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似这般夜静,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余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至,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庭下桃李盛开,烂熳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后壁佛桌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够!”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把眼囗囗,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撒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
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啐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够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长须人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慢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为何?”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 “这也说得是。”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衣人道: “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皂帽胡人面前,执杯在手,说道: “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觥。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白氏恐怕罚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荒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