

“刘大人,我哪有什么高兴事,不过是在想咱牧场里的一些事情。”

刘武一听心里想,高大人以往对公事一惯是不闻不问的,如今大半夜的,竟说是在想牧场中的事,他随即来了兴趣,躺在那里也不起身,把头转向高峻道,“什么事让高大人如此放心不下?”

高峻这一日来一直放心不下的其实就一件事,就是柳氏进入牧场后会做什么活,但是现在不好直接说,毕竟柳玉如表面上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冒然说出来,刘武指不定怎么想。于是说道,“我去拣草间一趟,看到许多弊端。”

刘武想,自己一直以来是柳中牧里面实际上的大总管,岳青鹤、陆尚楼、高峻三位牧监以往没有一人提到什么弊端,听高大人猛然间提出,刘武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在床上欠起身子问道,“不知大人有什么发现?”

高峻瞧出他有些紧张,也知道他紧张的原因在哪里,“我看到在牧场中人浮于事,大白天的其他间、房的管事竟然离开本职去别处鬼混,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刘武听到此,果然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脸有些红的道,“高大人你看到了什么!不妨对卑职说说。只因这场大雪,卑职只顾着善后,果真对场中杂事疏于监管”。

“刘大人认为手下人不守本职、擅离岗位,更有的去与拣草间新任女管事鬼混,这样的事也是杂事?”

刘武一听,脸上竟然冒了汗,结结巴巴地说,“竟有这事?大人所说的是谁?卑职一定察明,严加责罚”

“这个先不提,我且问你,万士巨万团官卯时不到场里管事,本官业已留意,他竟然一天都不知所踪,是刘大人别有差遣吗?”

刘武脸上忽晴忽阴,忽然脸憋得通红,“他是岳大人的小舅子,下官……下官实在为难!”

“请问刘大人,你说为难,难在何处!大人领取俸银的时候可曾感觉到难?”

“这,这,”刘武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被这位二十来岁的顶头上司问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整个是要哭的架势,高峻已经知道他还算是个务实的官,不忍心过分挤兑,“我知道你还算得上勤勉,试看这里大小官员,又有几个是甘心宿在这里的?这里只有你我兄弟二人,牧场里有多少弊端,你当哥的心中比谁都清楚,不妨对小弟明讲,我们兄弟齐心协力,将这些弊端一件件革除才是当务之急。”

听高大人一讲,刘监丞心头一热,这些年自己活没少干,罪没少受,被岳大人排来布去,倒是像个童养媳,非但如此,连岳大人的舅子、职位在自己之下的万团官,事实上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以致自己一直以来勉力维持,说不尽的艰难。

方才高峻短短一席话,里面似是恩威并至,有着拉拢的意思,今后自己路要如何走,不表个态,恐怕日后除了岳、万之流外,还得再加上高大人了。于是急忙说道,“高大人,下官不懂得机巧变通,遇事无人做主,许多事操作起来步履艰难,大人有此意,下官怎敢不唯大人马首是瞻!”

当下一五一十,将一些牧场中的问题竹筒倒豆子,对着高峻讲了出来。刘监丞说,“这些日子正是收牧草的时刻,那个万士巨想是去外县了,因为是他主管草料这一块。”

不知不觉的,天光大亮。刘武还是意犹未尽,对高大人说,“卑职知道村后有家酒馆,平时我不回家常去那里,口味还算可以。”

于是两人出来,分骑了马往村中而来。高峻看到罗得刀、罗全正与村正的儿媳妇站在道边,似有些纠缠不清。近了正好听那女人说,“我又与你们不熟悉,凭什么你们说去我就要去?而且还去柳中县,我长这么大都没去过,你们把我卖了怎么办?”

罗得刀和罗全两人起早就开始张罗高大人的事,又不知村里哪个女子才合适,于是到村正家打听,两人一看到陈九媳妇,当即拍板就让她去。

村正不好推拒,只是偷偷对着儿媳妇使个眼色,心说你们两人,本就行为不端,怎能把一个好端端地儿媳妇交到你们手里。示意村姑自己把此事搅黄。

谁知罗得刀看到陈九媳妇眉目清楚,又是年轻,就坚持要她去,心想半路上就是多与她调笑几句也不错。自从挨了高大人的窝心脚,柳氏那里的心思再也不敢有,但也不妨碍自已由别处找补。

陈九媳妇忽然看到高峻从二人身后走来,脱口说道,“这不是侯……”冷不丁见来人着了官袍,对自己一瞪眼,心头一颤,硬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罗全回身看到高峻,打个千儿道,“高大人、刘大人,早。罗管家想要带了她去柳中县,可这位妹子说什么不肯去,因此正在商量。”

“你们这两个蠢材!我要是她也不会随你们去,怎么也要给她找个伴儿、再定好了答谢才行,你们可讲好了?”

高峻的话句句说到陈九媳妇心里,加之又听到“柳夫人”一句,寻思村中根本没有姓柳的夫人,难道是柳玉如?再看这位高大人,刚才朝自己偷偷瞪眼不要自己称呼他,其中肯定有不能让她明说的意思,自己看他除了面色稍白、额头有颗小痣外,活脱就是侯骏。她不及细想,就说,“可不是,我还怕他二人把我卖了,要不就让我嫂子做伴,这才有的考虑。”

高峻说,“正是,有你帮忙,采买之事一定办得好,回来一人扯半匹布做身衣裳,算是本官的答谢,可好?”

“这还差不多……另外还要套辆车,马是骑不来的。都答应了就去。”高峻点头,又对罗得刀道,“回来时,记得把那婆子一并带回来。”

三人遂又领了陈八媳妇,套了车往柳中县去了。

高峻和刘武两人这才去饭馆吃了早点。高峻想起夜间刘武对自己所说的马草采购中的问题,决定去微服查访一番。

于是带了刘武,带上冯征,三人扮作平常模样出来,刘武夜里已经和高峻交待过,柳中牧场虽说所占地域在西州五座马场里是最大的,马场的西北方几乎跨到了紧邻的交河县,但是饲养的马匹只有一千九百匹,是个下牧的等级,而交河县牧场因为马数超过了三千匹,划在了中牧的等级圈子里。

如同军功要以获取敌人首级数来划定一样,牧场等级要看养马的种类和品质,还要看马匹数量,要是只有两千九百九十九匹,差一匹驹子也是个下牧。因此柳中牧牧监、副牧监以及监丞以下的所有官员,品级都比临县的交河牧矮了一级。

因为三个人里刘武年纪最大,就扮作了一个掌柜,高峻和冯征扮做了伙计,三人骑了马出发,刘武有些惶恐,“高大人,下官从未做过掌柜,不如你来,你看哪间商号里没有老伙计?”高峻不依。

柳中牧冬季牧草供应商是交河县的。交河县地处山岭北侧,气候水土适宜,山谷平坦之处尽是些野生的紫花苜蓿,这县里大多数人家除了耕作不多的土地之外,其余时间都是用来采割紫花野苜蓿,晾制成马草卖与牧场做冬季马料。

每年的入秋前,正是漫山遍野的紫花野苜蓿的割采时间,此时野生紫花苜蓿已近长成,其中养份也达到最足。再迟了收割,野紫花苜蓿一旦结籽,茎杆中的养料也会随之流失。

就是趁着此时收割回来,并要找个阴凉通风处慢慢晾干。此物不能任由太阳暴晒,晒得如柴草似的就不行了;又要每隔一断时间翻腾一遍,提防发霉腐烂。

如此翻来覆去几遍,拣出杂草,要一个来月。直至野苜蓿的茎叶中水份既已晾出,但茎叶仍呈现青碧之色才算完活。马匹们嚼起来甘甘甜甜不会闹肚子,是各处牧场冬季必备。成色好的可以卖到每担两文钱。不要小看了这两文钱,大唐帝国物价颇为低廉,一担精米也只不过六、七文而已。

高峻和冯武二人由刘武领着,要出牧场西北谷口,看到在拣草房门口停了一辆牛车,一位老汉牵住了牛缰绳,等十几个女人跳下车来。

那些女子也是各地犯下重案发配到岭南的刑徒,一边叽喳着跳下牛车,有的还在插科打诨,呼叫打骂。高峻看到柳玉如也混在其中,身段模样实在是明珠落在沙砾堆里,被他一眼就看到了。她正两手捏了裙角、十分小心地往车下跳,并没有注意到高峻。一个十八、九岁,浓眉大眼的姑娘正伸手扶住她。

这是牧场将她们一起由村中接来第一天上工。高峻也不知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女人会给派个什么活计、她吃不吃得消。有心过去说话,想想人多眼杂又不合适,一狠心带了两人径出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