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中国史籍读法(7)

读古史的方法如何?即治经、子的方法而已。因为古史的材料,都存于经、子之中。所以治古史的,对于治经、子的方法,是不必如治经、子之学者之深通,亦宜通知至足以治古史的程度。史事前后相因,后世之事,无不导源于古。所以治古史之法,但欲读普通史者,亦不可全不知道;不过较专治古史者,又可浅近一些而已。因其方法特殊,所以别为一节论之。读者可视其对于古史兴味的深浅,以定其对于本节所说用功的深浅。

把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乃系后世之事;在古代则无集而只有子,说已见前。现存最古的书目,实为汉时刘向、刘歆父子所定的《七略》。《汉书·艺文志》,即本此而成。此为汉时王室藏书的目录。其所藏庋颇富,故据之以论古代学术的流别,最为完全。(近人讲古代学术流别,多喜引《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淮南子·要略》,及《史记·自序》载其父谈论六家要旨之辞,此等诚皆极宝贵之材料,然皆不如《汉志》之完全)因其时代较早,学术尚守专门;所以书籍的分类,和学术的分类,大致相合,深为后人所景仰。其实此乃时代为之,不关编次者之本领也。《七略》中的《辑略》,仅总论编辑之意,其中并无书目。《六艺略》即群经,因汉人特尊儒家,乃别之于诸子之外,其实儒家亦诸子之一,说已见前。《兵书》《数术》《方技》,各为专家;因校雠者异其人,所以书亦各为一略,以学术流别论,自当列为诸子之一。《诗赋略》专收文辞、记事之书,并不别为一类。今之《史记》,《汉志》称为《太史公书》,特附《春秋》之末而已。然则就心理根据言之,其时根于记忆的记载,尚未与根于理智的学术分张,而特与根于情感的文辞对立也。《诗赋略》中的书,后世亦多入子部。然则欲治古史者,其材料,信乎都在经、子之中了。

经、子,我们本平等相看,然自汉以后,儒家之学盛行:(一)其书之传者独多;(二)而其训释亦较完备。借径于治经以治子较易,而独立以治子,则殆不可能。所以要治古史的,于经学,必不可不先知门径。

治经的门径如何?第一先须细读经的本文。凡书经熟读,则易于了解,而治之不觉费力,且随处可以触发。从前读旧书的人,小时都熟诵经文,所以长大了要治经较易。现在的学子,这一层功夫都没有了,再要补做,既势不可能,而亦事可不必。因为一一熟诵,本来亦属浪费也。但古经、子究较后世之书为难解,读时用力稍多,则势不能免。所以对于古史有兴味的人,最好能于群经中先择一种浅近的注解(此只求其于本文不太捍格,可以读下去而已。既非据为典要,故任何注释皆可取,总以简明易看为主),阅读一过。觉得其有用而难解之处,则多读若干遍,至读来有些习熟,不觉费力为止。群经本文无多,昔人言读注疏虽不甚费力,亦一年可毕(谭仲修语),况于择取浅近的注?为时不逾一载,可以断言。第二须略知训诂。读古书须通古代的言语,人人所知。训诂本身,亦为一种学问,治古史者,自不必如治小学者之专精;只须通知门径,遇不应望文生义之处,能够知道,能够查检而已。其第一部应读之书,仍为《说文解字》。(无论钟鼎、甲骨文字,考释者均仍以篆书为本。不知篆书,不徒自己不能解释;即于他人之解释,亦将不能了解也)此书看似枯燥,但其中的死字可以看过便弃;熟字只有固定意义的,亦不必究心;(如鲤字是。虎字同为动物名;然有虎虎有生气等语,其含义便较广)只其有引申、假借的,须注意以求通知其条例。(字之妙用,全在引申、假借。若每字只有一义,则单字必不够用。若有一义即造一字,则单字将繁极不堪,不可复识矣。且文字所以代表语言,语言以音为主,音同义异,而各别造字,而义之同异,各人所见不同,益将纷然淆乱矣。一种言语内容的丰富,固恃复音之辞之增多,亦恃为复音之辞之基本之单字含义之丰富。单字含义之丰富,则一由引申,一资假借。引申者,同一语言,而含多义,自不必别造一字;假借者,本系两语,而其音相同,于其不虞混淆者,亦即合用而不别造,皆所以限制单字之数者也)如此,则全书字数虽有九千余,其所当注意者,实不过数百而已。全书十四篇,加《序》一篇,以段茂堂的《注》和王箓友的《句读》,同时并读,(《说文》一书,久不可读,清儒始创通条例,其首出者实为段茂堂,故段《注》虽专辄、错误处多,必不可以不读。王菉友于《说文》,亦功力甚深,《句读》系为初学而作,简浅而平正,且可附带知古书句读之法,故亦宜一读)假令半个月读一篇,为时亦不过七个半月而已。又凡字都无十分固定的意义,随着应用而都小有变化。此不能于训诂之书求之,非读书时涵泳上下文不能得。此法至清代高邮王氏父子而始精,且几乎可说,到他们而后创通。所以王伯申的《经传释词》,必须一读。不求记忆,而但求通知其条例,阅览甚易。全书十卷,日读一卷,可谓绝不费力。

经的本文既经熟习,训诂亦有相当门径;要研究古史的,自可进而阅读各种注、疏。(疏谓注之注,非专指汇刻之《十三经注疏》言)但在阅读注、疏以前,尚宜有一简单的预备。因为解经大别有汉、宋二流,讲义理别是一事,治史则旨在求真,汉人之说,自较宋人为胜;(汉儒理解之力,远逊于宋儒。但宋儒喜据理推论,而不知社会之变迁,多以后世情形论古事,每陷于错误;汉儒去古近,所知古事较多,其言有时虽极可笑,究于古事为近真)而汉学中又有今、古文两派,对于经文的解释,甚至所传经文的本身,都时有异同,亦必须通知其门径也。学者于此,当先读陈恭甫的《五经异义疏证》。此书乃许慎列举今古文异义,加以评骘,而郑玄又对许氏加以驳正者,今古文异义重要的,略具于此。(今古文说,初非每事俱异。朱希祖曾在《北京大学月刊》撰文,欲依“立敌共许”之法,取经文为今古文家所共认者,立为标准,然后据以评定其异义。不知异义之存,皆用此法不能评定者也。不然,从来治经者,岂皆愚囗,有此明白简易之法而不之取邪?况就今学立场论,经文并不重于经说,因经学所重在义,义多存于口说中;且经文亦经师所传,经师所传之经文可信,其所传之经说亦可信,所传之经说不可信,则所传之经文亦不可信。朱氏偏重经文,即非立敌共许之法也)次则《白虎通义》,为今文经说的荟萃。此书有陈卓人《疏证》,浏览一过,则于经学中重要的问题,都能知道一个大概,然后进而求详,自然不觉费力,且可避免一曲之见。(廖季平的《今古文考》现在不易得。此书论今古文之异,原于一为齐学,一为鲁学,实为经学上一大发明。又前此分别今古文者,多指某书为今文,某书为古文;其细密者,亦不过指某篇为今文,某篇为古文。至廖氏,始知古书编次错乱,不但一书之中,今古杂糅;即一篇之中,亦往往如此。分别今古文者,宜就其内容互相钩考,方法可谓最密。廖氏中年以后,学说渐涉荒怪,然不能以此累其少作。此书如能得之,可以一览,卷帙甚少,不费时也)经、子所重,都在社会、政治方面,此于治经、子者固为重要;于治史者实更为重要也。《异义》三卷,《通义》十二卷,日读一卷,不过半个月;合诸前文所举,历时亦仅两年耳。

经学既有门径,同一方法,自可推以治子。治子第一步工夫,亦在细读子之本文。古子书重要的有,《老子》二卷,《庄子》十卷,(《列子》系晋张湛伪造,中亦间存古说,初学可暂缓。《荀子》二十卷,《墨子》十五卷,名家之学,道原于墨,见其书中之《经》上、下,《经说》上、下及《大取》、《小取》六篇。至惠施、公孙龙等而恢廓,见《庄子·天下》篇。名家之书,今有《公孙龙子》。其书《汉志》不著录,必非古本;但辞义古奥,不似伪造,盖古人辑佚之作,初学可从缓)《管子》二十四卷,《韩非子》二十卷,《商君书》五卷,《孙子》一卷,(《吴子》一卷,《司马法》一卷,亦出辑佚,无甚精义,可从缓。《六韬》,论者以其题齐太公撰而指为伪。然古书用作标题之人,本不谓书系其人手著,特谓其学原出此人耳。此说并亦不足信,然与书之真伪无关,因此乃古人所谓“名其学”,当时学术界有此风气也。《六韬》决非伪书,然多兵家专门之言,初学亦可暂缓)《吕氏春秋》二十六卷,《淮南子》二十一卷(此书虽出汉世,多述古说,与先秦诸子无异),其《周书》十卷,此书世多称为《逸周书》。逸乃儒家所用之名词,诗、书等不为儒家之经所取者,则谓之逸。不站在儒家之立场上,实无所谓逸也。(此书与儒家所传之《尚书》,体裁确甚相似,然述武王灭殷之事,即大不相同,可见古所谓书,亦春秋、战国时人作,其原出于古记言之史,然决非当时史官原作也)《战国策》三十三卷,旧入史部,然《周书》实兵家言,《战国策》实纵横家言,《鬼谷子》伪书,且无价值。并诸子之一;《山海经》十八卷,旧亦入史部;《楚辞》十七卷,则入集部,二书中藏古神话最多,且最真,说已见前,并宜阅读。诸书合计二百二十二卷,日读一卷,费时亦不及两年也。注释可择浅近易晓者读之,亦与读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