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隋炀帝逸游召谴(2)

一夕,帝因观殿壁上有广陵图,帝注目视之,移时不能举步。时萧后在侧,谓帝曰: “知他是甚图画?何消帝如此挂心?”帝曰:“朕不爱此画,只为思旧游之处耳。”于是以左手凭后肩,右手指图上山水及人烟村落寺宇,历历皆如在目前。谓萧后曰:“朕昔征陈后主时游此。岂期久有天下,万机在躬,便不得豁然于怀抱也。”言讫,容色惨然。萧后奏曰:“帝意在广陵,何如一幸?”帝闻之,言下恍然。即日召群臣,言欲至广陵,旦夕游赏。议当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达海入淮,至广陵。群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万里,又孟津水紧,沧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恐不测。”时有谏议大夫萧怀静,乃皇后弟也,奏曰:“臣闻秦始皇时,金陵有王气,始皇使人凿断砥柱,王气遂绝。今睢阳有王气,又陛下喜在东南。欲泛孟津,又虑危险。况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将王离畎水灌大梁之处。乞陛下广集兵夫,于大梁起首开掘,西自河阴,引孟津水入,东至淮阴,放孟津水出,此间地不过千里。况于睢阳境内经过,一则路达广陵,二则凿穿王气。”帝闻奏大喜。出敕朝堂,有敢谏开河者斩。乃命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以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渊称疾不赴,即以左屯卫将军令狐达代之。诏发天下丁夫,男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者皆至。如有隐匿者,斩三族。凡役夫五百四十三万余人,昼夜开掘,急如星火。又诏江淮诸州,造大船五百只。使命促督,民间有配著造船一只者,家产破用皆尽,犹有不足。枷项笞背,然后鬻卖子女以供官费。到得开河功役渐次将成,龙舟亦就。帝大喜,将幸江都。命越王侗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攀号留。且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遣将征之。帝意不回,作诗留别宫人云: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车驾既行,师徒百万。离都旬日,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囗憨多态,帝宠爱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其名。采花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帝令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宝儿持花侍侧,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作诗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云:

学画莺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长把花枝傍辇行。

帝大悦。既至汴京,帝御龙舟,萧后乘凤舸。于是吴越取民间女年十五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至龙舟凤舸。每船用彩缆十条,每条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脚女与羊相间而行。时方盛暑,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则牵舟人庇其阴;三则牵舟之羊,食其叶。上大喜,诏民间献柳一株,赏一匹绢。百姓竞献之,又令亲种。帝自种一株,群臣次第皆种,方及百姓。时有谣言曰:“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栽”与“灾”同音,盖妖谶也。栽毕,取御笔写赐垂柳姓杨,曰杨柳也。时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连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数里。一日,帝将登龙舟,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媚丽,不与群辈等爱之,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萧后性妒忌,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楫篇》赐之曰:

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

将身傍轻楫,知是渡江来。

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时有光彩。帝独赐司花女及绛仙,他人莫预。萧后恚愤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帝常登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

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

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槛立,相望几含情。

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绛仙辈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上摇动,合欢蒂解。绛仙拜赐,因附红笺小简上进曰:

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

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帝览之不悦,顾小黄门曰:“绛仙如何辞怨之深也?”黄门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已离解,不复连理。”帝因言曰:“绛仙不独容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谢左贵嫔乎?”帝尝醉游后宫,偶见宫婢罗罗者,悦而私之。罗罗畏萧后,不敢迎帝。因托辞以程姬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

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峨。

幸好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

帝自达广陵,沉湎滋深,荒淫无度,往往为妖祟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遇。帝幼年与后主甚善,乃起迎之,都忘其已死。后主尚唤帝为殿下。后主戴青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绿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罗侍左右。中有一女殊色,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张丽华贵妃也。每忆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妃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囗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马,拥万甲骑直来冲人,都不存去就之礼,以至有今日!”言罢,即以绿文测海酒蠡,酌红梁新酿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白后主,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粗巨,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强之,乃徐起舞,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后主复诵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诗》云:

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

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

愁魂若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求帝赐一章,帝辞以不能。丽华笑曰:“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得言不能耶?”帝强为之,操笔立成,曰: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

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丽华捧诗,郝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向时何见罪之深耶?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为殿下,复以往事相讯耶?”恍惚不见,帝兀然不自知,惊悸移时。

帝后御龙舟,中道夜半闻歌者甚悲,其辞曰: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

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

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

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帝闻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彷徨,通夕不寐。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从,扬州朝百官,天下朝贡使无一人至者。有来者,在途遭兵夺其贡物。帝犹与群臣议,诏十三道起兵,诛不朝贡者。帝深识玄象,常夜起观天,乃召太史令袁充问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恶!贼星逼帝座甚急,恐祸起旦夕!愿陛下遽修德灭之。”帝不乐,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

宫木阴浓燕子飞,兴亡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

歌竟,不胜其悲。近侍奏:“无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晓。”帝曰:“休问!他日自知也。”俯首不语。召矮民王义问曰:“汝知天下将乱乎?”义泣对曰:“臣远方废民,得蒙上贡,进入深宫。久承恩泽,又尝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固非今日。履霜坚冰,其渐久矣。臣料大祸,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义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为我陈败乱之理,朕贵知其故也。”明日,义上书曰:

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侏儒,性尤蒙滞。出入左右,积有年岁。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舆,周旋台阁。臣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以。还往民间,周知利害。深蒙顾问,方敢敷陈。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谋谏莫从。大兴西苑,两至辽东。龙舟逾万艘,宫阙遍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殁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涌贵,乘舆竟往,行幸无时。兵人侍从,常守空宫。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数;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蒿。兵尸如岳,饿莩盈郊。狗彘厌人之肉,鸢鱼食人之余。臭闻千里,骨积高原。阴风无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万民剥落,不保朝昏。父遗幼子,妻号故夫。孤苦何多,饥荒尤甚!乱离方始,生死谁知。人主爱人,一何至此!陛下圣性毅然,孰敢上谏。或有鲠言,即令赐死。臣下相顾,钳结自全。龙逢复生,安敢议奏!左右近臣,阿谀顺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谏。皆出此途,乃逢富贵。陛下过恶,从何得闻?方今又败辽师,再幸东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已入涂炭,官吏犹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为计?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将卫莫从。适当此时,何以自处?陛下虽欲发愤修德,特加爱民,圣慈虽切救时,天下不可复得。大势已去,时不再来。巨厦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

帝省义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乎?”义曰:“陛下尚犹蔽饰己过!陛下常言:吾当跨三皇,超五帝,不视商周,使万世不可及。今日之势如何?能自复回都辇乎?”帝再三加叹。义曰:“臣昔不言,诚爱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谢。天下方乱,陛下自爱。”少选,左右报曰:“义自刎矣。”帝不胜悲伤,命厚葬焉。时值阁斐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作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其奏,即下诏云:

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养之节。咨尔髦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垢溢于爪发,虮虱结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番,从便嬉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旆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施行。

不数日,忽中夜闻外切切有声。帝急起,衣冠御内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马德戡携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终年重禄养汝,吾无负汝,汝何得负我!”帝常所幸朱贵儿在帝旁,谓德戡曰:“三日前,帝虑侍卫秋寒,诏宫人悉絮袍裤,帝自临视。造数千领,两日毕功。前日颁赐,尔等岂不知也?何敢迫胁乘舆!”乃大骂德戡。德戡斩之,血溅帝衣。德戡前数帝罪,且曰:“臣实负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为贼据,陛下归亦无门。臣生亦无路,臣已亏臣节,虽欲复已不可得也。愿得陛下首以谢天下!”乃携剑逼帝。帝复叱曰:“汝岂不知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况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药酒,不得。左右进练巾,逼帝入阁自经死。萧后率左右宫娥,辍床头小版为棺敛,粗备仪卫,葬于吴公台下。即前此帝与陈后主相遇处也。初,帝不爱第三子齐王暕,见之常切齿。每行幸,辄录以自随。及是难作,谓萧后曰:“得非阿孩耶?”阿孩,齐王暕小字也。司马德戡等既弑帝,即驰遣骑兵执齐王暕于私第。倮跣驱至当街。暕曰:“大家计必杀儿,愿容儿衣冠就死。”犹意帝遣人杀之。父子见杀,至死不明,可胜痛悼!后唐文皇太宗皇帝,提兵入京,见迷楼,太宗叹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乃命放出诸宫女,焚其宫殿,火经月不灭。前谣前诗,无不应验。方知炀帝非天亡之也。后人有诗: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不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