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理学纲要(2)

宇宙之间,既无所谓有无,则寻常所谓有无之见破。寻常所谓有无之见破,则所谓无者,其实皆有。其实皆有,而又明见为无,则所谓有无者,非真有无,乃人能认识与不能认识之别耳。同一气也,何以或为人所能认识?或为人所不能认识?以其气有疏密故也。密则为人所能识,疏则非人所能识矣。故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精者,物质凝集紧密之谓。《公羊》庄十年:“觕者曰侵,精者曰伐。”《注》:“觕,粗也;精,犹密也。”《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真阗同训。《管子·内业》:“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为河岳,上为列星。”即“精气为物”之说。又曰:“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则“游魂为变”之说也。游训游散,见韩康伯《注》)古人说死生之故,恒以是言之(人所识谓之明,所不识谓之幽,有幽明而无死生也。后来言此理者,张横渠最明)。

既以宇宙万物,为一气所成,阴阳二元之说,其自此遂废乎?曰:不然。阴阳之说,与一气之说,相成而不相破者也。自其本质言之曰一气,自其鼓荡言之曰阴阳。盖变动之象,为人所能识者,不外乎相迎相距。一迎一距,以理言,固可谓为同体而异用;以象论,夫固见其判然而不同。既已判然不同,即可立阴阳二名以命之矣。职是故,古人即所谓一气者,而判之为轻清重浊二端。“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见《列子·天瑞篇》)物之轻浮而上升者,皆天类也。其重浊而下降者,皆地类也。(《易·文言》曰:“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天地之气,初非各不相涉,而且彼此相求。春融和,夏炎暑,则曰“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秋肃杀,冬闭塞,则曰“天地不通”。(《月令》)自男女雌雄牝牡之相求,以至于日月之运行,寒暑之迭代,无不可以是释之。阴阳二元之说,与宇宙原质为一气之说,不惟不相背,且相得益彰、相待而成矣。是为哲学之第五步。

宇宙一切现象,既莫非气之所成;而其所由然,又皆一气之自为鼓荡,而非有物焉以为之主,(《庄子》所谓“吹万不同,使其自己,咸其自取,怒者其谁”也)则其说,已成今所谓泛神论。泛神论者,世界之本体即神。于其浩无边际,而见其伟大焉;于其更无起讫,而见其不息焉;于其变化无方,而仍有其不易之则,而见其不测与有秩序焉。泛神论之所谓神,较之一神论、多神论之所谓神,固觉其确实而可信;亦正因其确实可信,而弥觉其大也。故中国古籍,于神之一字,皆极其叹美。(《易·大传》曰:“神无方而易无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言弥沦乎宇宙之间者,惟有一神,更不能偏指一物以当之也。故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体物而不可遗。”张横渠说鬼神,亦深得古人之旨)而如“至诚无息”等之所谓至诚,亦皆所以状世界之本体者也。

通宇宙之间,既除一气之外,更无余物,则人亦自为此气之所成,而为宇宙之一体。宇宙之一体,何以成为人?自宇宙言之谓之命,自人言之谓之性(《大戴礼记·本命篇》)。宇宙间一切,各有其不易之则。人为宇宙之一体,自亦有其当循之道,故人贵尽性。抑人既为宇宙之一体,非尽明乎宇宙之理,固无从知自处之方;苟真明乎自处之方,则于宇宙之理,已无不贯矣。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又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本命篇》)我者,宇宙之一体;万物亦宇宙之一体。万物与我,既同为宇宙之一体,则明乎处我之道者,亦必明乎处物之道。故曰:“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中庸》。《荀子·天论》:“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亦此义。所谓治,乃尽性后之办法也)此所谓天人合一。至此,则人与自然,冥合无间,而推论之能事极,而力行之意蕴,亦尽于此矣。此为哲学之第六步。

中国古代之道德伦理,无一不本于法自然者。以全宇宙皆一气所成也,故我与天地万物,可以为一体。(惠施之说,见《庄子·天下篇》。一体,即融合无间之谓;与上文所用一体字异义。上文所用一体,乃《孟子》“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之一体也)以全宇宙之动荡不已也,故有自强不息之义。夫合全宇宙而为一动,则虽谓其动即其静可也,故动静交相资。以其变化不居,而仍有其一定之则也,故有变易、不易、易简三义,乃尽《易》之蕴。(《周易正义·八论》引《乾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简易立节,天以烂明,日月星辰,布设张列,通精无门,藏神无穴,不烦不扰,澹泊不失。变易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义。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郑玄依此作《易赞》及《易论》曰:“《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案此《易》之大义也。自然现象从差别中见其平等,亦从平等中见其差别。从平等中见其差别,则所谓易也;从差别中见其平等,则所谓不易也。所谓易简者,谓极错杂之现象,统驭于极简单之原理;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亘古如斯,从不差忒也)以时时变动不居也,故贱执一而贵中庸。(以几何学之理譬之,世界犹体,至当不易之道为点。至当不易之道,必有一点,而亦仅有一点,此即《中庸》之所谓中庸也。使世界静止,则此点恒常,择而执之,初非难事。惟世界变易无一息之停,故此点所在,亦无一息而不变动。择而执之,斯为难矣。孔子所以叹“中庸不可能”也)以万物之动,各有其轨道而不相乱也,故各当其位,为治之至。(《易》之道,莫贵乎当位。《礼运》曰:“物大积焉而不蕴,并行而不缪,细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此顺之至也。”即所谓各当其位也。大学之道,极于平天下。平天下之义,《荀子·荣辱篇》说之,曰:“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亦不过各当其位而已。法家之明分职,义亦如此)以自古迄今,一线相承也,故有正本、慎始、谨小、慎微之义;而“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言道德者最重动机焉。以世界本为一体,彼之于此,无一息不相干也,故成己可以成物,正人必先正己;而反求诸己,则一心又为一身之本焉。(宋儒治心之学,古人有先发之者。《庄子·天道篇》曰:“万物无足以挠其心者,故静。心静,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荀子·天论》曰:“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性。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解蔽》曰:“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道?曰虚一而静。”皆与宋儒所言,无以异也)以天尊地卑,各有定位,故有君贵臣贱、重男轻女之义。以孤阳不生,独阴不长,故虽重男抑女,而阴阳仍有平等之义焉。以春夏秋冬,周而复始,认一切现象,皆为循环,故有祸福倚伏、持盈保泰之义,又有“天不变,道亦不变”之说焉。抑且万事万物,皆出阴阳二元,故有彼必有此,既贵仁又贵义,既重体亦重乐,一切承认异己者之并立,而不趋极端焉。此等要义,悉数难终。盖国人今日之思想,溯其源,无不与古代哲学相贯通者。哲学思想之初起,虽由一二哲人;而其昌大,则扩为全社会之思想。(亦可云,此种思想,在此环境中,最为适宜,故全社会人胥具之;而哲人,则其研究之尤透彻者也)虽屡与异族接触,而其根底曾未摇动。甚矣,国性之入人深也。

以上所述,为古代普通思想。又有所谓数术家者,则其思想,颇近于唯物派。案《汉志·诸子略》之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数术六家,亦云出于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二者盖同出一源,而一陈其事,一言其义也。数术六家,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皆近迷信。(天文、历谱,本无所谓迷信;然古人于此,恒杂以占验之术。《汉志》谓“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历谱以“探知五星日月之会,凶厄之患,吉隆之喜”是也。天文家有《图书秘记》十七篇,盖即谶之所本也)惟形法一家,《汉志》述其学曰:“大举九州之执,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其思想最于惟物派为近。(此等思想,后世亦非无之,特不盛耳。如王仲任即其一也,细读《论衡》自见。中国各种迷信之术,惟相法较为通人所信。《荀子》已有《非相篇》。其后《论衡》《潜夫论》《申鉴》,于相学皆不全然排斥。亦以相法根据人之形体,究有所依据也。此亦据骨法之度数,以求贵贱吉凶之理)形法家之所谓数者,盖物质自然必至之符。形法家以为万物之变化,皆可求诸此;而不认有官体所不能感觉之原因。故曰:“非有鬼神”。(古人以万有之原质为气,而气又分轻清、重浊二者。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人则兼备此二气,所谓“冲和气者为人”也。物亦然,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也。人之死也,轻清之气归于天,重浊之气归于地。所谓“体魄则降,和气在上”:所谓“骨肉归复于土,魂气则无不之”;所谓“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群蒿凄怆”也。此为普通思想。形法家之所持,为无鬼论)《汉志》则不以其说为然,故驳之曰:“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者。”《汉志》之所谓形,盖即《易·大传》“精气为物”之物;其所谓气,盖即“游魂为变”之魂,而亦即形法家所谓“鬼神”。《汉志》盖亦如普通之见,以万物之原质(气),时而有形可见,时而无形可见。(精气变为游魂,游魂复为精气,所谓“相首尾”也)故于形法家之说,加以诘难也。形法家之思想,而实如此,在诸学派中,实最与今所谓科学者相近;而顾与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等迷信之术,同列一略,其故何哉?岂校雠者之无识与?非也。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并非必迷信之术。非必迷信之术,而其后卒入于迷信者,盖时势为之也。何也?夫“理事不违”,欲明一理者,不得不遍究万事,其说然矣。然事物之纷纭,卒非人所能尽究。于是不得不即已经研究之事,姑定为一理,而执之以推其余。(宇宙之广大悠久,实非人之所能知。乃有欲即其已知,以推其未知者。《史记》述邹衍之学谓其“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以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囗祥制度,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所用者即此术也。《太玄》为扬雄最得意之作。其书起冬,迄大雪之末,备详一年之变迁。亦以宇宙久大,不可得而知,以为宇宙一期之变迁,必与一年之变迁相类,乃欲据此以测彼耳。邵子之元会运世,亦此思想也)此盖凡研究学术者所不能免,其法亦不得为误。其所以致误者,则以其所据之事,有确有不确;其所推得之理,遂有正有不正耳。数术六家,盖皆欲即天然之现象,以研究其理者。其所根据之现象,有全然不确者,如蓍龟及杂占是也。有所根据之现象虽确,而其研究所得则不确者,如天文、历谱、五行、形法诸家是也。接于人之现象,大概可分为自然现象、社会现象二者。欲求宇宙之真理,二者固不可遗其一。中国学问,向来偏于社会现象,而缺于自然现象;其有据自然现象以研究哲理者,则古代之数术家,其先河也。后世之数术家,其思想亦不外此(学问不能前无所承。中国研究自然现象者,惟有数术家。故少数喜研究自然现象之人,不期而入于此派)。

以上论中国古代之哲学竟,以下请略论佛教之哲学。

哲学有其质,亦有其缘。以质言,则世界各国,无不从同;以缘言,则各民族因处境之不同,其所从言之者,遂不能无异。前已言之。中国哲学与印度哲学之异同,其理亦不外此。