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第一次废太子,其时已言似有鬼物凭之,遂开允祉首告允禔厌胜事。厌胜当亦不诬,但促其首告,或此疑为鬼附之说。要之圣祖之爱憎太子,初无成心,非有移爱他子而致此,则甚可信。祭告文不见《东华录》,王《录》唯云:“翰林院奉敕撰之文,不当帝意,自撰此文。翻清书时,又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二语改译。再谕以‘不可改,不可以为此系人臣语,人君实更应鞠躬尽瘁’。”云云。据此则祭告文实是亲笔,世疑宫中发见[现]圣祖亲笔文,文字俱甚劣,遂以为御笔尽出倩代者,前言清列帝作字,每对众挥毫,不应尽假,文理亦于讲读谈论中窥见程度。证以此文,及其谕饬撰译之人,决非不能作通顺文字者也。
《传》又云:“太子既废,上谕:‘诸皇子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宥。’诸皇子中,皇八子允禩谋最力,上知之,命执付议政大臣议罪,削贝勒。十月,皇三子允祉发喇嘛巴汉格隆为皇长子允禔厌允礽事,上令侍卫发允礽所居室,得厌胜物十余事。上幸南苑行围,遘疾,还宫,召允礽入见,使居咸安宫。上谕诸近臣曰:‘朕召见允礽,询问前事,竟有全不知者,是其诸恶,皆被魔魅而然。果蒙天佑,狂疾顿除,改而为善,朕自有裁夺。’廷臣希旨,有请复立允礽为太子者,上不许。左副都御史劳之辨奏上,上斥其奸诡,夺官予杖。既上召诸大臣,命于诸皇子中举孰可继立为太子者,诸大臣举允禩。明日,上召诸大臣入见,谕以太子因魔魅失本性状。诸大臣奏:‘上既灼知太子病源,治疗就痊,请上颁旨宣示。’又明日,召允礽及诸大臣同入见,命释之,且曰:‘览古史册,太子既废,常不得其死,人君靡不悔者。所执允礽,朕日不释于怀,自今召见一次,胸中乃疏快一次。今事已明白,明日为始,朕当霍然矣。’又明日,诸大臣奏请复立允礽为太子,疏留中未下。上疾渐愈。四十八年正月,诸大臣复疏请,上许之。三月辛巳,复立允礽为皇太子,妃复为皇太子妃。”
此为太子废后复立,圣祖顾念其子,疑为鬼物所凭,而又恰有谋太子者适为厌胜之事。太子之失德,自不缘厌胜而来,而其乘此疑团,遂认为被厌胜,以图一时之复位。帝虽欲复立,终疑请复立为图见好太子,作异日居功之地,则务谴臣下之言复立者。窥伺帝旨之徒,遂疑帝实不欲复太子,而别举允禩以当之,又大失帝意。此善投机会者之弄巧反拙,成康熙间夺嫡案之一大反复。
自四十八年三月,复立太子。逾二年,至五十年十月,复以旗籍大臣多人为太子结党会饮,所牵涉者有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串通本部员外郎,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诸大臣皆受贿,为数亦不过数千金。因谓:“允礽求此等人保奏,惟[唯]其不仁不孝,难于进益,徒以言语货财,卖属此辈,潜通信息,尤属无耻之人。”此其痛斥太子,情节猥琐,《东华录》甚详,而似亦不甚近情。以将传帝位之太子,何求于群小而与为朋比?《史稿》撮叙,更不分明,疑其中有难言之隐矣。诸大臣者,尚书耿额,又指为索额图之家奴,欲为索额图报复,牵连审讯,至明年五月始结,罪至绞监候以下有差,而太子尚未俱废,使其觉悟改悔,未尝不留与时机。而太子为人,众臣既盛道其聪明,圣祖亦言其骑射、言词、文学无不及人之处,何以甘入下流,为稍知自爱之子弟所不肯为?此则失教之至,而纵使习染于旗籍昏愦之索额图家,少成若性,岂非溺爱不明于先,而又不能终于愦愦,尽失英主之本色,以致有一废再废之举耶?太子过恶,前辈别无记载,故只有疑其冤抑,意为夺嫡之余,世宗朝修圣祖实录多未可信。然世宗于允礽初无图夺之迹,后因不立太子,始生事在人为之志,乃别是一事。谓允禩辈夺嫡甚烈,适为世宗驱除,未始不幸获渔翁之利则有之;至《圣祖实录》谓尽出雍正朝伪撰,则于事理为不必然。而其证据,今尤有可举者,录之以存其真相。
《朝鲜实录》:肃宗三十四年戊子,即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庚寅,是月癸酉朔,庚寅乃十八日。是日书:“皇历责咨官韩重琦赍来清国咨文,清国废其太子胤礽,本朝方物之赠太子,勿令赍来。其废黜诏制略曰:‘荒淫无度,私用内外帑藏,捶挞大臣以下,欲为索额图(胤礽之外亲名)傍伺朕躬,若不于今日被鸩,即明日遇害云。’”
据此则废太子诏,实是当时原文。
又:三十五年己丑,即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甲午,是月壬申朔,甲午为二十三日。是日书:“冬至使闵镇厚、金致龙、金始焕等自清国还,引见劳慰,仍问虏中事,镇厚对曰:‘(以下先言朱三太子事,略之)盖闻虏中形止,渐不如前,胡人持皇帝阴事,告外人无所隐,如乍废太子,旋复其位;殴曳马齐,仍官其子。处事已极颠倒。而又贪爱财宝,国人皆称爱银皇帝。且太子性本残酷,百姓公传道之曰:“不忠不孝,阴蒸诸妹。”若其诸子之暴虐,乃甚于太子云。胡命之不久,此可知矣。’”
朝鲜忠于明,始终对清视为胡虏,乾隆以后稍改,然终不忘明。盖其国见解,自命为箕子之后,而于女真持种族之见甚深,因种族之见,其评清帝本不甚作美辞,自难尽信,但所传清国百姓谈太子之过恶,及诸子之无佳誉,当是得诸闻见。
《史稿·允礽传》:“五十一年十月,复废太子,禁锢咸安宫。”
据《本纪》及《东华录》,书废太子在九月庚戌,即九月晦日,次日十月辛亥朔,御笔朱书谕王大臣,故允礽再废在五十一年十月,谕中有云:“前次废置,情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故更无颁诏等事。
《传》又云:“五十二年,赵申乔疏请立太子,上谕曰:‘建储大事,未可轻言。允礽为太子时,服御俱用黄色,仪注上几于朕,实开骄纵之门。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太宗亦未豫[预]立。汉、唐已事,太子幼冲,尚保无事,若太子年长,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过者。太子为国本,朕岂不知,立非其人,关系匪轻。允礽仪表、学问、才技,俱有可观,而行事乖谬,不仁不孝,非狂易而何?凡人幼时,犹可教训,及长而诱于党类,便各有所为,不复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轻定。’自是上意不欲更立太子,虽谕大学士、九卿等裁定太子仪仗,卒未用。终清世不复立太子。”
不立太子,为清一代特色。乾隆朝有端慧太子永琏,则由追赠。复作《储贰金鉴》,集古来立太子之为祸事迹,垂训后世,亦皆以康熙朝事为炯戒焉。证以《朝鲜实录》,亦载太子之立而复废,略如清《国史》所说。
朝鲜《肃宗实录》:三十八年,即康熙五十一年壬辰,十二月癸酉(二十四日):“先是,李枢以彼中事情报各局曰:‘皇帝在热河时,部院重臣相继下狱。回驾后,面谕大臣,放置太子,而姑无颁诏之举云。故详探,则以为太子经变之后,皇帝操切甚严,使不得须臾离侧,而诸弟皆在外般游,故恨自己之拘检,猜诸弟之闲逸,怨恨之言,及于帝躬。而皇帝出往热河,则太子沉酗酒色,常习未悛,分遣私人于十三省富饶之处,勒征货赂,责纳美姝,小不如意,诉谗递罢。皇帝虽知其非,不得已勉从。而近则上自内阁,下至部院,随事请托,必循其私而后已。皇帝自念年迈,而太子无良,其在热河时,部院诸臣,曾受太子请托,屈意循私之人,锁项拘囚,回驾后放置太子于别宫云。其后仍付其礼部咨文,而我国所献太子方物,亦令停止矣。’”
《朝鲜实录》所载,与《东华录》约略相符。益知《圣祖实录》非世宗以意修改。而世宗于太子之废,实无所干预。但神器无所归,乘机取得大位,康熙间极力营谋夺嫡者,至时反为他人拾取而去,因忿极而多不逊之言行,遂开世宗屠戮兄弟之端,余别有考,不具录。
夺嫡之狱,允禩为主,度允禩笼络人心,其术必有大过人者。诸兄弟皆为尽力,宗藩贵戚,满汉大臣,亦多有预其谋者。老臣如佟国维、马齐,勋旧如遏必隆之子阿灵阿,佟国纲之子鄂伦岱,明珠之子拨叙,汉文臣如王鸿绪,皆以举允禩为太子被谴。兄弟中如允禔、允囗、允禧、允禵,皆甘推戴,允禔为皇长子,尤身犯大不韪以遂其私,不知何以归心允禩至此。世宗亦专以允禩为大敌。互见余所作《世宗入承大统考》。
《史稿·允禔传》:“四十七年九月,皇太子既废,允禔奏曰:‘允礽所行卑污,失人心,术士张明德尝相允禩必大贵,如诛允礽,不必出皇父手。’上怒,诏斥允禔凶顽愚昧,并戒诸皇子勿纵属下人生事。允禔用喇嘛巴汉格隆魇术,厌废太子,事发,上命监守,寻夺爵幽于第。四月,上将巡塞外,谕:‘允禔镇魇皇太子及诸皇子,不念父母兄弟,事无顾忌,万一祸发,朕在塞外,三日后始闻,何由制止。’下诸王大臣议。于八旗遣护军参领八、护军校八、护军八十,仍于允禔府中监守。上复遣贝勒延寿、贝子苏努、公鄂飞、都统辛泰、护军统领图尔海、陈泰并八旗章京十七人,更番监守,仍严谕疏忽当族诛。雍正十二年卒,世宗命以固山贝子礼殡葬。”
又《允禩传》:“圣祖第八子,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封贝勒。四十七年九月,署内务府总管事。太子允礽既废,允禩谋代立,诸皇子允禟、允囗、允禵,诸大臣阿灵阿、鄂伦岱、拨叙、王鸿绪等,皆附允禩,允禔(原作祉当误)言于上,谓:‘相士张明德言允禩(原作禔当误)后必大贵。’上大怒。会内务府总管凌普,以附太子得罪,籍其家,允禩(原作裎当误)颇庇之,上以责允禩,谕曰:‘凌普贪婪巨富,所籍未尽,允禩每妄博虚名,凡朕所施恩泽,俱归功于己,是又一太子矣。如有人誉允禩,必杀无赦。’翌日,召诸皇子入谕曰:‘当废允礽时,朕即谕诸皇子,有钻营为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容。允禩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允礽。今其事皆败露,即锁系交议政处审理。’允禟语允禵,入为允禩营救,上怒,出佩刀将诛允禵,允祺跪抱劝止,上怒少解,仍谕诸皇子议政大臣等,毋宽允禩罪。逮相士张明德会鞫,词连顺承郡王布穆巴,公赖士、普奇,顺承郡王长史阿禄。张明德坐凌迟处死,普奇夺公爵,允禩亦夺贝勒为闲散宗室。上复谕诸皇子曰:‘允禩庇其乳母夫雅齐布,雅齐布之叔厩长吴达理与御史雍泰同榷关税,不相能,诉之允禩,允禩借事痛责雍泰。朕闻之,以雅齐布发翁牛特公主处(圣祖第十三女和硕温恪公主,下嫁翁牛特杜棱郡王仓津),允禩因怨朕,与褚英孙苏努相结,败坏国事。允禩又受制于妻(妻为安郡王岳乐甥),嫉妒行恶,是以允禩尚未生子,此皆尔曹所知。尔曹当遵朕旨,方是为臣子之理。若不如此存心,日后朕考终,必将朕躬置乾清宫内,束甲相争耳。’”
圣祖斥责允禩,深刻如此。纵谕诸皇子语,或一时未达外廷,然会鞫张明德,词连多人,又夺允禩贝勒,当已明白可共喻矣。然又有大臣会举为太子一事,终疑太不近情,或斥责允禩之语,不无世宗朝添入。至其被举而为圣祖所责,则固事实。允禩之夺贝勒,则但以闻张明德诞语而不奏闻耳。
《传》又云:“上幸南苑,遘疾还宫,召允禩入见,并召太子使居咸安宫。未几,上命诸大臣于诸皇子中,举可为太子者。阿灵阿等私示意诸大臣举允禩,上曰:‘允禩未更事,且罹罪,其母亦微贱,宜别举。’上释允礽,亦复允禩贝勒。四十八年正月,上召诸大臣,问倡举允禩为太子者,诸臣不敢质言,上以大学士马齐先言众欲举允禩,因谴马齐,不复深诘。寻复立允礽为太子。”
以上为允禩夺嫡曲折。后世宗即位,引近允禩,首封亲王,畀以重任,初不致憾于夺嫡,且举允禩之大臣,亦多倚任。后来深罪允禩,不缘夺嫡前案,别见余《三案考实》中《世宗入承大统案》。太子复立后又废,斯时允禩无可希冀,而允禵独为抚远大将军,圣祖拟有付托意。允禵为世宗同母弟,后亦不容于世宗。当时人言藉藉,以为世宗乃夺允禵之位。允禵行十四,世宗行四,所谓亲承末命时,以圣祖“传十四皇子”之语,改“十”字为“于”字而夺之也。语见《大义觉迷录》,世宗自述而自辟之。要之圣祖诸子,皆无豫[预]教,唯世宗之治国,则天资独高,好名图治,于国有功,则天之佑清厚,而大业适落此人手,虽于继统事有可疑,亦不失为唐宗之逆取顺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